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成为了猎人 第381章

作者:黑巴洛克

他的判断是正确的。

这些死者并不是祭祀用的活祭储备,真正的祭品此刻就陈放在莱芙拉的面前。

她用寂静之刃在卢纳德后背上挖了个大洞,扒掉肋骨,把心脏和各个重要器官掏出来吃了个一干二净,像野蛮人一样茹毛饮血过后,她拿出一条丝织手帕,矜持地擦拭嘴角,仿佛只是品尝了一道午茶点心。

“我说什么来着,小丑登场了,”芙尔泽特把沾满血污的手帕随手扔掉,语气欢快,“晚餐后的余兴节目,我喜欢这个。”

“该死的,你到底有在听我讲话吗?!”男爵冲着尤利尔大声叫嚷,“怀孕什么的简直就是鬼扯,她拿准了你们一家子的软肋。她要是一百年不生,你难道心甘情愿给她当一百年的奴隶?再说了,你们才苟合——我是说结婚才多久,同床共枕过几回,这能是一蹴而就的事吗?!要是想生就生,巴姆传递个火种还用得着费这么大劲?!”

它一边说,芙尔泽特在那头一边掰着指头数起来,“少说十五六次,概率不低呢。”她扑闪着亮晶晶的眼眸,一脸认真地说。

男爵被远超出它观测结果的实际数字吓了一跳,忍不住偷偷瞟了旁边的猎人一眼。

莱芙拉一旦施展她的魅力,犹如敞开歌喉的塞壬,美丽而致命,引无数人趋之若鹜。连心如磐石的圣徒也不能幸免。

这时,沉默许久的尤利尔开口了:“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眼下有太多的疑团有待解开,他决定按步骤来。至于男爵这颗迎风倒的墙头草,多看它一眼都是浪费生命。

“我很伤心,”芙尔泽特以完全不悲伤的口吻叙说着莫须有的悲伤情节,“难道亲爱的你不是来这里寻找失散的妻子吗?”

“抱歉,我从头到尾就不记得我们有过这样一段失散的情节。”尤利尔冷冷地说。

这是实话。

他对跟黑山羊对峙以后的事全无印象,浑浑噩噩,活像行尸走肉,直到在贝利里奥斯冰冷的湖水中被寄存在赫尔泰博菈胸腔下的火种唤醒。

接着“受害人”就开始了声情并茂的控诉:“等我醒来,发现你们把我独自遗弃在那个冰冷的水池中,那时候我虚弱极了,根本没有气力保护自己。我被那些追逐血腥而来的活死人追赶,东躲西藏,好不容易才……”

“鬼扯,全他妈是鬼扯!”男爵怒吼着打断她,火冒三丈地直瞪尤利尔的背影,“听着,你这忘恩负义的傲慢灰毛臭蝙蝠,她比你们所有人都先醒过来。你能猜到她醒来后干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实话告诉你,要不是本大爷,你早就被这疯婆娘一刀扎死了!”

芙尔泽特见谎话拆穿,毫无歉疚,不以为然地耸耸肩,“好吧,或许是我记错了。我当时的第一反应的确是杀掉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没兴趣,”尤利尔说,“遇见你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思考同样的问题。”

利害与共,始终是他们用来束缚彼此的锁链,每当他千方百计地斩断了一条锁链,莱芙拉就会用新的锁链将二者捆绑得更紧密、更牢固。

婚姻无非只是这种种束缚构成的复杂共生关系中最浅显易懂的一条。它甚至不是最结实牢靠的那一条。

芙尔泽特挑起眉毛,向气急败坏的“控方”投去一个戏谑的眼神。

她一早就说过,他们这对同床异梦的夫妇每日朝思暮想的事,就是彼此算计,彼此攻讦,恨不得尽快榨干对方的利用价值再无情弃之;早安的问候是互揭老底,充斥谎言和阴谋的愿景是配着甜点饮下的午茶,夜晚的缠绵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黏湿的深吻中裹藏着滚烫的仇恨。

杀死对方的念头就像一日三餐,习以为常。

墙头草肥猫居然视之为挑拨他们夫妇反目的杀手锏,真是幼稚得可笑。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尤利尔重复道。

“答案不就在你眼前吗,”芙尔泽特侧过身,扬起右手,仿佛在邀请他走近观看,“我在你的好徒弟手腕上种下过一枚圣印,我知道她来杀我了。”

尤利尔看了看倒在另一边的芙琳,许久不见,她如今已经披上了国王之剑的袍子,继承了戈尔薇的剑。

尽管他不知道其中细节曲折,但这一定跟莱芙拉脱不了干系,大概率是利用芙琳已故的父亲做了不少文章。

随后他把目光转向第二次,不,是第三次死去的卢纳德。

卢纳德第一次死去时,他还是受蛊惑破坏了生命之树的巨人王。

第二次死去,是在埃斯布罗德,波修斯横跨百年的弑神计划杀死了他。

出于个人的一己之私,他借鉴波修斯对黯淡之火的运用,用包裹着一小团灵魂的火种,把第二次死亡的卢纳德再度唤回人间。几个月后,他用同样的方法唤回了死去了银龙赫尔泰博菈,乘着它奔赴阿盖庇斯拯救了索菲娅。

因此黑山羊并未彻底抹杀他的灵魂,因为在此之前,他的灵魂早已伴随着火种一分为三。

这不是拿刀把蛋糕等分切成三块那么轻而易举的事,所谓禁忌,必有局限,波修斯用黯淡之火对灵魂的重塑,直接把他变成了一个疯子。同样,也只有巨人王和赫尔泰博菈这等雄踞古龙顶端的强大载体,才能承受住火种的炙烤。

当寄存在赫尔泰博菈体内的火种卷携着灵魂碎片回到他身体中,就会呼唤其它部分加入。

换言之,呼唤他来此的,绝不是芙尔泽特,而是卢纳德体内的火种碎片。他必须赶在被黑山羊夺走之前收回它。

“你忘了吗,当初是我建议你效仿波修斯的,卢纳德的尸体也是我给你捡回来的。”少女莞尔一笑,脸颊泛起两抹以假乱真的红晕,“就像所有担心空耗青春的女人都有的顾虑,为了防止婚姻破裂后变得一无所有,总要设法为自己争取一些婚前财产。在你种下火种以前,我就在这具身体内留下了一枚圣印。”她指了指胸脯的中央,“一方面,它能帮忙掩盖火种的痕迹,不易被窥探者轻易察觉,另一方面,它也能像警钟一样提前对我做出警示。所以当我踏出梅兹堡的那一刻起,我就感觉到了两枚圣印持有者的逼近。现在,让我们回到那个问题:‘为什么我会在这儿’,”

台下尸首横陈、血流成河的场面有多不堪入目,莱芙拉的神圣就有多不可亵渎。

她沐浴在倾泻而下的月光中,金发染白。

“因为这里有整个柯松河下游最大的一座北方众神的圣所,所以我来了。我来了,他们才会跟来,所以最终才把你引来此处。这才是正确顺序。当然你能来得这么快是我没有想到的,我预计你最起码还会耽搁上十来天。”

一旁绞尽脑汁盘算着扭转危局的男爵,听到这儿直接傻了。

在真正的谋略大师面前,它那点雕虫小技根本登不上台面,都不够给莱芙拉挠痒的,难怪完全不把它放在眼里。

尤利尔看着遍地浸泡在血泊里的女尸,恍然间想通了一件事。

他又往前走了两步,充满迷惑性的月光在他锐利的目光中层层剥落,从中抽离出一个真实而脆弱的形象。

“莱芙拉,”他轻声念着,“你不再是莱芙拉了,也没有所谓的兹威灵格了。这就是你之所以能在那头黑山羊眼皮底下侥幸还生的原因,也是你之所以在醒来的第一时间对我动了杀心,是吗?你陨落了,再也构不成威胁了,甚至无力独自开启一场饕餮仪式。这些倒霉的女人都是因你而死。”

“亲爱的,你又何尝不是与我同病相怜呢,”芙尔泽特也往前迈出一步,抛却伪装,把自己的弱小、虚伪和刻薄恶毒原原本本地展现给他,“你的灵魂就如同生命之树上的果实,各结一枝,却缺一不可。三块灵魂碎片中的一块彻底被粉碎了,给你造成了难以想象的伤害,尽管你竭力装作镇定,我依然能看出你的疲惫和虚弱。”

她探出手掌,食指微翘,轻柔抚摸猎人冰冷的脸庞,欣慰地笑了。

“一切都会好转的,现在由我来替你保管剩下的另一半火种和灵魂,我发誓它们因我生而生,因我死而死。不觉得这种契约形式比德范隆伯之书更浪漫吗?”

尤利尔低头看着她笑弯成月牙儿的眼睛,竟一时分辨不出这到底算是承诺,还是威胁。

从生命之树到婚约之书,再到如今的灵魂共生,莱芙拉就这样一步步地将两人越绑越牢,越来越靠近她对双子的设想。

“你会原谅我吗?”

“直到你死去的那天。”

芙尔泽特乐不可支,站在原地,笑盈盈地张开双臂。

猎人不疾不徐地走上前,两只手越过她的肩膀,把娇小的妻子揽入怀中。

她往他怀里蹭了蹭,扑鼻而来的幽香盖过了血腥。

“你会保护我吗?”

他面无表情地瞪着眼,视线一垂,就看到卢纳德冰冷空洞的尸体。

“直到我死去的那天。

第二十四章 踏上归途

男爵的一生,是投机的一生。

是,它承认自己失策了,一败涂地,但话又说回来,谁能想得到被逼到绝路的莱芙拉居然还留了乾坤一手?她似乎总有用不完的谋略和手段,能在任何不利局面下逆转颓势。在埃斯布罗德是这样,在阿盖庇斯是这样,如今也是这样,貌似诡计频出,从容游走于敌我之间,实际万变不离其宗。

它总算是看懂了,莱芙拉的底气源于风险分摊,换言之,就是尤利尔。

尤利尔是唯一一笔她全盘投入的资产,力度之大,跨度之长,恐怕要追溯到上一代人,乃至其上好几代人。之后所有的投注都是以此为基础,以此为锚点。如果说莱芙拉是掌舵手,冒着惊涛怪浪果敢豪赌,那尤利尔莫过于这艘船的帆和锚,既是助力,也是定力。他们是唇齿相依的共生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失去另一方,就意味着难逃被浊浪吞没的命运。

想必这正是莱芙拉理想中的双子雏形。

尽管在此过程中她失去了很多,却凭借自身的远见卓识和谋篇布局,一举将昔日众多竞争者踩在脚下,踩着以祂们尸体铺成的踏脚石,一步步走到今天。今天,兹威灵格和巴姆是混沌深海这盘旷世棋局仅剩的两位棋手,谁能笑到最后,谁就有可能赢得主宰一切的无上权位——也许还要算上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梦巢之主。

所谓良禽择木而栖,要想在这个灾难与机遇并存的动荡大时代下争当弄潮儿,首先要学会审时度势,也就是俗话说的得有眼力劲儿。

现在它陷入了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是委曲求全,缩回龟壳里继续装王八,还是迎难而上,哪怕只是做一分钟的英雄。

从康妮大小姐的庭院总管,沦落到摇尾乞怜的家宠,它忍了;从摇尾乞怜的家宠,再到插科打诨、受尽鄙夷的小丑太监,它也忍了;最后连小丑也没得当,天天在莱芙拉的颐指气使下夹着尾巴苟且偷生,它还是忍了;它一忍再忍,不是想争口气,而是盼着未来的某一天,它能够亲口告诉那些骑在它头上作威作福的剥削者,它塞巴斯蒂安·舒尔茨失去的东西,一定会亲手拿回来。

如今既已撕破脸皮,开弓没有回头箭,是可忍孰不可忍,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哎呀,女主人您今天的气色好靓啊,皮肤越来越水嫩了,简直像刚剥壳的鸡蛋一样!”一边被半胁迫似的撸着头毛,上眼皮拉长伸展活似妖怪,男爵还一边咬牙强忍疼痛、卖力地挤出憨态可掬的笑容,大献殷勤。

“你的小嘴还是那么甜呢,舒尔茨卿。”芙尔泽特笑眯眯地把它“搂”在怀里,狠狠地撸着猫头,和颜悦色地实施起手动脱毛的酷刑。

男爵整个脸都被搓变形了,上眼皮快翻到天灵盖上了,眼球鼓出,表情极其狰狞,龇牙咧嘴的丑态很难看出是哭是笑。

这时天光渐亮,晨曦越过群山照耀在烈酒镇的湖畔,静谧祥和,芙尔泽特抱着男爵坐在一座从平坦雪野中微微拢起的白丘上——赫尔泰博菈安静地伏于地面,覆雪的鳞片与周围环境融为一色,坐在它后背上的少女看起来和坐在雪坡上没什么两样。

“无所不知的女主人啊,我有一个问题想不明白,望您赐教,”男爵尖着嗓子,作着谢顶前的最后挣扎。

“口是心非的舒尔茨卿啊,你嘴里冒出来的话好比银行家的友谊,一个字儿都不能信,”芙尔泽特揪着它浑圆的脸,扯成一张大饼,又松开,然后再拉扯,犹如手风琴演奏家,“不过问吧,趁我现在心情还不错。”

“为什么卢纳德的火种被您夺走后他右史叻(就死了),”嘴巴随着脸盘一张一缩严重影响了它的正常发音,“这头银色大蜥蜴身体里的火种也回到了您丈夫的手里,它肿马海恁僧藏火痛(怎么还能正常活动)?”

“好问题,舒尔茨卿,”芙尔泽特觉得不过瘾,像小孩玩胶泥一样,又拧着它脸颊上的肥肉旋了半圈,“因为这只脑残爬虫在庞塔人的遗迹下面找到了一座圣杯,吞了它,以为这样就能延长死期。火种点燃它身体的同时,也就点燃了圣杯。而点燃之后的圣杯是不会熄灭的,除非生命之树再次遭到摧毁。”

“软莱乳次(原来如此)……”男爵欲哭无泪,它感觉自己快撑不住了,尤利尔多耽搁一分钟,它都有可能遭莱芙拉蹂躏致死,于是将绝望的目光投向前方不远处的湖湾。

尤利尔在那里升起了一团篝火,昏迷多时的芙琳·舍夫尔已经醒了,坐在他的对面,一副心力交瘁的模样。

她身上的伤痕一处不余尽数愈合,取而代之的是,那把插在鞘中的剑多了几道细小的豁口和锈斑。等到下一次出鞘时,锋芒依旧,所有的磨损和逝去的岁月痕迹都将原封不动地还给持有者。

这是国王之剑的力量源泉,也是国王之剑的永恒诅咒。

两人谁也没开口,看着旺盛的薪火慢慢冷却,余温抵挡不住寒风的侵袭,在二人面前竖起一堵坚冰铸成的壁垒。

做老师的率先打破了沉默:“我把卢纳德的尸体就埋在了后面那座林子里,坟前立着一块椭圆的灰石,一眼就能看到。”

芙琳一言不发,将乌鸦之眼仔细地缠在剑鞘上,系结。

“忘了恭喜你,国王之剑可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当的,”尤利尔往篝火里丢了两节枯枝,“你有天赋,也很努力,最重要的是,你继承了你父亲的信念。信念是一种强大的力量,我想正因为这股信念的存在,你才能登上常人无法攀登的高峰,继承国王之剑的遗产,”

北风的余息似乎不比几周前那么猛烈刺骨了,漫长的冬季已步入尾声。

春天快来了。

“我大概知道国王之剑的仪式所要经历的磨练,你要继承的不单是一把剑,还有历任国王之剑的精神传承,当你握住那把属于唯一候选者的遗产时,历任国王之剑的记忆,她们所承受的痛苦和磨难,她们的执念和使命感,忽然间像潮水似的涌向你,颠覆你的认知,抹杀你的情感——相信我,我明白这感觉。当我从赫尔泰博菈的胸腔下取出火种时,在我身体中已经死去的巴姆之子突然活了过来,不仅是祂,仿佛所有的巴姆都闯了进来,企图撕裂我的灵魂,侵占我的身体。我一度险些失去了自我,那滋味可不怎么好受……”

“不是那么回事。”

“……什么?”猎人以为自己听错了。

芙琳支起面颊,浅褐色的双眸映着火焰,语气波澜不惊。

“不是因为信念,也不是因为使命感,这些强大意志力的代名词从未在一个战战兢兢的扣子店少女身上体现过,”她说,“我是为了拯救一个虚幻的泡影才自不量力地闯进那片陌生的天地里,终究不过是莱芙拉随意搬弄的一枚棋子,像个笑话。”

她看到的预言梦是莱芙拉的圣印在作祟,烈火和大雪之中的惨剧的确上演了,却是由她一手导致的。

她梦见老师死于莱芙拉的匕首,而那不过是被精心粉饰的障眼法,她看到的“老师”,实则是寄存在卢纳德体内的火种与灵魂。

“我没能救得了索菲娅,我也没能救得了卢纳德。我总是这样,一次次辜负别人的期望……”

尤利尔打断她:“忘记我的话吧。”

芙琳抬眼看他,目光困惑。

“忘记我的话吧,忘记你父亲和他所有的荣耀、耻辱,忘记我在埃斯布罗德对你的嘱托,把这些都忘掉吧,别再为过去而活,也别再为了什么未竟之志而活。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看到的是一个活在黑暗和绝望中的女孩儿,我的自私和狭隘让我无法忽视你的苦难。但现在不一样了,黑暗再遮不住你的眼,不必假借他人之手,你睁开眼,自己去看,不必再靠拾人牙慧的东西寻找方向,路就在脚下,自己去走。”

尤利尔看着她那双光彩鲜活的褐眸,由衷地笑了:“要说你父亲一定给你留下了些什么,那就是这双漂亮的眼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