作者:黑巴洛克
“我在人前已经笑得够多了。今晚更是如此。”尤利尔被窗外飘过的漫影吸引住,转头一看,外面竟然飘起了雪花。歌尔德固然算不得北方最严寒的地方,甚至于在白月季时而还能感受到天干地燥的暑气,但在血月季,整个北方有近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下雪。歌尔德也不例外。“降温了。”无声轻叹,他走回衣柜边,拉开柜门,动作利索地从里面拣出了一条浅棕色、领口周围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色雪狐绒毛的厚袄子,披在了肩上。袄子的下摆几乎触及他的膝盖。
“为什么那个老头儿要强调让你带上我一起参加夜宴?”男爵回味着刚才老总管那番略显刻意的发言,不得其解。这一次,它的好奇心甚至盖过旺盛的食欲。
“大概是为了迎合客人的喜好?谁知道呢,老家伙向来都很注重这些外交技巧。”尤利尔拿起搭在书桌边的那双黑色鹿皮手套,套在五指上,并微微拉紧,令皮革发出细微的呻|吟。原本按照北陆的地方及宗教习俗,贵客到访的第一个夜晚,将由本地领主与同辈分的堂亲和地区主教及负责洗礼仪式的大祭司共同接待,这个仪式被称为“多拉格的夜宴”,由兹威霖格《降临福音书》里提到的第一位圣徒设宴款待众神使徒的段落引申而来。不过很显然,老狮子不愿错过任何一个能撮合这对新人的机会,有了他的授意,赛格斯主教才敢冒着忤逆教条的罪名为他破了这个例,而索菲娅则是作为抹消刻意之处的陪衬品登场的——为了家族繁荣,个人利益无足轻重。
尤利尔抄起倚在桌旁的手杖,“走吧,别让我们的贵客久等。”
……
隔着宴会大厅外那扇厚达九英寸并用铁片加固的橡木门,尤利尔依然能够听到从宴会大厅里面传来的,祭司高亢宣读《降临福音书》第八章第十六小节的朗诵声,并伴随着金铁交击的清脆声响与宫廷乐师们恰如其分的协奏。这是多拉格夜宴开场前的惯例,作为领主的吕克·沙维将用掺入牛血块的葡萄酒招待来宾,以表欢迎,其后,负责主持洗礼的大祭司将要完成他的工作——替尊贵的来宾洗尽风尘和晦气,并祈求兹威霖格像庇佑自己的子民一样,庇佑他们。三大主教将会作为见证者,全程旁观整个洗礼仪式,并会在仪式结束之际,为来宾献上教会的祝福。事实上,与其说是祝福,在尤利尔看来这更类似于是一场隐晦的宗教入侵,双子教会将不遗余力地在这极为有限的一刻钟时间里,向波斯弗家族展示双子教与圣冠教的优劣对比。不过不难预见,这通常都是无用之功。
“多拉格·德安德莱恩·霍克斯,双子指引伟大的先灵降临于此,我们把你的鲜血盛在杯里,我们将你的骨骼与血肉陈于盘中,我们向尊贵的宾客分享你的博爱与仁慈,愿世人聆听兹威霖格的教诲。双子在上。”附和着从门缝里传来的宣读声,索菲娅双手合十,闭目颔首,轻轻跟诵着降临福音书里的段落。在仪式结束之前,她和尤利尔不得不等候在门外。
“你在紧张吗,索菲娅?”尤利尔看了眼结束祈祷后仍然闭目沉思的索菲娅,后者比前些日子看起来有精神多了。男爵坐在他的肩膀上,罕见的显得很安分。
“我从八岁起就再也没参加过家族活动……”索菲娅睁开眼睛,灰白的睫毛轻颤着,修长的十指亦不自觉地虚握了一下。今天她是代表沙维家族出席宴会,理所当然褪去了那身素黑的修道袍,换上了一条深红色的礼裙,领口低平,露出漂亮的锁骨。窗外飘着雪,寒冷的空气冻得她的指关节和踝关节微微泛白。她把灰白的长发盘起来,淡青色的血管在白净修长的脖颈上清晰可见。
“整天待在讲经堂里念经,偶尔出来活动一下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尤利尔目视前方说道。
“这句话听起来为何有些熟悉……”索菲娅转过头,用略显幽怨的眼神,皱眉盯着他,“这是我以前劝你多出门走动时说过的话吧?”
“瞧,你这不是挺有精神的嘛。”尤利尔耸耸肩。
下一刻,宴会大厅的门豁然洞开,侍从退居两侧,为他二人让出道路来。
“需要我帮你提裙摆吗?”尤利尔笑问道。
“不用。”索菲娅抿了抿嘴,兀自提起长长曳地的红色裙摆,动作出人意料地有些笨拙。
她与尤利尔并肩携行,一同步入了灯火辉煌的宴会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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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两张纸条(上)
尤利尔几乎是踩着宫廷乐师演奏的洗礼乐的尾音步入大厅的。
他和索菲娅来的恰是时机,洗礼刚刚结束,宗教人员开始撤场,而沙维大公正领着波斯弗家族的人入席。尤利尔留意到,今天的宴席上多出了很多张生面孔,有沙维家的堂亲,也有一些不请自来的远房亲戚,他或许曾在家族宴会上见过这些人,是如今却连一个名字也叫不出口。不过,好在今晚的主角不是这些讨人嫌的亲戚。
索菲娅对迎面走来的三位主教大人和大祭司欠身致礼。尤利尔如今的身份是歌尔德王储,被勒令重新加入教籍,照理来说他也应当对三位主教行礼。然而,他并没有那么做,只是相当敷衍地点了点头,并始终用审慎的余光打量着那名身材高大的红袍主教,直到对方穿过大门,消失在走廊里。
斯玛特·盖席恩,双子教会三大红袍主教之一,同时也是尤利尔正在寻找的处刑党党首。两人的首次会面只有短暂的一瞥而已,尤利尔也没指望能从这匆匆一瞥中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他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来慢慢渗透、了解这位神秘的主教大人。他将始终保持耐心,不会为了眼前的短利而自乱阵脚。
“赛格斯大人,请留下来,这里应当有你的一席之位。”今日盛装出席的吕克·沙维显得精神矍铄,一对鹰目炯炯有神,他冲着正要离开的赛格斯主教说道。
“既然大公阁下发话了,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弄臣出身的赛格斯并不是一个懂得收放自如的人,尽管在外人面前,他很少会显露出下臣的谦卑姿态,但尤利尔还是听得出他的嗓音在微微发颤。
“还有我亲爱的孩子们,别干站着,客人们已经饥肠辘辘了。”吕克·沙维用难得带有调侃意味的口吻招呼尤利尔和索菲娅,催促他们赶紧入席。他的笑容要比在场的每个人,包括波斯弗兄弟都还要真诚,或者说逼真得多。
赛格斯匆匆迈开脚步,从他二人身旁经过时,向他们微笑着点了点头。大概是上了年纪,腿脚有些不方便,只见赛格斯主教突然脚下拌蒜,眼看就要摔倒在地上,一旁的尤利尔眼疾手快,连忙伸手搀住了他。
“啊……谢谢,谢谢你尤利尔爵士,”赛格斯满怀歉疚地干笑了两下,“请原谅我这老迈的双腿,最近它们变得越来越不听使唤了……”扶着尤利尔的胳膊直起腰来的同时,赛格斯非常隐蔽地将某样东西塞进了他那条厚袄子的口袋里。
两人飞快交换了一个眼神,尤利尔随即摆出一张大度的笑脸来,“不客气,主教大人。”
餐桌很长,足以容纳四十人同桌就餐。吕克·沙维照例居于上座,沙维系的族人则按照与血缘远近的关系分列右侧席位,索菲娅理所当然被安排在了右列次席。遵照传统,身为王储的尤利尔应当居右列首席,但现在那个位置被沙维大公分配给了他的亲信,赛格斯主教。而尤利尔则被见缝插针地安排在了波斯弗兄弟与他的未婚妻、玛利亚·波斯弗公主之间的位置。
还未落座,此前一直很安静的男爵喉咙里突然发出警告意味的低吟,浑身毛发亦倒竖起来,引得在座之人纷纷侧目。
“看来你还没有教会它如何分辨场合。”吕克·沙维压抑着怒火,不动声色地摸了摸手指上那枚醒目的绿宝石戒指。
“它还在学习,”尤利尔环视全场,向众人赔笑道,“毕竟花猫的血管里可没有古老而尊贵的眷属血统。”他不着痕迹地将在场的每一名贵族都奉承了一番。从贵族们的反应来看,这番恰到好处的恭维令他们很是受用。而尤利尔的急智为他自己赢得了从容落座的机会。
入座之后,他把手杖靠在桌旁,并褪下厚重的袄子,候在一旁的女侍伸手来接,他却摆摆手,拒绝了对方的好意,兀自将袄子挂在了椅背上。邻座的波斯弗兄弟与他彼此点头致意,经过几日相处,三人也算泛泛之交,不过,现在还没轮到他们相互碰杯的时候。宴会正式开始,在白橡堡的主人、歌尔德大公吕克·沙维的号召下,在场众人第一次集体举杯。
“敬歌尔德与贝奥鹿特长盛不衰!”
“敬沙维与波斯弗家族友谊长存!”
尤利尔虽向来不胜酒力,但这两杯酒他却是非喝不可。桌上只有两种酒,贝奥鹿特产的金葡萄酒和黑玫谷产的枪酒。他特地选择了酒精含量小的金葡萄酒,但是两杯下肚,浑身仿佛火烤一般燥热难耐。或许待会儿可以尝试着用原初之火来蒸发掉进入体内的酒精——怀着这样的想法,脸色泛红的尤利尔,用手扯开衣领,试着让自己舒服一些。酒精和烤肉的香气相互缠绵,宴席的喧嚣搅得人头昏脑涨,一名沙维家的堂亲正向波斯弗家的一位漂亮小姐吹嘘自己的骑术,结果被人当场揭穿,顿时引得满堂哄笑。在这种主张开放和热闹,不必过分拘泥规矩和礼数的晚宴场合,吕克·沙维可以对自家亲戚那些不堪入目的愚蠢行径置若罔闻,也可以纵容这些醉鬼在晚宴上欢歌悦舞,因为他们只不过是这场晚宴的陪衬,用来炒热气氛的无足轻重的小丑。
吕克·沙维装作端起酒杯,用目光悄然打量了一下他的小儿子。令他略感失望的是,后者却正忙着对付餐盘里的蘑菇汤,不时与波斯弗兄弟攀谈两句,而对就坐在他身旁的俏佳人却视若无睹。也许是故作矜持,又或许只是单纯的胆怯,不过那都无所谓,因为夜晚还很长,他有足够的耐心来等待这对年轻的新人来熟悉彼此。
对餐桌上形形色色的美食,尤利尔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兴趣,他一边小口啜饮着自己的蘑菇汤,一边用柔和的指尖安抚着趴在他怀里,躁动不安的男爵。究其原因,男爵之所以会变得如此暴躁不安,自然是因为餐桌上那只正伫立在一节工艺木雕上的黑色乌鸦。后者收敛着漆黑的羽翼,正好整以暇地待在属于自己的席位上,歪着脖子,用那双乌黑如墨的圆眼珠盯着男爵。而乌鸦的主人,也正做着同样的事。
“我听人说尤利尔爵士从外面捡回了一只断耳的野猫,出于好奇,我才特地请求大公阁下让我见识一下这个可爱的小家伙,”一个纤细的声音从尤利尔视而不见的邻座席位中传来,“难道说我又给尤利尔爵士惹麻烦了吗?”
“如果你还知道自己给我惹麻烦了的话,下次请不要再做同样的事。”对尤利尔来说,浸泡在汤盘里的银勺比任何事物都更加令他感兴趣,以致于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看了好一阵子。
“我以为我们之前已经建立了良好的友谊,但作为朋友来说,尤利尔爵士的表现还真是冷淡得令人心寒呢。”
“朋友?”尤利尔轻呵一声,随后今晚第一次将目光转向自己的左手侧。邻座的席位上,一名身着浅蓝色礼服的棕发少女正双目含笑地望着他。“你的友谊真是廉价到令人怀疑啊,艾希小姐。”
“为你的健康干杯,尤利尔爵士。”她笑眯眯地举起酒杯。
“也为你的健康干杯,”尤利尔面无表情地举起自己的空杯子,“玛利亚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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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两张纸条(中)
“尤利尔爵士的为人比我想象之中更加坦率,”玛利亚公主并不计较尤利尔拿着空杯子敷衍她的无礼行径,兀自用银叉戳中一枚酸果,放进嘴里,“我以为你至少会适当地表现出一些……一些情绪,就算是假装出来的。”她轻轻咬破酸果,飞溅出来的酸浆在她口腔里横冲直撞,令她露出一副牙酸难忍的俏皮模样。
“公主殿下为何这么肯定你现在看到的就不是伪装?”尤利尔放下餐具,用餐巾仔细地擦拭着嘴角。多拉格的夜宴很漫长,通常要进行三到四个小时,现在他们吃的这桌食物被称为迎宾宴,也是多拉格夜宴四餐里的第一餐,在这场宴席上,地主宾客可以开怀畅饮、纵情享乐;热情开放,这亦是圣徒多拉格有生之年一直提倡的待客之道。而在迎宾宴之后,下面还有交结宴、祝福宴和平安宴。
“我现在道歉还来得及吗?”玛利亚微笑着抬起双手,把后背靠回椅背上,好让女侍们能更方便地干活儿。
“你要怎么想都可以,随公主殿下高兴。”尤利尔用冷漠的目光玩味着男爵那条始终保持倒束状态的尾巴,无论如何也不肯给这位公主殿下一个正眼。
勤勤恳恳的乐师们的伴奏,于此刻开始变调,变得悠长深远,好似高山流水。女侍们开始着手撤去餐桌上的餐盘和收拾食物残渣,不多时,只见老总管费力克斯领着几名侍从,分别推着六辆琳琅满目的餐车进入了宴会大厅,并将交结宴的第一道菜“黑罗鳟鱼汤”逐一呈上桌。这种鱼汤酸辣爽口,令初至北地的波斯弗族人们赞不绝口,吕克·沙维由衷表露出满意的笑容。今晚将会有几名厨子得到大公的重金犒赏,尤利尔心想,将一勺辣鱼汤送进了嘴里。
“我还是很好奇,尤利尔爵士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真实身份的?”玛利亚咬着汤勺,向他抛来一个打趣意蕴远胜于问询的眼神,“是剑舞的时候吗?还是授课的时候?”
“是你的棕发和褐眼,还有那双黑鳄蜥皮靴。多夫多可没有鳄蜥。”尤利尔看着桌对面,索菲娅握着汤勺,眼盯汤盘却犹豫不决的样子。她讨厌鱼腥味,打小如此。
玛利亚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恰巧看到抬起头的索菲娅,两人不约而同地互相点头致意,“这些只是线索,却称不上证据。”她回应道。
尤利尔放下汤勺,“没错,但这些线索会让我在处理我们之间的关系时变得更加审慎。”
玛利亚漫不经心地将一小块鱼肉放在勺子里,递到她那只宠物乌鸦的跟前,爱怜地看着它吞咽下去,发出满足的低吟声,才转过头来:“恕我冒昧,尤利尔爵士认为我们是什么关系?未婚夫妻?还是师生?”
“提线木偶,和另一只提线木偶,”尤利尔一字一顿地说道,“仅此而已。”
交结宴的氛围显然比迎宾宴时安静了不少,尽管在吕克·沙维的无言授意之下,他们没有受到众人过分的瞩目,也没有不识趣的人擅自打断他们之间的谈话,而乐声依然悠扬悦耳,但那种无形的拘束感却仍然如影随形,那是被打上家族烙印的囚笼,令餐桌上的这对新人如履薄冰。两者之间的相同之处在于,他们都同样面对着内忧外患的局面,而不同之处在于,尤利尔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主动选择了束缚,而玛利亚·波斯弗从一开始就是被家族利益绑架的笼中鸟。
不知是酒精的缘故,还是被尤利尔戳中了痛楚,只见玛利亚的脸色有些泛红。公主下意识用手指捏了捏略微发烫的耳垂,试着找回自己惯用的笑容,“我记得尤利尔爵士说过,这样的女性更值得关爱,不是吗?”
“公主殿下不辞辛劳来到寒冷的北地,难道只是为了一个曾受尽耻笑的残疾人的怜爱?”尤利尔嗤之以鼻。
“你什么都不了解,尤利尔·沙维,”玛利亚·波斯弗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但她的未婚夫依然连看也不愿多看她一眼,把她视作一团空气,从始至终。她的自尊心从来就不是那么脆弱的东西,但她不明白自己的声音为何会发抖。“你没有生活在贝奥鹿特,你不明白富丽堂皇的王宫背后隐藏着多么丑陋的阴谋和诡计,你更不知道我为了来到这里付出了多少努力……还有我的兄长,波利耶塔和波利耶尼亚……你什么都不知道,沙维。”
出色的演技,尤利尔心想。不过他也不会轻易上当。“我当然不了解,我也没兴趣了解,”第二道菜上来了,尤利尔的余光留意到波斯弗兄弟和上座的老狮子正在审视他们之间的对话氛围,于是尽可能把语调放得更加平缓,一边用刀叉从烤鹌鹑肉上扯下一条腿来。和乌鸦较劲了一整晚的男爵终于得到了它的第一份犒赏,立刻大快朵颐起来。“我不知道你为何要学习巫术,而且是最偏门的石骨派巫术,我也不知道你从哪里得到了这只通智的乌鸦,又打算利用它来做些什么,我同样不知道你的兄长为何会甘于给安瑟妮王后当马前卒……那都是你的事,玛利亚公主,不是我的,我的任务只是迎娶某个来自威尔伦王血脉的公主,至于她名字是叫玛利亚还是海伦娜,那对我来说都不重要。”
宴会大厅里辉煌交织的灯火晃得玛利亚有些睁不开眼,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在这个时候退却,只见她深吸口气,很快就恢复了从容的微笑:“请原谅我刚才的失态,不过,你也绝非现在所展现出来的这般坦然,不是吗,尤利尔爵士?”她压低声音,把话题引向了之前一直令二人讳莫如深的秘密,“那个名叫克劳斯·卢瑟的祭司的死,任谁看来都不会是一场偶然……请相信,我无意以此为要挟,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单凭口头指控也无法对尤利尔爵士造成任何危害,我只不过是希望我们之间可以停止这种无意义且浪费时间的刺探,我相信我们可以通过更温和委婉的方式来了解对方……尤利尔爵士,你还在听吗?”话未说完,她突然发现尤利尔好像对盘子里那只烤鹌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并用银质餐刀把玩着烤鹌鹑那油汁鲜亮的腹部。
“不,没什么,请继续说下去,公主殿下的这番发言非常有趣。”话虽如此,但尤利尔的双眼未曾有一刻从那只烤鹌鹑上离开过。
他用餐刀轻轻顶开鹌鹑腹部上的那条切口,出现在切口之下,深藏于鹌鹑腹中的隐秘之物,令他警惕地眯起双眼。
那是一张被悉心折叠起来的纸条。
今夜的第二张纸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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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两张纸条(下)
“尤利尔爵士真是一个精明到狡猾的人。我不得不承认,您很善于利用气氛。”玛利亚·波斯弗在宫廷乐师协奏之中一个令人为之抖擞的上扬音调中,见缝插针地说道。“不过,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来衡量彼此——请原谅我的措辞——今晚属于沙维和波斯弗,就让我们抛却那些烦恼和琐事,好好享受宴席吧……嗯,黑玫谷的枪酒真是意蕴非常呢……”自顾自地说着,她流露出有些微醺的神色。不过在尤利尔看来,这位要强的公主殿下更像是在利用酒精来为自己的失态辩解。
“玛利亚公主需要的是一位志同道合的盟友,而非婚约对象。我想我大概听懂了。”尤利尔衔续之前的话题。他并非有意要拆玛利亚公主的台,只不过是想借此来转移对方的注意力,进而动作利落而隐蔽地,将那张大半都被油汁浸湿的纸条捻了出来,藏在袖口下面。
“今晚我们不该谈论这些话题,请容我为之前的失礼致歉,我既冒犯了尤利尔爵士,也冒犯了大公阁下。”玛利亚·波斯弗用那双仿佛会说话的浅褐色眼瞳看着他,并诚恳地致歉,从她的声音里尤利尔听不出丝毫刻意或伪装的成色。
不论前嫌,尤利尔心想,这毕竟是贝奥鹿特王的掌上明珠,她良好的教养无需质疑。
不过……
“请恕我不能接受你的道歉,玛利亚公主。”他抽出塞在衣领下的餐巾,擦了擦嘴,“你知道原因,玛利亚殿下。你和你的两位兄长,带着罪无可恕的冒昧来到北地,你没有资格祈求任何人的原谅。”他转过头,今夜第一次直视那双浅褐色的眼眸。他把声音压得极低,低到倘若不聚精会神倾听就会错漏的地步:“尤利尔·沙维让您失望了吗,我不是情报贩子所描述的那个怯懦又愚蠢的残废?”
“玛利亚殿下需要一个唯她马首是瞻的懦弱蠢蛋,可她的愿望落空了,所以退而求其次,开始寻求‘合作’?”
“你把这称为合作,可我除了公主殿下那一腔滴水不漏的外交辞令外,什么也没看到。恕我直言,玛利亚殿下,您并不是一名合格的生意人。”
玛利亚·波斯弗被这一连串质疑与否定压得喘不过气,张口欲言,却又发现自己无从辩驳。悠扬的乐声在这一刻变成了咆哮的滚雷,震耳欲聋,令人双耳轰鸣,目眩神迷。就在她以为事情已经再无回旋余地之时,却听见尤利尔话锋一转,尖锐的讽刺好像在拉动琴弓中,不着痕迹地消弭于颤抖的琴弦之上。“不过您至少还是猜中了一点,克劳斯·卢瑟的死的确并非偶然,”他点头道,“多读书的好处,我同意。您那浅尝辄止的炼金学储备为您赢得了一个重启谈判的机会,玛利亚殿下。”
玛利亚微微一愣。酒精的效力持续发作,在玛利亚·波斯弗那张如鹅蛋般小巧的脸庞上肆意造作。
“我想一个晚上应该足够您理清头绪了,那么明早我会在小厅里静候玛利亚殿下的光临,”说罢,他对玛利亚点点头,径自起身,男爵踩着他的膝盖一跃而下。对列席在侧的波斯弗兄弟点头致礼过后,尤利尔将挂在椅背上的袄子取下,披在肩上,大步朝宴会大厅外行去。
“大公阁下,尤利尔爵士他……?”尤利尔率先离席的举动,让波利耶塔立马察觉到了玛利亚异样的脸色,在惊讶于妹妹居然没能拿下她的未婚夫的同时,他意识到自己必须做些什么来挽回局面。
“不必紧张,波利耶塔殿下。”波利耶塔激动地站了起来,紧接着满堂寂然,在场宾客纷纷侧目看了过来。处变不惊的吕克·沙维只用一句话就平息了这场骚动:“尤利尔目前正在接受保留教籍一年再观察的处分,所以他没有资格参与下面的祝福宴和平安宴。”
“是的,波利耶塔殿下。”赛格斯主教不假思索地附和道,事实上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教规里是否有这样一条。
得到了赛格斯主教的亲口澄清,波利耶塔这才放下心来,坐回自己的位子上。
热烈的宴会氛围并未受到这出小插曲的影响,欢笑与乐声交织,酒气与肉香混淆,灯火尚且充裕,仿佛这场狂欢永无休止。
然而作为在场少有的几个尚未沉沦物欲的人之一,索菲娅清醒地意识到,尤利尔的离开无关教规,一定是他在和玛利亚公主的交涉中发生了什么不愉快……这时,她留意到父亲无声递来的一个严厉眼色,像是在责备她不懂得察言观色,索菲娅只好低下头,继续品尝那盘令她感到苦涩不已的黑罗鳟鱼汤。灯火摇曳,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恍惚从那浓稠反光的汤面上看到了一道朦胧而漆黑的人影,他好似收敛羽翼的乌鸦,又似黑夜里的幽灵……
索菲娅忽然感到右颅一阵绞痛,等她回过神时,却发现那只不过是漂浮在汤水里的一片黑色的葛隆椒而已。
……
离开宴会大厅后,尤利尔马不停蹄立刻返回了自己的房间,锁好门窗,拉起窗帘,确保自己处于所有监视之外,这才点亮了桌上的血脂提灯。
就着灯光,他从袄子的口袋里取出那两张折叠起来的纸条。其中一张是赛格斯主教给他的,而另外一张,因为塞在烤鹌鹑的腹中,虽然足够隐蔽,却令纸条大半已被油水浸透,好在字迹尚未被模糊,他勉强还能分辨纸条上的标志——那是平衡教会的教徽,一盏天平,而在天平的下方,对方用醒目的红色墨汁画出了一个大大的叉。显而易见,这是来自于自诩监督和裁判者的戈尔薇和卢纳德的警告。但仅凭这一道红叉,尤利尔根本无从下手。
他只好把希望寄托在第二张纸条上。
他迅速摊开赛格斯塞给他的那张纸条,只见上面用两个言简意赅的名词写道:波斯弗,内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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