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巴洛克
芙尔泽特低垂视线,洗耳恭听。
“尤利娅女士,我们会带你一起上路。”汉尼神甫宣布,“别担心,芬娜会照料好你。她是一名优秀的护士,还上过前线。”
芬娜一声不吭地别过脸去。
铁灰色的眸中闪过一缕狡黠的光。芙尔泽特抬起头,两颊干涸的泪痕若隐若现。
她缩起肩膀,怯生生地说:“我可以相信你吗,汉尼神甫?我的家人就在我的眼前被……我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依靠,我不知道自己还能相信什么。”
她是如此的惊恐和彷徨,对于这个天翻地覆的世界,内心充满了犹疑。
在一名资深的传教士眼中,没有比这更容易俘获的对象。
汉尼神甫彻底打消了顾虑,对她敞开胸怀:“你还可以相信肯妮薇,相信我竭心侍奉的圣冠之母。不过现在不是时候,等到一个合适的机会,我会向你阐释圣冠之母的包容和仁爱,她对一切遭受苦难的人们都一视同仁的爱怜,她的怀抱是浮萍们此生与往生的唯一的归宿。”
经过一番简单的准备后,三人离开独栋小屋,正式启程。
作为三人中唯一的男性,汉尼神甫毅然肩负起在前领路的职责,尽管他握持钝器的姿势像个十足的门外汉,也完全不得侦察的要领,稍有风吹草动,就能让他手忙脚乱,殊不知那只是蹿过街角的老鼠。
芬娜则全权负责照顾行动不便的新成员。她显然很抵触这样的安排,一路上没少对伤员恶语相向。
芙尔泽特自然把她那些刻意为之的抱怨和讽刺充作耳旁风,用谨小慎微的表现持续麻痹对方,给她一种占尽上风的错觉。
“咱们接下来要往哪走?”在有惊无险地穿过了两个街区后,她开口问。
搀着她的芬娜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一脸不情愿地说:“圣冠教会在城南拥有一间仓库,那里有条通往地下运河的密道——别误会,这是为了防范不正当竞争的无奈之举,而且在那帮北方来的暴匪接管城市之后,地下贸易就完全中断了。汉尼认为走陆路不安全,想去那里碰碰运气。”
听完她的话,芙尔泽特若有所思。
她本想向对方确认这条路线的隐蔽性,但出于避嫌的考虑,最终没能问出口。
冰冷的雨水裹挟着豆大冰雹倾盆而下,仿佛要浇灭人心中仅余的一丝热度。徘徊在城市上空的巨大翼影及附和雷鸣的低沉咆哮,犹如嵌进心灵罅隙的利齿,粗鲁地咬合、撕扯,把恐惧的裂痕进一步扩大。
芙尔泽特感受着女孩儿战栗的臂膀,倾听其紊乱的喘息声,心知她已处于崩溃的边缘。
汉尼神甫行走在前方的背影,成了她唯一的精神支柱。
历史经验告诉芙尔泽特,在不久的将来,这女孩儿势必会拖累她的北行计划。
此时芬娜全神贯注于跟随汉尼神甫的步伐,对就在她身旁悄然酝酿的恶毒阴谋浑然不觉。
前方的十字路口赫然游荡着几个活尸,汉尼神甫急忙打个手势,示意她们拐进街边那条小巷,取另一条道前往目的地。
出乎意料的是,他们竟在这条仅容两人并肩而行的巷子里,与另一伙人狭路相逢。
双方不约而同地停住。
昏暗的月光和连绵不绝的雨幕,让两方即使相隔不到十步的距离,也难以辨清彼此的容貌。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汉尼神甫战战兢兢地举起手中的木棍,把两名女伴护在身后。
就在这僵持不下之际,对面突然开口了。是一个清亮的男声。
“我叫库恩·迪米特,我和我的伙伴们都是从赛隆兹来的商人,现在打算出城去。请放下武器,我向各位保证我们绝无恶意。
第八十六章 承诺
汉尼神甫从对方的宣告中听出了一些刺耳的弦外之音。
试探和警告。
在这样一个秩序崩塌、道德沦丧的疯狂之夜,你永远无法得知自己在下一个转角会碰到什么。
天空中的霸主无暇理会地面的纷争,幸存者们真正面临的威胁,不止来自把人类当猪猡一样屠杀的活尸,还有那些或主动或被动向原始兽欲屈服的同胞。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纽带,随着伊舍菲尔德的陷落土崩瓦解,幸存者们手持利器,在水泥和花岗岩的森林中摸黑前行,区分敌友的最好方法,就是在自己被当做猎物掠杀之前先下手为强。
汉尼神甫紧张地吞咽口水,握紧了手中的钝器。“我,我从未听说过阁下的名讳……”他从紧巴巴的嗓子眼儿下挤出声音,“退回去,迪米特先生……如果你真像你所说的没有恶意,请带着你的伙伴原路折返,让我们从这里通过。”
窄巷间黑影绰绰,他看不清对面究竟有几个人。一番交头接耳的商议过后,那个清亮的男音说:“既然大家都想逃离这个鬼地方,阁下为何不与我们结伴而行。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不是吗?”
这毋庸置疑是个非常动人的提议。
“多谢你的好意,不过我们哪儿都不去。”
汉尼神甫惊讶地转过头。
反对声音来自他的女伴芬娜。
她挽着尤利娅的胳膊在发抖,语气却故作镇定:“我们要去圣所避难,肯妮薇的庇佑会让我们挨过这个疯狂的夜晚。不过那里没有外乡人的位置,最好我们能各走一边,互不相扰。”
汉尼神甫欲言又止。
“如你所愿,尊敬的女士。如果这就是你的决定,我表示由衷的尊重和理解。”对方感叹说,“可老实讲,我并不认为用砖砌的墙和木料搭建的屋顶能有多牢固。”
“这是亵渎!”
芬娜的强势和执拗终于令对方退却了。
“好吧好吧,无意冒犯。我们会从另一条道走,经海斯比大道去往南门。友情附赠一条情报,别往西边去,否则你们不仅要逃避活尸,还得面对赫莱茵的狮骑士。就这样,再会。”
对面一行人从巷道另一头退了出去,一眨眼功夫就遁入漆黑的雨幕,不见踪影。
年轻的神甫以手加额,尚浅的阅历未能够不露痕迹地抹去他眼底的无措和失落,“你怎能在肯妮薇的仁眼下说出那样卑劣的谎言,尤其还是对那样一群亟需帮助的可怜人。难道你没注意到他们之中也带着伤员吗?”
“哦,我该注意到吗?”芬娜怒气冲冲地反诘,“抱歉,我不是圣职者,扶助落难的无辜人不是我的义务。他们甚至不是肯妮薇的教徒,那家伙的口音听起来也不像他声称的那样南方。他很明显在对你说谎,用伪造的赛隆兹信用商人身份来博取你的好感。”
“你知道我们可以在船上腾出几个空位,哪怕多带走一个人。”
“是啊,可能的确会有一两个空位,但不足以容纳全部的人。而当他们得知这一事实时,你觉得他们会怎么做?”
神甫默然。
这个残酷的答案早已呼之欲出。
芙尔泽特略微颔首,把利己主义的刻薄脸孔,藏进湿漉漉的帽檐下。
她简直忍不住要为女孩儿的“急智”喝彩。正是她在关键时刻贯彻了自己的狭隘和自利,才使得一场针尖麦芒的血腥冲突得以避免。
亲爱的芬娜,尽管你是如此的愚昧和卑微,在你身上却不可思议地彰显出物竞天择的真谛。
她心中冷笑。让互惠互利的谎话都见鬼去吧,赢家通吃才是这个世界的唯一真相。
通往旧仓库的路途意外顺畅,雨水掩盖了他们的气味和脚步声,让活尸像无头苍蝇似的漫街游荡。
咆哮的雷雨令地面众生俱于仰望,连张口呼吸都需小心翼翼,唯恐惊动巡游在城市上空的恐怖翼影。之后的一路,三人再没有过任何言语交流,汉尼神甫似仍在受到他那尚未磨灭的羞耻心的鞭挞,对刚才发生的事缄口不提,专心赶路。
芙尔泽特曾以为全城所有人都被转变成了活尸,但从那些门户紧闭的屋舍下透出的熹微烛光,让她否定了最初的设想。
汉尼神甫和芬娜的幸免还可以用上位者的庇护来解释,那这些“漏网之鱼”又该作何解释?
她意识到这种可怕的转变背后,隐藏着某种必然的契机。自然而然地,她联想到了黑塔之中那群跪拜在黑曜石晶柱的信徒,可惜眼下形势欠佳,否则她很乐意腾出一点时间,去求证一下这个有趣的猜想。
对统治者而言最迫切需要的服从,在伊舍菲尔德通过非人道的方式轻而易举就实现了。
突然间,走在前面的汉尼神甫停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街边的一栋小屋。
“我们就快到了!”芬娜焦急地呼唤他。
“有哭声,”神甫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睁大双眼,“你没听见吗,有小孩儿的哭声。那家人需要我们的帮助!”
“不,汉尼。快回来!”
年轻神甫对女伴的劝阻置若罔闻,拔腿向那间小屋奔去。
只是还不等他沉肩撞门,从门缝下蔓出的血流就令他却步。
与此同时,本就若有若无的哭声也消弭在冰雨的轰鸣之中。
芬娜走上前,把手轻轻搭在汉尼神甫的肩上:“你太紧张了,汉尼。一定是雷雨混淆了你的听觉,才让你误以为是听到了孩子的哭声。”
芙尔泽特看见她回头对自己使了个眼色。即使不屑于这等以伪善包装的低劣谎言,但她需要依靠这个男人的力量来摆脱困境是不争的事实。
“是的,神甫先生。您一定是听错了,我根本没听见什么孩子的哭声。”
“可是……”年轻的神甫还想争辩什么,垂眼一看,门前的青石板已经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
“是啊,大概是我听错了吧……”他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神情木然地转过身来,“走吧,我们离旧仓库很近了。”
芙尔泽特随后才知道,他们口中所说的旧仓库,其实是一栋坐落在旧城区僻巷间的废置谷仓。
因为年久失修,谷仓的圆顶被掀掉了大半,断裂的横梁光秃秃地支在头顶上,角落里堆放着三四人高的四四方方的草垛,细小的草屑在蔓延的积水中打着转,随之汇入低处的沟渠。
汉尼神甫搬开一架横躺在路中间的报废的板车,手指抠进一条隐蔽的石缝中,用力一拉。活板门应声滑开,积水沿着向黑暗地底延伸的陡峭石阶倾泻下去。
这时他才揭开自己厚厚的黑斗篷,从腰间的扣环取下一盏防水措施做得极好的血脂提灯,点亮了光芒。
随着这道淡淡红光的指引,三人一级一停顿地、谨慎地拾阶而下。
这条石阶的走势很陡,几乎给人以直上直下的错觉,因此他们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力求脚踏实地。
五分钟后,他们终于走完了最后一级台阶,落到坚实平坦的地面上。
芙尔泽特听见湍急的地下河流,刺骨的冷风扑面袭来,吹得她睁不开眼。提灯在汉尼神甫手上摇晃,灯光忽近忽远地闪烁,时而照出远端爬满青苔的古老石壁,时而凸显出近处的狼藉景象。
这个地下码头显然已经荒废了很多年,各种杂物和垃圾在这间并不宽裕的石室中随意堆砌,足矣冻结肺叶的冷空气中,充斥着难以言喻的霉臭和腐朽木头的味道。
芙尔泽特深吸一口气,一种如获新生的澎湃心情令她难以自已。
面对迪恩尔无休无止的凌虐和剥削,她活了下来。面对波修斯拉上所有上位者给自己陪葬的殊死一搏,她活了下来。面对约翰·里斯下可耻的背叛,在深海的猛烈报复下,她还是活了下来。
即便那头作壁上观的黑山羊亲自下场,也未能改写她命中注定的归宿。
她曾在埃斯布罗德的观景台上对男爵说,她讨厌英雄史诗,因为遭受挫折并征服挫折的剧本,从来就不是英雄的专属,而是赢家的标签。
只有赢家才有资格定义英雄。
所以她不屑于英雄史诗。她要做唯一的赢家,孤独的胜者。
为达目的,她不惜手段,不惜成本。她把自己失去的,视作铲除对手的必要代价,看看硕果仅存的巴姆,看看在深海与混沌之中垂死挣扎的乌合之众,无不是她引以自傲的资本。
即便盟约作废,神格丧失,只要自己还活着,凭借超越凡人的视野和谋略,她就有能力扭转颓势。
“船!是船!”芬娜惊喜的叫喊把她的思绪拽回当下。
三人站在木板搭建的码头上,汉尼神甫举起提灯,光线照入水中,一条驳船的轮廓逐渐显现。这是条单桅的橹摇船,船面很宽敞,除去那些装载货物的闲置的空木桶,容纳十名乘客都绰绰有余。
“好极了,看起来船身保存的很好,没有漏洞什么的。芬娜,你带尤利娅女士去那间石室看看,最好能找两样傍身的家伙——我是指那种能防身的利器。”
两人遵照汉尼神甫的吩咐,在石室里好生搜索了一番。芬娜找到了一把制式的教会骑士剑,灰蒙蒙的剑鞘下,锋芒仍利。
芙尔泽特则在一只木制箱屉里找了柄拆信刀傍身。刀身锈迹斑驳,锋刃迟钝,杀伤力全部集中于刀尖一点,估计很难派上用场。
她们回到码头的时候,汉尼神甫还没把系船柱上的绳索解下。他的手停了下来。
“咱们还在等什么?”芬娜催促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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