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巴洛克
她没有像这些水生动物一样缺氧溺毙的原因显而易见,有人救了她。
回过头,果然就看到抱着一摞枯枝干柴走来的彼得。他同样也浑身湿透,略显颠簸的走路姿势说明他负了伤,只是尚未严重到完全不能活动的地步。
他眼中透着无以复加的疲惫,以致于看不出多少劫后余生的喜悦。
“感觉怎么样?”
“……糟透了。”索菲娅抱着头痛欲裂的脑袋坐起来。
“别乱动,你可能伤到了骨头,”彼得边说边利用就近的干燥碎石堆刨了个坑,以捡来的枯枝干柴填满,然后盘腿坐下,掏出打火石忙活起来,“稍等,马上就会暖和起来。”
索菲娅足足发了十秒钟的愣,脑子里依然一团浆糊,茫然回望死寂的湖岸线,耳边只能听见潮起潮落和打火石的碰擦声,“其他人呢?”她问。
“不知道,”彼得心无旁骛地摆弄打火石,仿佛这是唯一值得关注的事,动作平稳而有力,“我沿着湖岸走了十分钟,除了死鱼死虾,死鱼死虾,还是死鱼死虾。”
这已经是相当委婉的说法。
实际情况一目了然,所谓的“其他幸存者”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的自我暗示。
奇怪的是,索菲娅发觉自己内心异常的平静,不抵触,也不抗拒,就这样坦然接受了彼得口中的现实。连她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单纯的侥幸心理在作祟,还是这悲伤本身已经超过了她能承受的极限,心如死灰,所以也就没有感觉了。
这时彼得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你是想问尤利,那我可以告诉你,他还活着。我亲眼所见。”
索菲娅花了差不多五秒钟才听懂这句话,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悲哀与惊喜交织的复杂情感。
她关切爱人的命运,不代表着对逝者的漠视。尽管失去了贞洁,失去了上位者的垂青,她内心深处依然保留着一块纯洁无瑕的处女地,依然是那个充满同情和善意的圣修女。
两人就此沉默。
彼得一直等到索菲娅结束简单的默哀仪式,才开口说:“是尤利救了我们,在我们被煮熟之前把我们从这锅沸腾的血汤里捞了出来,”
索菲娅还没来得及问。
“然后他就走了。带着我满腹的疑问和愤怒,他就那么干脆地走掉了,不做任何解释,只留下不痛不痒的一句‘阿伦·贝尔见’。”彼得闷声闷气地说,一直在做无用功快把他所剩不多的耐心消磨光了,“这不能怪他,你明白吗。我本可以留下他,至少问清楚他要去哪儿,有什么打算。可我当时就站在这儿,像他妈个患了脑瘫的软蛋,被他身后那个喘气儿比打雷还响的大家伙吓得屁滚尿流,”他越说越烦躁,索性两手一甩,撂下打火石,“哈!我真他妈是个废物!”
索菲娅没吭声,从彼得难掩后怕的表情中,她大致能猜到是怎么回事。
能让堂堂一国之君如此失态的,只能是无法以常理度之的超自然存在。
彼得脸孔煞白地说:“谁能想象得到,湖面下居然藏着那样一头庞然大物!它差不多有一座小山那么大,很难想象,除了贝利里奥斯无穷无尽的湖水,还有什么地方能不露痕迹地藏匿它。最不可思议的是,那怪物竟肯听从尤利的役使……”
“赫尔泰博菈。”
“……什么?”
“那头银龙的名讳。”索菲娅轻声说,“你没听错,它和传说中的银冠皇后是同一位。不过它已经死了。”
彼得明显不认同这个说法:“不不不,我向你保证,它比我们从书上翻来的、诗人口中听来的鲜活得多。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以为它会把我当作冬眠过后的第一餐。”
“它的确已经死了,”索菲娅重申,“但尤利貌似通过某种……‘特殊’的方法操控了它的尸体。”
“像活尸那样?”
“像活尸那样。”她点头说。
彼得以手加额,发出沉重的长叹,仿佛他所熟知的世界突然间就天翻地覆,变成了看不懂的样子。
索菲娅对他投以理解的目光,毕竟她自己也是这样过来的。
尤利属于一个普通人看不见、摸不着的世界,这个世界与芸芸众生为之诞生、为之奋斗、最后为之死去的世界只有一线之隔,要迈过这条线,往往却要经历一场由死向生的惊险旅途。
她曾不顾一切地迈过了这条线,将独行在孤独和黑暗中的猎人拥入怀中,赌上生命唤回了他的人性。
然后是马科斯,尼尔,再到现在的彼得。迟早希尔维也会迈过这条线,加入他们。
到头来,她相信彼得会发现,其实什么都没变,由家庭中来,回到家庭中去。
世界分崩离析,沙维依然如故。
“好吧,我猜这就是奈乌莉引你来此的目的了,她可真是给我们送了一份儿大礼。”彼得摊开手说,“这么看来那小子的女人缘快跟我有一拼了,左右逢源,专整大新闻,早知道当初就该拉他进报社,传说逸闻大放送,保准热卖。”
索菲娅苦涩一笑。她知道彼得是想调解下气氛,可她没有那个兴致。
“尤利走之前还说了什么,只有那么一句吗?”
彼得收起玩笑之色:“还说了一句,‘别担心,我很好’。老实讲,那种情况下我不认为他能好到哪去,我真该拦下他。”
索菲娅摇摇头,“尤利不是个冲动的人,他既然着急离开,就一定是事出有因。”恐怕还不止如此,事态紧急到迫使他必须放下家人,赶去处理,这就足矣说明事情的严重性了,“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不要给他添麻烦,按他说的去做。”
“也许你是对的。我留了一队人在森林入口接应,他们天亮之前应该能赶来,”
彼得重新拾起打火石,这次一下就打燃了枯柴,飘摇欲灭的火苗迅速蔓延开来,热浪吹走了冷空气,包裹住两具冰冷的身躯。他盯着泛出白炽的焰色微微出神,生命之树的重新缔结,把火与热的祝福遍洒被黎明照耀的土地,人们被允许制造出这样持久而不易熄灭的火焰。
冰冷的世界再度温暖起来,然而死亡并没有因此而不同,它以近似惨白的笔触勾勒出贝利里奥斯的广袤轮廓,堆积成山的动物尸体就像岸边的鹅卵石一样廉价。
猩红的潮水把破碎的三狮旗冲到岸上。
“带不走同胞们的遗体,就把他们安葬在这儿吧,”他低声说,“然后我们就出发,回家。”
……
天快亮了,每逢此时都是人的身体困倦到极点的时候,在木排组成的城墙上巡逻的卫兵三三两两地围聚在火盆边,长矛或抱在怀里支撑摇摇欲坠的身体,或干脆放在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解乏,等待换班。
“换班前诺力跟我说,镇长发了好大的火,叫人把彭波队长从床上给拖了起来。”
“听说是丢了东西?”
“谁知道呢。不过据说镇长家里的金库是铁做的,一般的毛贼甭想撬开。”
“要我说,肯定是驼背儿马福斯监守自盗,他大拇指上戴的金扳指比镇长的都大。”
“你还得管他叫马福斯大人,跟他讲话的时候还不准显得比他高,得低着头回话。”
“太监的皇帝梦。”
众人哄笑之时,远处传来隆隆闷响,可以显著感觉到地面在轻微的震动。
“那是什么?!”
卫兵们纷纷起身张望。墙内,烈酒镇一片安宁祥和之貌,墙外,四野空旷寂静,林影绰绰。
震动只持续了很短的一瞬间。
卫兵们面面相觑,最终也没搞清楚震动的来源,有人说是地震,有人说是远处大山的雪崩,还有人说是流星坠落,莫衷一是。
谁能想到,最接近正确答案的居然是被视作无稽之谈的流星说。
但降落在烈酒镇湖畔的不是一颗天外来石,而是一头体型堪比小山的巨龙,千百吨的重量即使减速落地,也会造成辐射千里的动荡感。
赫尔泰博菈伏在湖畔广袤的雪野中,银鳞共寒霜一色,夜色下靠人的肉眼难以辨别。
不过距离黎明的到来只有一个多钟头的时间,天一亮,它这身并不高明的伪装立马就会被卫兵发现。
留给驭龙而来的猎人的时间不多了,翻越一堵仅有二十英尺高的木城墙轻而易举,遁入城镇的夜色亦非难事。胸腔下随着心脏跳动而翻滚的火种,似乎在庆祝主人的回归,又像在激烈呼应同本同源的另一枚火种。
这股燥热感催促着他加快脚步。
黎明前的黑夜一如午夜般深邃,空荡荡的街道上人迹稀少,追赶耗子的野猫大摇大摆地跑到路中间,一个醉汉躺在泥泞里,抱着个摔碎的空瓶又哭又笑,满口叫人听不懂的胡话。
他一直走过这条街道,在岔路口上停顿了半分钟,随后又倒退回来,在街尾一栋鹤立鸡群的尖拱顶建筑前止步。
血从门缝下面蔓出来,染红了门前的新雪。
他把手放在吊着一只硕大青铜拉环的木门上,轻微用力。大门没有从里面拴上,伴着嘎吱一声牙酸的锐响,缓缓展开了一条允许他从容通过的缝隙。
进门之后,第一时间赫然映入眼帘的,便是大厅下数以百计、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死人。
走近一看,这些人都身着长袍,兜帽遮面。揭开兜帽一看,大多都是女性,有镇上的居民,恐怕也有外来者。流民总是伴随着寒冬迁徙,考虑到席卷伊舍菲尔德的灾难,这些人之中估计有相当一部分都来自于梅兹堡,饥寒交迫之中,急于寻求精神寄托,间接促成了这场惨剧的发生。
他抬腿迈过脚下的尸体。
教堂,死人,血腥,这一切都给他似曾相识的感觉。
很显然这里刚刚进行过一场邪恶的祭典。
再往前走了两步,黯淡的烛光明亮了几分,一道充斥神圣意蕴的月光从屋顶的漏洞透下,斜照在正前方十米处的台上。
他看到一个披散着金发的熟悉背影跪在那儿,似乎在膜拜一具殉教者的遗体——那具遗体的轮廓比普通人大了一倍。
在台子的另一角,一柄寒光熠熠的剑刃斜插在地上,旁边趴着一个遍体鳞伤的女人,若有若无的气息证明她还活着。
大厅下这百余具死尸的成因,突然间有了新的解释。
他们很可能不是祭祀的活祭,而是死于这个女人的剑下。
他认得那把锋芒毕露的剑。他认识它的前任持有者,巧合的是,他同样认识它的现任持有者。
他慢慢眯起眼眸,目光锐利逼人。
听到逐渐逼近的脚步声,跪在月光下的少女蓦然回头。
只见她满脸都是大快朵颐之后的血污,左手握着滴血的匕首,右手捧着一个被吃得所剩无几的心脏,月光的神圣和饮血的罪恶,在她冷丽妖艳的笑脸上实现了完美的融合,仿佛天使与魔鬼的共生体。
原来她不是在膜拜遗体,而是在吞吃遗体。
他来晚了一步,莱芙拉已经成功攫取了巨人王的宝藏。
“啊,看到你眼中翻滚的那种恨不得除我而后快的浓烈杀意,我就知道,来到我面前的不是鸠占鹊巢的巴姆之子,而是原原本本的圣徒阁下,”芙尔泽特站起身来,鲜红欲滴的嘴唇微微上翘,“眼前的景象一定让你怒不可遏,我知道宣泄的欲望已经盖过了你心底的种种猜疑,而待会很可能还会有一个惯于见风使舵的奸佞跳出来煽风点火,挑唆你对我刀剑相向。可在此之前,能否容我为自己小小的辩解一下呢,哪怕就一句也好。”
得到无言的默许,芙尔泽特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我怀孕了,你的。”
语不惊人死不休。
莱芙拉出人意料的本事果真是绝无二家,独此一份。
猎人慢步走上前,阴鸷的脸孔被火光照亮。
“你骗鬼。
第二十三章 情比金坚(下)
芙尔泽特眼中的笑意更浓:“在你看来,我也许是为求自保而编造了这样一个谎言。可是亲爱的,你要如何来分辨真伪呢?”
这几乎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历史上只有巴姆伊芙和眷族三次交媾产子是存在明确记录的案例。从受孕到跨度几十年乃至上百年的妊娠期,再到分娩,诞下圣婴,对这一漫长历程的记述往往是一笔带过,无据可查,作为第二火种持有者的波修斯,其生平及与巴姆伊芙的瓜葛也不过是族谱上的只言片语。
所以即便诡计马上就被识破了,她也不在乎。
她不需要把这段话雕琢的多么动听,因为尤利尔没有充足的证据来否定她。
最精妙的设计莫过于其结果不是一串冰冷的、确凿无疑的数字,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流着沙维血液的新生命。它不取决于规则的条条框框,而取决于人性,是对人类繁衍存续这一原始本能的终极拷问。
一个浑圆似球的臃肿身影从窗台上蹦了下来,落在大厅下。
“别听她的,这疯婆娘在唬你!”不知躲在哪看戏的男爵,终于忍无可忍登台亮相,“她现在正是最虚弱的时候,刚跟那个盲眼小姑娘打了一架,要不是这些被蛊惑的狂热分子前赴后继地堆起人墙,挡下了她的剑,莱芙拉这个名讳已经从世界上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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