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巴洛克
库祖玛原本以为只靠一人的灵魂,不足以将圣杯修补到能够承受火种的地步,现在看来完全是绰绰有余。
尤利尔·沙维果然是天选之人,同时引得歌恩·赛托伦、巴姆和莱芙拉三方垂涎的他,拥有远超前任的天赋,波修斯的潜力在这满盈而出的卓越资质面前,简直不值一提。
可惜最终可染指这宝藏的,只有她一人。
库祖玛丢掉匕首,双手捧杯,缓缓托举过头顶。杯中的生命源泉源源不止,淋头而下,打湿了她的衣襟,在她双膝着地的泥土上蔓延,不一会儿就触碰到了生命之树暴露在土层外的根须。苍白的圣树在其滋润下,蜕去了枯皮,焕然一新,虚位以待的枝头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聚出一枚果实。
最后一颗果实终于重归圣树,左右各缀三枚,构成无与伦比的对称之美。
就在此刻,天色突变,火烧般的红色云海开始剧烈翻涌,一道白色光柱从天而降,笔直地坠入庭院,笼罩在圣树周围。无数的星光冲破浓重暮霭,向着重生的世界之柱汇聚而来,在该隐山的山巅上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流星暴,光芒极其耀眼,使人不敢直视。
万丈光芒中,库祖玛慢慢起身,走到圣树下,手掌轻覆着灼热的树干。很快,她的指甲枯萎脱落,手掌的皮肤四分五裂,露出鲜红的肉,但随着圣树反哺的乳汁流经而过,她的手臂上生长出一片崭新的皮肤,一尘不染的白,宛如天使般圣洁不可玷污。蜕皮的过程很快从手臂延伸到了全身,随着面部的肌肤脱落,新的皮肤形成,她两只充满人性光辉的眼眸下方,又睁开了一对漆黑的眼珠,里头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质,古井无波,以不带偏私的审判眼光,漠然地打量着这个世界。
几分钟过去,流星暴渐渐平息,照耀着圣树的光柱一点点萎缩,直至临终爆发出一线惊人的强光。
光芒散去,圣树枯萎,茂盛的枝叶凋零了,被榨干的果实干瘪地掉落下来,摔下来,干巴巴地崩裂,碎成无数块。
取而代之的,夺回了全部权柄的库祖玛,恍若圣树的化身,浑身散发出淡淡的荧辉,头顶上的光环若隐若现,世间万物在她面前无不相形见绌。她轻轻一拂袖,草就开始疯长,正值花期的群芳竞相开放,然后又在转瞬间凋敝、枯死;她勾一勾手指,涓涓细流就从水渠中一跃而起,如喷泉般在半空中划过两道弧,在她头顶上十字交错而过。
库祖玛很满意这样的效果,她下意识握了握手指,感到那股疏远已久的力量正迫不及待地重归她的怀抱。
然而当她试图更进一步,去影响常春园尽头的那座多玛钟塔时,那座顽固的花岗岩建筑却纹丝不动。
库祖玛微微皱起了眉头。这显然不是因为她生疏了。
她意识到,不仅是那座钟塔,埃斯布罗德里的一砖一瓦,恐怕都不肯轻易归顺。只有这座被莱芙拉私自改造过的花园,才能任她驱驭。究其原因,埃斯布罗德是波修斯为末日浩劫修筑的方舟,是独立于现世之外的“法外之地”。
制约着世界的歌恩·赛托伦,并不能轻易渗透进这座森严的堡垒。
她庆幸自己没有选错地方,果然净化仪式就要以这片罪恶的土地为开端。
库祖玛举步向前,穿过花园,进入钟塔内部,不假思索地朝大堂西面那扇门走去。困住了龙骑将们、使莱芙拉也无迹可寻的“门”,在她面前完全失效。她无需判别方向,她向哪里走,路和尽头就在哪里。
她只花了不到两分钟,就走到了龙骑将们穷极毅力抵达的终点。在一条支离破碎的走廊间,她看到了化作四座泥塑的龙骑将。
她停下来,驻足端详了片刻,似乎在欣赏他们被封进泥塑前的最后一刻的表情和姿态。愤怒、悔恨和不甘,典型的败者形象,可以想象始作俑者是怀着何等恶毒而扭曲的心理,沾沾自喜地完成了这场创作。
无论如何,她必须承认,莱芙拉在攻心计方面的钻营,远胜巴姆,这也是她比巴姆更棘手,更难对付的原因所在。
巴姆败给了积重难返的集体性,而莱芙拉在失去了她精心培育的伴侣后已孑然一身,马上就要步其后尘。
库祖玛没花多久,就捕获了那股如狐狸般狡猾的气息。她十分确信莱芙拉就在这儿,不管后者酝酿了多少阴谋,当尤利尔死去的那一刻,一切筹谋都付诸东流。但奇怪的是,她越是追寻,越是发觉莱芙拉的气息在淡去,与此同时,另一股截然不同的邪恶气息开始侵扰她的感官。
那腐败的味道里,有一股深海的气息。这令库祖玛有些疑惑,在与尤利尔的交手中,她确确实实杀死了他,挖出了他的心脏,粉碎了余孽们最后的念想。恶魔王子行将陨落的那一刻,残存的深海大魔倾巢而出,试图挽回败果,结局便是沦为了恶魔王子的陪葬品。
从一开始,他们就在做着与飞蛾扑火无异的徒劳之功。从杜伊博格要塞的陷落起,无意义的反抗从未终止,在阿伦·贝尔断送的十万大军都没能浇醒这场荒唐的白日梦,直到猎人最终把自己的性命也搭进去。
即便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过去的,便已没有追究的意义,可库祖玛还是禁不住想,当尤利尔真正感悟到死亡的那个瞬间,他脑袋里究竟在思考什么。因为她没能从这个执迷不悟的男人身上,感受到丁点悔意。确切地说,他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既没有赴死的慷慨,也没有功亏一篑的沮丧、失落,就连胸口被贯穿时,他那双黯红色的眸子,照旧是通透而明亮的。
库祖玛从没见过那样的眼神,她体会不了那种眼神蕴藏的含义,又或许原本就没什么深意。毕竟绝望的终点,就是虚无,是自知无能为力的木然,在那种情形下流露出求死之心,似乎是猎人为捍卫仅剩的尊严所做的尝试。
她不由地觉得有些可笑。猎人的荣辱心在她看来莫名其妙,他根本就不是吕克·沙维的儿子,也没有对那些陈腐的观念耳濡目染,在踏上旧镇之旅时,他还不叫尤利尔·沙维。可如此隔阂鲜明的角色,是在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转变了呢?到底,在康妮的府邸,是他吃掉了巴姆之子的灵魂,还是巴姆之子吃掉了他的灵魂?进而,究竟是莱芙拉在对抗巴姆,还是巴姆有意在纵容她的阴谋?
如今,这一切都已成不解之谜。
她不会给莱芙拉忏悔的机会,更不会允许她为自己作出任何辩护。这座宫殿即是她长眠的石棺,埃斯布罗德将埋葬掉她的野心,埋葬掉她从巴姆那里继承而来的原罪。
深海的气息变得愈发浓烈了,库祖玛一抬头,看见走廊的天花板被腐蚀成了黑色,平坦的墙面变得像肠子般松弛多褶,给人一种行走在某种巨兽的肠道中的感觉。她蓦然想起,与深海勾结的不止尤利尔一人,彼时在阿盖庇斯,他整个人都沉入了深海,按理来说绝无脱身的可能。莱芙拉势必和深海达成了某种协议,许以重利,才能把他捞回来。
这个筹码是什么,除了她也许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库祖玛笃信连身为伴侣的尤利尔本人也无从得知,因为那样一来,莱芙拉基本就等同于将自己的弱点袒露在他跟前,任他宰割。
堂堂旧神,哪怕堕落成人,从逐步衰弱的神性间、偶尔流露出不属于自己的人性,终归也不会有如此软弱妥协的一面。何况是那个莱芙拉。
除非……
到了这里,库祖玛停止了深索。她把那个莫名冒出脑海的念头,视为天方夜谭。
即使事情真的演变到了那一步,也无伤大雅,除掉这个祸根,彻底净化埃斯布罗德的进程是不容改变的。
她在走廊尽头的黑门前停住,滔天的邪恶气息正从门内涌现出来,闻一下仿佛都会灼伤鼻腔和气管。她优雅地探出两根白净无暇的手指,点在门上,轻轻一推。
门嘎吱一声开了,门后的景象不同于宫殿中任何一处布景,不见雕梁画栋、艳丽色彩。她恍然被领入了一片幽深漆黑的空间,周围的光线一下子暗了下来,冷冽的穿堂风在耳边呜呜地尖啸。
人目下那双乌黑的眼珠,让她立刻洞悉了黑暗的真相:深邃广阔的空间中,二十八座三人合抱的大理石承重柱拔地而起,撑起高逾三十六米的尖形拱顶,令人窒息的庄严感扑面而来。透着薄光的竖长花窗玻璃,为肃穆的黑暗点缀上聊胜于无的斑斓,在头顶上俯瞰众生的石膏圣者雕像,向来客宣告了此间教堂的所有者。
库祖玛发觉自己竟步入了一间处处散发着原教旨恶臭的混沌双子教堂。
她来到宽阔的走道中间,转向礼拜堂。
当那洞穿黑暗的目光,从两列逐排整齐摆放的长椅之间穿过,抵达那座丰臀肥乳的慈母雕像时,她不禁愣住了。
只见慈母莱芙拉雕像的上方,是一群结伴嬉戏的小天使浮雕,形象皆是背生双翼的小男孩,他们每个手里或举或抱着一幅雕花铜框装裱起来的油画,共十六幅。而倒卧在慈母双手扶持、向下倾倒的水壶之下的,并非受洗的圣徒。躺倒在莱芙拉脚边的人,不仅不是双子教徒,甚至来自一度令双子切齿咬牙的宿敌。
修美尔·乔德雷尔·奥格威,此刻奄奄一息地撒腿瘫坐在雕像下,耷拉着脑袋,一副垂死之貌,脖子以下的部位全都像是被火烤焦了似的,骨骼嶙峋,干巴巴地吊着一张熏黑的皮。
毫无疑问,深海的气息就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
他似乎感觉到有人来了,慢慢抬起头,黑乎乎的眼窝里空无一物,嘴角却带着一抹快意的弧度。
库祖玛一阵心惊肉跳,她从修美尔空洞黯然的眼睛里,突然领悟了尤利尔眼神里不灭的通透与明亮。她终于明白了莱芙拉当初拉拢深海的筹码,也悚然看清了一条比之巴姆与莱芙拉更隐晦、却更坚不可摧的传承纽带——始于波修斯,承于尤利尔,终于修美尔。
她当机立断下达格杀令,只消从那张口中吐露出一个音节,任何聆听到她声音的人都将毫不犹豫地自我了断。
然而歌恩·赛托伦的权柄无法指使一个已死之人。修美尔已经死了,生命早已从这具燃尽的身躯里消失殆尽,只剩一滩余温尚存的灰烬。驱使着他的,也只是这转瞬即逝的余热。
他带着讽刺的笑容,颤巍巍地举起右手,仿佛是要让对方看清楚这个动作的意图似的,刻意停顿了一下。
啪。
一个无力的响指擦过,堕落之火从枯竭的灰烬中腾升而起,引燃了悬挂于顶的十六幅油画。
修美尔靠着雕像,缓缓地滑倒下去,落地的一瞬间,他的身体摔成了一滩灰白色的粉末,从空空如也的衣物下流泻出来,在烈火卷起的狂猛热浪中翩然起舞。
埃斯布罗德的崩塌开始了,一条裂缝陡然自教堂穹顶张开,瞬间贯穿整片天花板,碎石倾盆而落,地动山摇中,雕像匍匐,地板开裂,巨大的石柱如多米诺骨牌般接连倒塌。燃烧了画幅的堕落之火,竟照进了现实,凭空从地底涌现出来,破碎的教堂顿时化作一片火海。
库祖玛大惊失色,原来联盟军的溃败,赫尔泰博菈的陨落,连同尤利尔的死在内,都不过是拉她下场的诱饵。莱芙拉根本没打算对付尚不完整的歌恩·赛托伦,她要的是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夺回了所有的权柄,也就意味着,歌恩·赛托伦的一切都系于此身。此身灭,则歌恩·赛托伦永远不复存在。
库祖玛拱起身子,从背后展开三对洁白丰满的羽翼,如同渴望逃离地狱火海的天使,惊慌地向天空飞去。可她没能飞得多高,黑色的火焰如海上巨浪般平地掀起,巨浪流焰勾勒出一个女子的窈窕轮廓,足有六十英尺之高,她展开灼热的双臂,拥抱住惨白的天使。
这拥抱无比温柔,似爱人的轻抚,但堕落的火焰却灼烧着天使的翅膀、肌肤,令她痛楚难耐。
她绝望的乌黑眼瞳中,倒映出属于玛利亚·波斯弗的美丽脸庞。她浑身都化为了火,用曾经焚尽自己的绝望,深深地拥住怀里的天使。
库祖玛绝望地仰天呼唤,铁一样的天幕被撕开,暴露出一道猩红的银河,里头的星光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在惊涛骇浪中。
不仅是该隐山,整个埃斯布罗德都在崩塌,从天空到地面,无一处幸免。滔天洪水冲破堤岸,倒灌进田地,冲毁了房屋,山脚下的城镇被淹没在滚滚而至的泥石流下,郊外的树林像镰刀下的麦穗般成排成排地倒下。
就在这个时候,在高空中奋力挣扎的库祖玛突然瞥见,剧烈崩塌的宫殿群中,有一角绿意盎然的庭院,那里竟未受到崩塌与烈火的波及。那里正是常春园。
在那株失去了所有果实、枯萎的圣树下,一个半身人,一个身披修道服的女人,和一个伤痕累累的女剑士,他们簇拥着一个跪坐在地上的金发少女身边。那是俨然失去了全部神性,眉目间流露出可憎人性的莱芙拉,她跪在那儿,怀抱着死去的猎人……
这个本该死去的男人,此时依偎在少女的怀中,静静地用那对赤瞳凝视着她。
埃斯布罗德是波修斯渡劫的方舟,常春园亦是莱芙拉渡劫的方舟……原来一切都是有传承的,一切不过是周而复始的轮回。
这是库祖玛最后想明白的一件事。
玛利亚·波斯弗、抑或说是帕拉曼迪的拥抱,终于熔化了她的羽翼,拽着她坠入了天崩地裂的火海。
第九十三章 又一春(一万一千字)
埃斯布罗德崩塌的景象,于远在阿伦·贝尔的“观众”来看,就像一场发生在威尔敦西部群山之间的雪崩,掀起的雪浪一度涌上了山巅,咆哮着俯冲下山,白色的洪流以摧枯拉朽之势侵入山脚下的秘血森林,数英里的密集林木被瞬间荡平。同时天空中异象频生,暮色苍穹撕裂开一道横贯天际的猩红长河,无数星光如丝线般争相坠入雪岭之间,滞留在阿伦·贝尔的人们恍惚看见,席卷群山的雪暴中,仿佛伸出一条惨白的臂膀,奋力攀住山峰,想要从那崩塌的漩涡中挣脱出来。可那条骨干枯瘦的手臂,转眼就被呼啸的烈风吹散,化作晶莹的雪粉,飘散在交织着坠落星光的山巅上,如梦似幻。
黄昏就在这壮美的湮灭下落幕,铺天盖地的黑夜卷走了盘桓在地平线上的余晖。
世间的喧嚣仿佛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顽强固守着通往塞弗斯要道的哀兵残将,从支离破碎的防御工事后面走出来,在空荡荡的战场上迷茫地张望。就在几分钟前,他们还在与从阿伦·贝尔来的敌军激烈交战。联盟丢掉了他们的主阵地,有生力量近乎全灭,区区百人的兵力部署,对瑟纳提尔隘口这样的战略要地而言,无异于杯水车薪。当敌军的先头部队抵挡隘口,两百名联盟将士均已做好以身殉职的准备,但让他们没想到的是,战斗从开始到结束,仅仅持续了十来分钟,随着东方群山间爆发的可怕雪崩,排山倒海般袭来的敌军突然间偃旗息鼓。
当指挥官下令放下吊桥,一班灰头土脸的将士来到墙外巡视,惊讶地发现战场上只余下几百副精致的制式盔甲和武器,而盔甲包裹下的敌军士兵,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同样不可理喻的怪象,也发生在其他的周边据点,尚穿梭在密林间迂回游击的游骑兵们,一转头就失去了周旋的目标。他们走过一度绵延纵深数里的战场,却再也找不到一个敌人。仿佛只是一场骤然惊醒的噩梦,梦里那些惊悚的棱角,墙壁上张牙舞爪的投影,统统烟消云散,耳际只有遥远而悲哀的鲸鸣,从山那边的埃斯布罗德飘荡而至。
越来越多的散兵游勇集结起来,尝试重返已经失陷的阿伦·贝尔。沃纳森学派制造的大火,在烧了几天几夜后终于熄灭,留下一片焦黑光秃的残垣,一头将将从冬眠苏醒的壮年棕熊正在空旷的原野上踱步观望,这大约是它头一次如此肆无忌惮地靠近人类的栖息地。一群斑头雁在宝剑滩上悠哉地饮水、梳理羽毛,它们不会在中转站逗留太长时间,漫长的严冬正在退出大自然的舞台,暌违数月的暖风悠悠拂过新鲜抽芽的翠野。
战火像是从未侵扰过这片洋溢着生机的旷野,无论游骑兵们如何细致入微地搜索,都找不到大军过境的痕迹。
不管是战败的联盟军队也好,还是曾势如破竹的敌军也好,数以十万计的士兵仿佛就这样凭空消失了,留下的遗体不过寥寥几百具,且全都来自阵亡的联盟将士,通讯员抱着垫了硬木板的羊皮纸,记录战报的鹅毛笔迟迟无从下笔。没有任何言语文字可以描述这场诡异的战争,不知其开端,亦不明其结果,是胜是负无从判别,因此既无人欢呼,也无人垂泪,一切仿佛如坠五里云雾。
疑惑、茫然,以及对未卜前途的恐慌包围了每一个人。这种惶惶不安的氛围一直持续到翌日的黎明。
乘着跃出东方的曙光,茫然聚集在阿伦·贝尔的联盟残部,终于等来了令他们翘首以盼的领袖。
只见彼得·沙维骑着一匹骨瘦如柴的瘦马,穿过森林与平原的边界,回到了阿伦·贝尔。他曾在战斗中与外界完全失联,而士兵们在清扫战场时,发现了首席参谋马科斯·沙维残缺不全的尸身,据此推断他可能也早已葬身战祸。
但他如今归来了,虽面容憔悴,疲惫不堪,至少仍然活着。并且他不是独自回来的,士兵们很快发现,一条臃肿而迟缓的长龙正尾随其后,离开黑压压的森林,涌入了阿伦·贝尔翠绿的平原。这条长龙是由几千个家庭、上万名普通百姓组成,他们全都是来自天堂岛的居民,他们是普普通通的农夫、猎户和酿酒工,男人们身上负担着沉重的行李,妇人们则照看着不停哭闹的孩子,拖家带口;板车上满载着谷物粮食和各类货物,还要捎带腿脚不便的老人和幼童,拉车的骡子累得耷拉下脑袋,粗声喘气。
彼得的到来,为迷茫的将士们带来了捷报,他带着一抹疲惫而苦涩的笑容,宣布联盟获得了最终的胜利,大敌已于埃斯布罗德伏诛。在众人的欢呼雀跃声中,他婉拒了奥莱多爵士重建歌尔德的提议,同时宣告,新的联盟将迁址塞弗斯,而联盟的新首都定址于如今的塞弗斯摩格。届时,领主议会将如期回归,而新的议会将就南北和平的议题向门威列彼岸的那个伟大国度——不论它是否还能被称为一个完整的政权——发起交涉。
劫后余生的热烈气氛,随着此项决策的广而告之,迅速地冷却了下来。
人们觉察到,总是处于谋臣和家人簇拥下的彼得·沙维,如今形影相吊,除了因保卫瑟纳提尔隘口有功而升官进爵的奥莱多爵士外,只有他的姐姐西尔维娅·沙维仍伴随其左右。联盟此前大而臃肿的贵族官僚体系,亦随战事的终结一去不返,为了稳定人心,一些在军中享有盛誉的生面孔受到破格提拔,以暂时填补上领主议会和军队系统的空缺。
那个夜晚,是属于所有人的缅怀时间。缅怀逝者,缅怀天堂岛,缅怀史籍无名的幕后功臣,缅怀这个最糟糕的时代的落幕。
黑暗无边的森林,是献给无名氏的丰碑,经千百年屹立不倒。
这里埋葬了黑暗纪元的最后一个英雄、圣徒和猎人。
第三天,在彼得·沙维的带领下,联盟的人民向着那块名为塞弗斯的应许之地进发,尾大不掉的部队直到中午时分才完全走出阿伦·贝尔的地界。
然后又过了一天,一匹瘦巴巴的年老黑山羊,来到了已经杳无人烟的阿伦·贝尔。
它慢悠悠地走过城镇外围被烧得炭黑的围墙,在水流边的一间荒废磨坊外停了下来,乌黑的眼珠定定凝望着大山的方向。
“我猜到你一定会来,”一个声音从挂着腐烂水草、生霉发黑的水车旁传来。
黑山羊转头瞥了一眼,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惊讶,似乎对来者的身份毫不意外。
一个金发碧眼的高挑女人,从磨坊后面走了出来,独臂无力地垂落,手里拖着一把锃亮的长剑,剑刃刮着地面嗤啦啦地响。
奈乌莉停在离它不到五步远的地方,站住。眼底的杀意并不十分强烈,这是因为她没有在黑山羊身上感受到攻击欲望。一点也没有。
埃斯布罗德带走了所有的恩怨。仇恨,愤怒,执念……全都失去了意义。
也许正因如此,她才有了闲聊几句的兴致。“这条胳膊是你拿走的,”她用剑拍了拍那条空空的袖子,“现在我打算讨回来。”
黑山羊默默地看着她,乌黑的眼珠静如止水。
“据说,你曾凌驾于所有上位者之上,没道理听不懂我的话才对。”奈乌莉歪头看它,“都这个时候了,还要紧闭尊口吗?”
黑山羊微微眯起眸子,权衡片刻,它从那两瓣秃瘪的嘴唇下发出声音:“原来,你才是原罪的继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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