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巴洛克
乘着快感的浪潮,迪恩尔喘笑不止,她一面如同老练的掌舵手,驾轻就熟地应付着猎人拱起的热浪,一面从沾满鲜血、汗水和唾液的双峰间,捻起那条猩红吊坠,从左到右,从断指到眼球,逐一亲吻她的战利品。她用这些残缺的断肢呼唤它们的主人——负责镇守国王宫殿的十二名侍卫。
死人复生,十二名侍卫带着他们身上的致命创伤,面无表情地列队走入大殿。他们有的少了条胳膊,有的胸前开了窟窿,五指不全,眼眶空洞,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回应迪恩尔的召唤,整齐有序地在王座四周排成一个等边矩阵。
等十二个新鲜的移动血库就位,迪恩尔放开顾忌,更加狂热地回应起猎人的索求,挺起颤抖的胸脯,引诱他衔住那枚不安分的金环。
她的挑衅是如此刻意而拙劣,完全不屑掩饰。猎人出离愤怒的反馈使她在肉体和精神上收获了前所未有的愉悦。
迪恩尔抛开碍事的头颅,两根手指在涂满鲜血的脸颊上一划,顺势抹在唇上,咧嘴而笑,连齿缝都渗着妖异的红。她捧起猎人的脸,俯下身去,后者却别过脸,拒绝她的索取。迪恩尔岂肯善罢甘休,她一口咬住猎人的右耳,撕咬的劲道远远超过了调情的范畴,古老血液的浓烈芳香顿时冲进她的鼻腔,令她意乱神迷。
猎人强忍着疼痛,他感觉自己的耳朵快被连根咬掉了,情急之中,右手精准地找到了软肋所在,狠狠掐住了她的脖子。迪恩尔依然不松口,于是他又搭上左手,两手铁钳似的扼住她的喉咙,并一点点地收紧。气竭之际,迪恩尔眼皮打颤,两眼略微翻白,但充血发紫的面庞上笑容不减,唇下发出断断续续、似笑似哭的呜咽声。
在这一刻,理智告诉猎人,他应该立即收手,否则苦心经营的一切都将付之东流,可他脑海中还有另外一个声音,一个在记忆长河中变得支离破碎、却每每阴魂不散的声音。它不是某种单一的腔调,更像是许多声音混淆在一起,或沙哑或尖锐,或高亢或沉抑,汇成连绵不绝的一股声浪,并不断重复着同一句话:杀死迪恩尔,杀死莱芙拉。
疲于招架迪恩尔的攻势,他没有余力去分辨这个疯狂的念头从何而来。也许这就是他的真实想法。也许在和莱芙拉虚与委蛇时,他内心深处那颗复仇的种子已经悄然长成了参天大树,如今终于积重难返,以天崩地裂之势倾压了下来。
在迪恩尔的眼中看来,这却不是一个向传统和经典致敬的复仇桥段。因为没有哪一个心怀怨愤的复仇者,会流露出猎人此刻的复杂表情,在愤怒和喜悦两种极端对立的情绪中频频转变、反复,仿佛有两个迥异的人格正在他心底交战,相持不下。
她意识到跟莱芙拉约定的大事将成,于是决定再添一把火。
迪恩尔食指微微一勾,簇拥在王座四周的十二名侍卫,整齐划一地双膝跪地,向着王座高举双臂。下一刻,他们的手臂齐肘而断,七窍流血。血液犹如在无重力环境下一般飘浮起来,一滴一滴,粘连凝聚,从伤口下拉出一条条黏稠红丝。十二人,十二双眼目,二十四条手臂,拉扯出上百条粗细不一、深浅各异的血线,慢慢向王座上方汇聚,凌空编织成一张足可覆盖整个人肉矩阵的大网。
随着越来越多的血线融入其中,填补了缝隙,直至十二名侍卫被榨干到只剩一具又瘪又皱的空壳,这张大网最终结成了一件晶莹剔透的血裳,极致的纤薄,火光渗透,勾勒出一对若隐若现的衔尾蛇纹理。
十二名被榨成人干的侍卫依然高举着双臂,貌似手执血裳的衣角,牵着它飘然降落在王座上。
王座上的二人,在这条血裳上拱起一圈圈瑰丽的涟漪,仿佛在子宫中激烈胎动的双子。
无眼无手的十二侍卫,张口齐呼:“饕餮吧,汝之盛宴,畅饮吧,彼之鲜血。”
迪恩尔用了七天六夜来宣泄欲望,而在最后一个夜晚,她亮出獠牙,把孕育圣子的谎言一口咬碎。
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饕餮仪式。
面对惊怒交加、企图徒手扼死她的猎人,迪恩尔只用指尖轻轻一拨,就解放了呼吸。她冷笑说:“我的确跟莱芙拉做了约定,给她一个真正的圣子。这不仅能满足她一直以来的渴望,也符合我和沙维的利益,是三赢的策略,我没理由拒绝,”
说到这里,她突然一顿,慢慢挺直身子,透着光的红裳披在她的头上,如梦似幻。
“但不是和你,”她说,“沙维不是奥格威,同样的把戏你们休想玩两次。”
猎人眼底的彷徨和犹疑消失了,涌现出暴怒之色,颤抖的声带完美重现了脑海中的声音:“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他既然接受了巴姆之子的馈赠,就要随时做好为巴姆奉献一切的准备!”
“滚吧,这不是你们能染指的灵魂,他属于兹威灵格,”迪恩尔冷眼睥睨着这个卑鄙的窃贼,以不容置否的口吻,一字一顿地下达敕令,“或者你们愿意赌上一切,试试我今夜有没有吞下阿尔格菲勒时的好胃口。”
说着,她扬起傲慢十足的狞笑,张开双臂撑起血裳,邀请对方加入这场你死我活的厮杀。
……
黑暗中,无数个嗓音在他头顶上盘旋尖叫,他听见歇斯底里的吼叫,也听见咬牙切齿的咒骂,一阵仓促而混乱的骚动,最终以空隆一声闷响而告终。
桌面上熄灭的火烛重新亮了起来,驱散黑暗,照出食客们匆忙离场后留下的一片狼藉的宴会现场。椅子或歪或倒,盘子摔碎一地,深红色的酒液从倾倒的银色酒壶中淌出来,浸湿了大片大片的雪白桌布。
他发现自己依然端坐在长桌的尽头,孤零零地坐在东道主的位子上,四下空无一人,那辆本应满载美食的手推车被随意弃置在宴客厅的一角。
他觉得有些奇怪,又说不清哪里奇怪,只是依稀记得不久之前,他还在举办一场宾客如云的盛大宴会。
他低下头,望向桌上的“残羹冷炙”。
洁白的餐盘中,盛放着一条不完整的染血脐带,蠕虫似的缓慢扭动着,大败食欲。
不对,不是这样的。他略显痛苦地闭上眼,试着回忆。
躺在这个盘子中的,应该是一个断臂的婴儿,浑身包裹着鲜血和羊水。
他去哪儿了?客人们又去哪儿了?
盘中蠕动的脐带令他心烦意乱,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拿餐刀,随着上臂抬升起来的却是一条残缺的胳膊——手肘以下的部位,空空如也。
当他满是疑惑地举起另一只手,想要触碰那条断臂,才发现自己两条胳膊均是断臂。
他愣了一会儿,打量两条滑稽的断臂,突然无由来地想放声大笑。
他被这个场景束缚了太久,他对隐藏在阴影中的食客忌惮了太久,他对盘中的盛宴猜忌了太久。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宴会该散场了。
于是他扭着身子,做出一个看似以手撑桌、却因为无法触碰到桌面而显得十分可笑的动作,艰难地从座椅中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向大门方向走去。
他心无旁骛地一步步向前走,专注于保持平衡,对身后的躁动置若罔闻。
他听见,空无一人的餐桌上再度宾客齐聚,人群哄闹着,催促离席而去的东道主快快回位;烛火通明,餐具碰撞出悦耳动听的声响,那辆满载美食的手推车又一次嘎吱嘎吱地行驶在大厅下,席间传来的欢声笑语,比食物本身的香气更诱人。
但他一次也没回头,推门而去。
大门合上的那个瞬间,餐桌上烛火俱灭。
尤利尔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苏醒,陌生的宫殿和血腥的祭祀场景,突兀地映入眼中。
无以复加的疲惫和空腹感,连同失而复得的双臂把他拉回到现实中。他感到身体格外沉重,低头一看,裸身裹着一条红锻的金发少女,正依偎在他怀中,轻微地打鼾。少女入睡时的乖巧模样,立刻就夺走了尤利尔的全部注意力,使他无暇顾及脚下和王座四周的诡异尸体,也懒得去猜疑到底发生了什么。
此时此刻,他想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伸出手,轻轻拨弄少女的睫毛。
芙尔泽特迷迷糊糊地支吾了一声,眉毛挤向中间,漂亮的额头泛起了褶子。
他用食指戳了戳她的眉心,又捏捏她小巧的鼻子。
芙尔泽特有些不耐烦了,扭过头,把脸埋进他的胸膛。
尤利尔轻叹一下,正打算放弃叫醒她,就这样坐着等她自然醒来,忽然听见怀里传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嗓音:“敢说天佑赫莱茵的话就宰了你。”
“巴姆可不会喊奥格威的口号,”尤利尔一本正经地纠正她,“只有儿子继承父亲的头衔,断然没有父亲继承儿子称号的道理。”
芙尔泽特稍稍偏过脸,从怀里斜着眼瞪过来:“是迪恩尔偷懒了?!还是说你仍然眷恋巴姆之子的恩赐,随时准备背叛我?”
尤利尔坦言说:“巴姆之子的恩赐也不坏,要是没有继承祂的神性,我恐怕一开始很难驾驭得了火种。说不定早就被火种反噬了。”
话音刚落,他就感到胸前一股剧痛,险些以为要被少女活活咬下一块肉来。
“呸,又臭又硬,”芙尔泽特一脸嫌弃地咂咂嘴,“果然是人如其名。”
尤利尔耸耸肩,“没办法,谁让老头儿给我起了这么个名字。”
少女还是不放心,又凑到他胸前仔细嗅了嗅,确认已经再也没有巴姆的气息后,才心满意足,放心大胆地赖在他怀里。
“嗯,现在不用担心巴姆之子会侵害你的大脑了,我向你保证,阁下的灵魂安全无虞,将永远只归属于兹威灵格。”
“就不能属于我自己?”
芙尔泽特显然不愿理睬这个大煞风景的问题,搂着猎人的腰,蜷起身子,安然地阖上双眼。
这次,她做了有史以来的头一梦。
她做了一个迪恩尔闯进宴会现场糟蹋了一桌美食、吓跑一众食客的美梦,不自觉地扬起了嘴角
第三十四章 狂欢落幕
第二天,国王被刺身亡的消息在塞弗斯摩格不胫而走,群龙无首的强盗集团立即开始了窝里斗。
“不过是一帮乌合之众,”站在赛泽侯爵府邸的顶楼,俯瞰在下方街道相互杀伐的亡命之徒们,芙尔泽特作此评价,“短视的鼠辈,追逐血腥的鸦群,只消稍稍地推波助澜,立马就会暴露出劣等种族的本性,”
她突然回过头,对悬着一条腿坐在楼顶边缘的猎人说:“先警告你别借题发挥。”
“为什么你觉得我会对号入座?”尤利尔反问。
“因为你一贯如此!”芙尔泽特不耐烦地扯了扯紧巴巴的百褶袖,从侯爵府借来的衣服明显小了一号,类似童装,却堪堪够把她塞进去——莱芙拉所剩无几的威严又一次蒙受了惨痛损失。“一旦抓住我言辞上的疏漏,你就会迫不及待地把自己代入进去,然后以受害者自居,反过来对我发起诘难。”
“不胜荣幸。”猎人颔首致礼。
芙尔泽特心烦意乱,索性放弃折腾纽扣,任由领口敞开。她走到平台边沿,漠然注视两伙强盗在巷道间厮杀,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就死了六个人。党同伐异的暴行正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发生,夕照下的街道被血染红。
争斗持续了整整一天,傍晚时分,奴隶们也加入了混战。
等强盗们反应过来时,本该被囚禁在地牢中的俘虏和奴隶们早已打破镣铐,走上街头,他们扒掉死人身上的装备,把自己武装起来。这些俘虏和奴隶,原本是塞弗斯摩格本地的居民,或是在劫掠行动中抢来的流民、外地人,他们大多都是没有从军经验的平民,却被自由的渴望和复仇的怒火怂恿着、揭竿而起,向剥削者发动了反攻。
这场关乎自由和复仇的斗争,是莱芙拉送给这座城市的见面礼。
入夜,数百支火把照亮了下方的街道,其中不乏妇女和孩童的面孔。
这支由俘虏和奴隶组成的反抗军,正在一位疑似双子教徒的变节者的指引下,对铜墙铁壁般的赛泽侯爵府邸发起围攻。
由于提前抢占了最佳观赏席,沙维夫妇二人可以居高临下地俯揽战局全貌。
强盗们死守着大门,往城墙上泼洒沥青,熊熊燃烧的火墙和滚滚黑烟阻隔了视野,缺乏攻坚经验的反抗军果然掉转矛头,开始集合猛攻大门。与此同时,城墙上流矢纷纷而下,还没突破第一道防线,反抗军就损失了数十人。
“他们快不行了,”猎人眯起眼眸,仿佛洞悉了这支杂牌军的疲弱,“你的剧本演砸了。”
芙尔泽特撇撇嘴,“我也没指望他们能成事。只要能为我们之后兵不血刃地接管塞弗斯摩格提供便利,哪怕十条命换一条命又如何?”
“你知道这件事有更高效的解决方案。”猎人提醒她。
“更高效的方案?”芙尔泽特轻蔑一笑,“当然,你大可以独自对付这一窝暴徒,不折一兵一卒就把他们屠戮殆尽,那些奴隶和俘虏自然会对沙维感激涕零,俯首臣称。但我讨厌这样。我讨厌英雄主义。”
尤利尔摊开手说:“我看不出这和你以往收买人心的套路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芙尔泽特说,“因为你是一个不纯粹的利己主义者,当你企图怀揣着一丝善意而去支配他人的命运时,无论你的动机有多复杂,其中必然有一部分是可以被称之为‘高尚’的。我始终钟情于你全心全意沉浸在狩猎中时所流露出的锋芒,但一个有恻隐之心的猎人?哼,不过是一把易折的钝刀。”
尤利尔对此诡辩感到无奈,叹了口气:“我说过,我永远不会成为你们。”
“没关系,我有大把的时间来重塑你的认知,至于现在……”
说着,芙尔泽特走过来,一脚插进猎人的双腿间,强行把他的腿分开,堂而皇之地霸占了此处,蜷腿抱膝,背靠猎人的胸膛而坐。之后似乎还不满意,又抓起猎人那两条无处安放的胳膊,把自己娇小的身躯圈在里头。
“闭嘴。”她头也不抬地哼哼。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猎人有些无辜地苦笑。
芙尔泽特望着一半火光熊熊、一半沉寂黑暗的城市,漫不经心地问:“以后就住这儿怎么样?”
“什么?”
“反正你在北地的老家也没了,与其住在与世隔绝的埃斯布罗德,不如把这儿当作据点。”
尤利尔对这个提议并不感到意外,实际上他早有此意。埃斯布罗德被夹在威尔敦盆地与秘血森林之间,交通往来阻碍重重,如果说旧宾格兰到卡杜斯寂日山脉是他们阻击敌人的第一道防线,那阿伦·贝尔和塞弗斯摩格就是第二道防线的首和尾,更不用说还比邻着直抵威尔敦盆地的塞纳河,沿岸道路平坦易行,说塞弗斯摩格是埃斯布罗德的第二门户一点不差。
另一方面,把塞弗斯摩格作为据点,无论是物资输送还是军队调度都有十分充裕的道路条件,而雄伟的卡杜斯寂日山脉又能为这座城市提供一道天然屏障,易守难攻,战略意义显著。
“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芙尔泽特懒洋洋地说。她俨然已对下方的战况失去了兴趣,用手指着南边某栋未经战火涂炭的规模宏大的巴洛克风格建筑,它鹤立鸡群地伫立于河对岸的城区当中,“我们住那边,把侯爵府邸留给你那大公老哥和令兄令姐们。”
尤利尔不置可否。
芙尔泽特不理会他的沉默抗议,依旧我行我素,继而指向隔壁街道上、多座尖顶高塔簇拥的大型圆顶建筑,说:“双子教堂就设立在那儿,记得找塞弗斯本地的匠人来打造我的雕像,北方人的手艺太朴素,表现不出端庄以外的雍容。啊,迪恩尔就不必了。”
“你怎么知道?”猎人冷不丁地问。
芙尔泽特没好气地说:“现在起,由我全权代表兹威灵格。当然,偶尔,我是说偶尔,她可能会不顾与我的协定,擅自跑出来胡作非为——你要知道,迪恩尔是不能被控制的,我只能尽量安抚她、约束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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