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巴洛克
木碑上歪歪扭扭的刻字,表明长眠于此的正是天堂岛的创造者,而在不远处,绿藤攀爬的石墙上,仍清晰可见焦黑的烧痕。
想必这里曾遭到了严重的破坏,而后又得到了重建、扩修。
而常春园这种浮夸的审美风格,不出意外是出自莱芙拉的杰作。
有了这样的猜测,库祖玛就不免觉得,这里头或许还藏有争奇斗艳的私心,毕竟莱芙拉选择完全降临,某种程度上就等于抛弃了属于上位者的自我,这也就能解释,她为何变得越来越像这个令她嗤之以鼻的种族。
就像在歌恩·赛托伦的统治下,生出了“异端”巴姆,而巴姆的反叛又催生出了莱芙拉,迟早,莱芙拉也将成为祸源,反叛的原罪就如此扩散开去,直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所以她必须要夺回歌恩·赛托伦的全部权柄,从根源上净化原罪。
救赎便是末日。
“其实事情本不用走到这一步,”少女哀叹,慢慢转过身,“如果当初你遵照约定,为长老铲除巴姆,而不是自作聪明的藏私……”
她用悲悯的目光,注视伤痕累累、衣衫褴褛的猎人从台阶上走下来,仿佛一头受伤的狮子,明知将死,还是要全力以赴地尝试最后一次狩猎。手杖不再是凶器,也非雅士的装饰,而成了切实支撑着他残破身躯的依靠。
黑龙格拉纳希法和白龙阿鲁斯,它们任何一者都拥有匹敌鼎盛时期赫尔泰博菈的强大力量,击败它们所需付出的代价,就是如此沉重。
当他迈下最后一级阶梯时,整个人的重心都不自觉地靠向了手杖的一侧,仿佛随时会倒下去。
血浸湿了额前的头发,湿淋淋地盖住了眼睛,也藏起了他的软弱。
“你知道这是徒劳的,”库祖玛看着他说,“放弃吧,我会赐你安详地死去,没有任何痛苦。”
猎人什么也没说,又或许连说话的力气也没了,他只是尽力伸直右腿,磕磕绊绊地把身体的重心转移回来,抄起手杖,摆出一贯的猎杀姿态。
直到最后,他还是更习惯用行动来代替回答。
“那就如你所愿。”
库祖玛闭上了眼,再睁开时,属于黑山羊的乌黑色占据了她的眼瞳。
第九十一章终局(八)
索菲娅听到巨龙震耳欲聋的嘶吼声逐渐衰萎、消失,双手不自觉地虚握于胸前,似乎想抓住什么。
她彻底失去了了解战局的唯一途径,更无从获知战斗的结果,到底孰胜孰负。像是有把刀在剜她的心肉。
这感觉她在几年前品尝过一次,彼时尤利不告而别,正值伤感,父亲吕克·沙维要求她亲手毒杀尤利的临终遗愿,则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棵稻草。今日的苦楚却犹有过之。如果从未沐浴过阳光,人便得以忍受在漫漫长夜中跋涉,她可以接受从始至终的孤独,却熬不过缠绵温存之后、再坠入冰窟一样的寂寞。
她知道尤利就在外面,就在几条走廊、几面墙壁之隔的某处孤军奋战。没有人会对他施以援手,也没有人能够对他施以援手。
不同于贝奥鹿特的邪神阻击战,不同于波修斯的复仇之战,也不同于阿盖庇斯的战役,这场战斗已至另一个层面,只有先后得到巴姆、莱芙拉以及深海钦点的天命者,才有资格踏上这个擂台,直面歌恩·赛托伦的意志。
至于他们。马科斯,希尔维,尼尔,彼得……她的家人,以及家世显赫的联盟领主们,还有那些耳熟能详的名字,库恩,芙琳,舒尔茨,罗兰爵士,纳梅克摄政侯,不论出身,不分贵贱,用莱芙拉的话说,所有人不过都是匍匐在宿命轮辙下的尘埃、沙粒。连她自己也不例外。
最可悲的是,他们面前没有这样一个清晰可触的特定对象,他们拼命索骥的敌人,只是那个凌驾于所有事物之上的钢铁要塞的投影。莱芙拉说,只有巴姆领略过它的真容,而这正是导致巴姆自甘画地为牢的原因。
“其实波修斯差一点就替祂们干成了,”芙尔泽特提及这段往事时,满脸的不情愿,“但结果众所周知,它失败了,败得很惨。”
“那不是因为你插手的缘故吗?”她反问。
“没错,我在参透巴姆的计划之时,就决定要这么干。”
“为什么?”
芙尔泽特用一种难以理喻的眼神,紧紧地盯着她,似乎想不明白她为何会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
“巴姆虽贵为混沌众神之首,但祂们的失败从开始就注定了。你明白这是为什么吗?”
她缄口不答。作为一介凡人,索菲娅自忖没有对上位者品头论足的资格,即便她如今是这般的厌恶和鄙夷祂们。
芙尔泽特稍后给出了回答:“鼹鼠,你见过吗?前肢有五爪,掌心外翻,很擅长掘地挖洞,但因为久居地洞,耳廓退化,视力几乎没有,它们昼伏夜出,完全舍弃了在太阳底下活动的自由。这就是巴姆。祂们抱成一团,蹲在洞底,捂住耳朵,闭上眼睛,就以为万事大吉了,连上位者的尊严也弃如敝履。可祂们没有想过,有一天敌人会翻开它们头顶的泥土,把它们怯懦的丑态暴露在日光底下。审判迟早会到来,巴姆没有义无反顾的决心,所以祂们必败无疑。”
作为谈话的结束,她道出真谛:“有得,必有失。若这奖励是通往天国的阶梯,那就要做好堕入深渊的准备。”这个身上同时显现出迪恩尔和莱芙拉两位神祇特质的女人,伸手摸向了腹部,“看到了吗,关于命运的终极题目,从来都是单选题。我很早就做出了选择。”
现在,索菲娅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她来到被帕拉曼迪篡改了出入口的多玛钟塔,披戴上暌违已久的素黑修道袍,安静端庄地守候在空无一人的大堂内。天窗投入的阳光,从塔顶的四角泻下,经过数次镜面的反射,四道光柱交汇在大堂地板中央,细微的浮尘在颔首默立的修女周围缓缓沉降。
她并不打算重拾圣职,心里对双子的敬畏之心,早已荡然无存。
她穿回早已脱下的修道袍,不过是一种出于尊重的表达。真正的殉道者配得上这样的礼遇。
只听空隆一声,沉重的闷响过后,多玛钟塔正面那扇五英尺厚的青铜大门慢慢开启,一道冒着白光的直罅在两道门中间逐渐扩大。
一道颓废的人影,蹒跚地“挤”过门缝,趔趄着跌进了教堂。
对方起初貌似没注意到大堂里有人,下了台阶,又往前走了几步,才虚弱地支起瘦如枯槁的面颊,凹陷的眼窝里,一双黯淡的绿眸子恢复了少许神采。
他蠕动喉结,花费了很大力气来吐出第一个字:“你,也想要……我的命?如果是这样,就不用麻烦了……”紧接着,是剧烈的咳嗽声,仿佛肝胆都要被撕裂似的。他朝地上啐了口混着浓血的痰,提起嘴角,对索菲娅自嘲似的苦笑了一下,那意思仿佛在说“看,我说过不用麻烦了”。
然后他慢慢扭转脖子,看看左手边的路,又看看右手边那扇木门,犹豫着去向。
“我是来迎接你的。”索菲娅抬起头,宽大的兜帽落下来遮住了视线,她只能看到对方肩膀以下的部位。衣服已经破烂得不成样子,躯干四肢也像久病缠身一般瘦如麻杆,凸显出骨骼的轮廓,皮肤蜡黄而干瘪,俨然成了一副活尸的模样。
这便是灰烬的前身,油尽灯枯之际焕发出来的一抹余辉。
“噢……”对方发出恍然的感叹,“这就是莱芙拉的计划。”
“没错。”
“而你,是她的帮凶……”
“是的。”索菲娅坦然承认道。
“呵,”他苦涩地一笑,“难怪啊,他要跟我说……那种话。要命的选择题啊,可我只能选择其中一项,作为命运的终点……你们真是卑鄙啊……”
索菲娅愣了一下,她想辩解两句,可转念一想,在对方看来,不管是事前图谋,还是事后默契,都改变不了他成为受害者的事实。对方当然有权力憎恨她,憎恨尤利,憎恨莱芙拉,但就像他自己所说,如今以他仅存的余力,只能去完成一件事,一个目的。
除了那个唯一的目的,他必须舍弃掉其余一切,包括对沙维和莱芙拉的恨。
索菲娅在不安的等待中,听见对方深深吸气,随后恢复了平静的口吻:“火熄灭了,就只剩下灰烬了……既然如此,那就带路吧。”
……
芙琳和库恩登上该隐山时,暮色已至。
“你看!”蒙泰利亚人忽然指着天边大叫。
芙琳顺着他指的地方望去,只见天边火烧的红色云海翻涌不止,成群结队的乌鸦从西边飞来,仿佛一大片乌云掠过山顶。
这不同寻常的异象,陡然加重了芙琳心中的不安。
“快,跟上,”她阴沉着脸,催促半身人加快速度。
夜以继日的奔波和攀登让两个人都疲惫到了极点,但当他们看到宫殿外黑白双龙惨遭肢解的庞大遗骸时,疲劳感顿时一扫而空。
黑龙格拉纳希法的脑袋就枕着白龙爬满蓬厚菌衣的背脊,蜷伏的躯体犹如一座陡峭的小山,骨骼上连带的血肉和脂肪,一块块地融化脱落,掉进腹腔的一盆沸腾血池里,滋滋冒烟。而被黑龙压在身下的白龙阿鲁斯,下场更为凄惨,它从鼻尖到尾巴,全身都被病态繁茂的菌落侵占,浑身泛绿,它的眼眶里更是冒出一大串肉红色的蘑菇,许多未曾见过,更叫不上名来的深海虾蟹,在这片新生的菌林间爬来爬去。
古龙的尸体不止两具。
他们往宫殿内部进发的途中,悉数发现了另外四头古龙的下落,无一生还。
从明显遭受外部创伤导致的死状来看,出手的不大可能是莱芙拉,毕竟她一向青睐秘密谋杀,而非简单粗暴的杀伐。
既然尤利尔有能力一举扼杀六条古龙,那么会不会……芙琳不敢往下想,但她又忍不住报以一丝侥幸。
只是当她翻越一片塌毁的残垣,进入被战斗完全摧毁的宫殿中庭,她的心瞬间沉到了底。
“不……”她没有注意脚下,被一块从废墟里斜支出来的断木桩绊了下,踉踉跄跄地爬起来,飞扑向倒在喷水池边的猎人。
库恩紧跟在后,但离得越近,他急促的步伐就越是放慢下来,像是有一股无形的斥力在拒绝他继续向前。他最终呆滞地停在了里喷水池三米远的地方,不愿再多靠近半步。
他看见芙琳努力把半个身子沉在水里的猎人捞了出来,跪在地上,将他翻过身搂进怀里,捧着他的脸,一个劲地呼唤他的名字,又把脸埋进猎人的胸膛,俯听心跳。叫着叫着,她就哭了出来。
库恩看着她悲哀的背影,像一片在风中颤抖的枯叶,无以复加的哀恸梗塞了她的喉咙,想要放声大哭,却断了气,发不出声。
芙琳终于如愿拥有了这个男人的全部,同时也永远失去了他。
库恩对她的悲伤感同身受,强忍着眼泪,正要举步上前。突然间,一束强光撕破火烧云遮蔽的红色穹隆,轰然坠入宫殿北部的某处,不及片刻,遮住天空的红色大幕就被彻底地揭开,万丈星光如夏季的流星群般投奔而来,全数汇入光芒照耀之地。
在混沌之海中盘桓的亿万灵魂,汇成惊天动地的骇浪,与漫天的火烧云一同翻滚、融合,向着物质世界逃逸而来,库恩怔怔地望着天,只觉得好像整块天都要塌下来了似的。
在这凡人皆须叩首臣服的天之威容下,芙琳眼底却燃起了仇恨的火焰,愤怒扭曲了她的面孔。她放下猎人业已冰冷的身躯,双目怒瞪着那处群星坠落之地,唰的拔出剑来,狰狞的疤痕顷刻浮现出她的脸庞。
库恩下意识想要拦住她,但猛然发现了什么似的,快速扑上去,扶起猎人的身体。的确没有心跳了,体温也消失殆尽,死亡已成不可挽回的事实。
然而,他莫名回想起和索菲娅带着他前往贝利里奥斯时的情景,倘若失去灵魂也算是一种死亡,那么对尤利尔而言,这并非是他第一次涉足此境。
他清楚地记得,尤利尔曾在两人的某次闲谈中,留下了一段令他至今记忆犹新的对话:“对于我的妻子,只有一点我不曾怀疑。”
“那是什么?”
尤利尔胳膊肘靠着栏杆,目眺远方:“假如我终有一死,她绝不会让这机会旁落他人之手。”
就是凭着这句话,库恩才没有放任悲伤冲垮自己的理智。也许这只是一句无心之言,别无深意,可他相信尤利尔的判断。正如他对尤利尔一如既往的信任。
他用力扒开猎人的护臂,翻起他的袖管,果然找到了那枚预料之中的印记。
双环衔尾蛇仍然维持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淡淡光辉。
“芙琳小姐,你不能去!”
芙琳没有理会他,迈着阔步奔寻仇敌。
情急之下,库恩只得暂时放下猎人,起身大步追了出去。他在后面不停地叫喊,可走在前面的芙琳充耳不闻。
“听我说!”库恩忍无可忍,一把抓住她胳膊,“你追过去又能怎么样,尤利尔都打不赢的敌人,你去不就是送死吗?”
芙琳猛地甩开他的手,回头怒目而视。
库恩咽了口唾沫,气喘吁吁地说:“是,你可以不在乎你的命,可我既然在这儿,就不能不管你的死活。先别冲动,听着,要说有谁最在乎尤利尔的性命,那个人绝不会是你和我……”
话未说完,他的衣领就被芙琳提了起来,脖子勒紧到近乎窒息。
面对那双杀气腾腾的褐色眸子,库恩面无惧色地说道:“你可以为了给尤利尔报仇去愚蠢地寻死,这是你的选择。但有一个人和尤利尔从根本意义上就是连体共生的双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我们很可能低估了夫妻之间的默契程度……”库恩被衣领卡着脖子,喘不过气来,“你,有看到莱芙拉现身么……?”
勒紧的衣领忽然一松,库恩脚尖落地,膝盖一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芙琳没有说一句话,头也不回地便向倒在喷水池旁的猎人跑去。
第九十二章终局(九)
库祖玛跪在苍白的圣树下,端举起盛放着一枚心脏的破旧石杯。石杯满盈鲜血,龟裂因圣徒之血的浸润而弥合,尘埃被圣徒之血涤去,石壳如高温下的漆皮般翻卷、脱落,露出包裹其内的金黄色。
随着石皮完全剥去,一只金色的圣杯被牧羊女捧在手中。离开了肉体的心脏并未停搏,依然在金杯里鲜活蓬勃地跳跃着,一胀一缩间,心室中闪过白炽火种的光芒。
她一手捧杯,一手握着黑曜石匕首,对准了杯里的心脏,嘴里默念着什么。不是祈祷。她不是任何人的信徒,也没有任何存在值得她信奉。若非巴姆篡夺了权柄,她自己就是需要被敬畏和信奉的存在,而不仅仅是一把高悬于顶的达摩克利斯。
黑曜石匕首的尖端一点点刺了进去,剜开肥厚的心脏,起先流出的是血,而后却成了黏稠的白色乳液。脱离了宿主的心室,火种就变回了原本的样子,从生命果实中汲取分离出的汁液。而这只破朽的石杯,便是那枚被巴姆掏空榨干的果实,它前后被榨取了三次,变成了这副破烂不堪的模样。
如今同时受到圣徒与古老眷族两股血脉的滋养,以尤利尔·沙维的灵魂为依托,即使是分割数次的火种,仍然显得茁壮如初,不断渗出的乳汁满溢出来,舔着杯沿稀里哗啦地流个不停,丝毫没有枯竭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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