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巴洛克
直到第三百九十五次屠杀猎物后,事情终于有了一丝转机。
在迎来第三百九十五次死亡后,老猎人的内在和外在似乎都起了变化。被猎装紧紧包裹着的身型显得更消瘦颀长,圆顶帽下稀稀拉拉地垂着几条枯白的头发,两颊深深凹陷,颧骨和下巴的线条狰狞突显,稀疏花白的胡茬点缀在那些匮乏胶原蛋白的皮褶子上。无处不透着生命走向衰竭的迹象。
除此之外,他用杖剑、鹰嘴镰及锯肉刀等多种武器,把自己从上到下武装得严严实实,防具也得到了加固。
老猎人不再像之前那样,立即对尤利尔发起猛攻。他远远站在花海的另一端,弓腰环抱着腹部,颤抖地蜷紧身子,苍老的嗓子低低呜咽:“好痛,好痛啊……好痛啊我的主人,帮帮我,让这一切结束吧……”
他哭得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
没人能忍受一成不变的失败和死亡,哪怕自称梦巢之主的康葛斯也不例外。
厌倦和恐惧在这片被鲜血灌溉了的洁白花海下悄然滋长,随着老猎人愈加哀伤的呜咽,白色花瓣环绕的花蕊上,摇曳着浮现出一张张嚎哭的人脸,婴儿的啼哭,女人的啜泣,男人的悲丧,成千上万的哭声此起彼伏,在血月的照耀下绵延汇聚成一条绝望的大河。
施害者与被害者仿佛在潜移默化间实现了对调。
“我是为至高之眼开辟视野的枪,必将纳垢的异端铲除……”老猎人神志不清地念叨着尘封的誓言,若非如此就要被恐惧和压力击溃。
充血的眼目中,敌人逐渐被扭曲成了背生双翼,头长犄角的梦魇。
老猎人终于对自己的谎言笃信不疑,在一声悲愤的怒吼中,向那披着人皮的怪物冲去。
面对劈头砍下来的镰刃,尤利尔不敢贸然选择正面迎击,侧身避过。不等他策动反击,老猎人一击不中后直接脱手丢弃了鹰嘴镰,顺势从袖筒中抽出一把锃亮的短剑,利用甩臂的动作横划出一道犀利的弧线。
尤利尔来不及侧闪,连屈膝发力都是奢望,他所能做的仅是让身体后仰,堪堪避开直切要害的一剑。他踉跄退了两步才站稳,伸手摸了下脖子,触感温热,看着指腹上殷红的血,不免感到一阵心悸。
那道剑弧的半径再往外扩散一寸,不,半寸,他刚才就死定了。
老猎人似乎当即就决定弥补这个遗憾,马不停蹄地追杀而至。他像是以燃尽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发起了空前猛烈的攻势,步步紧逼,不留丝毫喘息的余地。
面对急速掠来的刀光剑影,尤利尔横推竖挡,疲于招架,胜利的天平慢慢朝着不利的方向偏转。
老猎人忽然怪笑一声,手中细长的杖剑像一根离弦的飞矢直突腹地,虽然尤利尔提前做出预判,但他变得迟钝的肢体已经丧失了执行力。
伴以刺耳的刮擦声,短剑紧贴着横档过来的锯肉刀的边缘,裹挟迸射的火花飞快滑向左腹一侧。
浑浊黏稠的血浆,像一锅打翻了的杂烩浓汤似的,从豁然大张的伤口下倾泻而下。
令尤利尔颇为意外的是,这道看似可怕的致命伤,并未造成多么剧烈的疼痛或不适。他紧捂伤口防止肠子流出来,咔的一下,果断展开锯肉刀进行反击,占据上风的老猎人不愿冒险,稳妥地选择了各退一步。
趁此空隙,尤利尔从腰包里取出一瓶深红色的药剂瓶,将药粉一股脑地倒在伤口上。药粉一沾到血便引发出强烈的化学反应,血液滋滋地沸腾,不一会儿,向外翻卷的皮肉就被一条焦黑发臭的补丁给缝上了。
老猎人对他的有条不紊感到不解和沮丧,再然后,是无以复加的愤怒。
而这愤怒最终导致了他的第三百九十六次失利。
鲜血洒向天空,杖剑和握持杖剑的左手,从他的肩膀上被干净利落地削去。如此凌厉狠辣的反击,令康葛斯猝不及防,上一秒还沉浸将猎物戏弄致死的美梦中,下一秒便一屁股跌回冰冷的“现实”,目瞪口呆,痴痴地看着锯肉刀落在头上。
紧接着,右眼像是被一块黑色的幕布遮住,什么也看不见,世界随同他的坠落而天旋地转。
等到旋转停止,他的脸颊感觉到湿润而冰凉的泥土,一双深棕色的长筒靴映入硕果仅存的左眼。
“我还没有输……”他扯着嗓子说,右边的牙床大面积暴露在外,令他粗鲁的呼气声听上去像是一只漏气的皮球,“你无计可施了,恶魔……休想从至高之眼的凝视下逃脱,哈,哈哈……咳咳,”
他笑着笑着,止不住地咳嗽起来,从牙缝里咕噜噜地挤出一串血泡。
“我认得你的脸,尽管它只剩下一半了,”年轻的猎人说,“我在进入伊舍菲尔德的第一梦里见过你。你邀请我看了一场好剧,还没跟你道谢。”
“拉蒙·希梅内斯在那个梦的第二天清晨就死了……”康葛斯嘶声说,“那是我在宣誓效忠至高之眼以前的名字。成为我主忠诚的仆人后,我就舍弃那个名字,和那个名字所包含的一切过往。”
“你是一名优秀的剧作家。”年轻的猎人坦诚说。
“我依然是,”康葛斯不无自豪地说,“只有这样梦幻的舞台才配得上我的剧本,你该为你有幸参演这出旷世杰作而感到荣幸。”
“是吗,”年轻的猎人望着在远处山坡上静静燃烧的月树,“那么你呢,宣称服侍至高之眼的你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康葛斯蓦地愣住。
“据我所知,西斯克这个名字,在如今的安息教会中只有一个叫法——叛徒。”
康葛斯惶恐地睁大了左眼,瞳孔战栗,真实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他痛苦地嘶喊出来。
这超越肉体层面的灵魂撕裂的痛楚仅仅持续了不到两秒钟,他就恢复了平静,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准确的说,是变回了他原本的自我。
“是有这么一回事没错,多谢提醒,”康葛斯若无其事地说。刚才那个满腔热血,恨不得为至高之眼肝脑涂地的殉教者不见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过这改变不了什么。很快,我就将再一次站起来,把你拖进这场永不息止,永无宁日的战斗。”
“不,它已经结束了。”年轻的猎人宣布。
康葛斯大笑:“你无权申辩,更无权拒绝。这是我主对你背弃承诺降下的惩罚。”
“它结束了,”年轻的猎人耐心地重复说,“你说得对,既然这是一场永无止境的战斗,胜负又有什么意义呢?它从一开始就结束了。”
康葛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可抑制地尖叫起来:“不,只有我!只有我才能从穆泰贝尔的思维囚笼中挣脱!我是唯一的……”
话音未落,尤利尔抄起地上的手杖,捅进了自己的腹腔里。
那一刻,时间犹如静止,白色的花绒在四周缓慢而坚定地降落,慢到像是定格在半空中。锈红色的浓云在天空中分开,一轮颜色酷似夕阳的血月从盘亘着数千公里的废墟群的地平线上冉冉升起——又或是降落。
这个瞬间仿佛被无限延长,梦醒时分的澎湃潮声又一次在耳边响起。
死亡的扁舟载着他唐突闯入时间长河中,在腹腔下翻江倒海的痛楚,是他对抗激流的桨和帆,这叶扁舟载着他翻过凭体感无法触摸的边界,驶向那处搁浅着所有已逝者的彼岸。
“不,不!别这样对我,再给我一次机会……”康葛斯抓狂的叫喊变成了撕心裂肺的悲鸣,他那具苍老的皮囊像烈日下暴晒的旱土龟裂开来,从炭黑的骨骼上片片剥落下来,燃烧成渣。最后被烧尽的一片,是他那只硕果仅存的左眼,覆灭之际仍然徒劳地转动着,期冀着奇迹的发生。
咚,咚,咚——
遥远而空灵的三连丧钟,带走了康葛斯,也带来了梦巢真正的支配者。
猎人手握着血淋淋的杖剑,不堪重负地跪倒在地,随之而来的,是一道从天而降的庞大阴影将他笼罩。
他艰难地支起下巴,目睹一个顶着腐烂的黑色山羊头,由十二条硕大黝黑的触须和没有任何皮层筋膜包裹的脊椎拼接而成的行尸走肉,以宛如天使降临般的圣洁姿态,翩然降落在花海中。
此情此景,不禁令他唇角勾起一抹戏谑的弧度。
“哟,好久不见……
第七十五章 面对面(上)
顶着腐烂羊颅的黑色恶魔在此降临,以冷酷的,超越美与丑这样肤浅定义的,凌驾众生的超然姿态。宛如要给这充斥着诡怪和离奇的冗长篇章划下一个冷峻的句号。
萦绕其周身的死亡黑气,在落地的刹那无声辐射开来,白色的花海在这波辐射的涟漪下迅速凋零,花瓣枯败,根茎消融液化,脚下的土壤仿佛感染脓癣的患者皮肤,到处都是流脓的烂疮和散发着恶臭的龟裂。
天上飘浮起大量细小的余烬,扑面而来的焦臭一度掩盖住空气中浓烈的腐烂味道。
双臂软绵绵地瘫放在地上,猎人略微阖目,饱嗅死亡的气息,悠长地吐出一口气:“你迟到了……”
“好事永远不嫌晚,”一个由许多种声线复合织就的沙哑嗓音回答说,“尤其是对放债人来说,收成的时间总是越晚越好。”
猎人憔悴地笑了笑,“听起来很有赚头……除了我还有别人欠你?”
阴森黏稠的嗓音在他鼓膜边嗡嗡作响:“人性的贪婪,注定你不是第一个在绝境中铤而走险的人,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但你是第一个敢在我眼皮底下使诈的家伙。”
“我很荣幸。”
恶魔不理会他的讽刺,探出一条触须,触须的尖端分岔成四条更小的触须,从那黏稠的空腔下面伸出一条酷似人类女性的白皙手臂,每根手指都有普通人类的胳膊那么长。随着蜷拢的五指慢慢展开,乳白色的黏液落进泥土,滋滋冒烟,尤利尔看到了躺在掌心中奄奄一息的男爵,蓬松湿润的毛发下面,密密麻麻蠕动着食腐的肥蛆。
它死了。至少看起来和死了没什么两样。
“你不是第一个企图触犯生死边境而得以从穆泰贝尔的思维囚笼中逃脱的人,康葛斯才是。”恶魔说,“不同的是,康葛斯致死都摆脱不了提线木偶的命运。”
尤利尔对它揭露的真相并不感到惊讶。
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自己那位足智多谋的妻子早已据此构筑了一整套堪称一本万利的豪赌方案——只可惜逢赌必输才是她阴谋家生涯的真实写照。
不过鸠占鹊巢的康葛斯本身就是一场意外,她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探明迪恩尔的现状,以防后患。
他很清楚,迪恩尔才是长久以来北方信仰的实际支配者,其存在本身即是根植在芙尔泽特灵魂深处的恐惧之源,她穷极一生的力量和智谋来摆脱迪恩尔的阴影,自然不能容忍祂苟活于世。即使要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
猎人无精打采地眨了下眼,把妻子那充满迷惑性的音容笑貌排出脑海。
“呵……你把赴死形容得仿佛是一门多么高深的学问,这太荒唐了。人死了,一切就都结束了,这道理连三岁小孩儿都懂。”
恶魔歪着脑袋,欣赏他在致命损伤的侵蚀下逐渐走向死亡的过程:“不是所有人都能跳出这种思维定式。当一只蝼蚁落入积木堆砌的迷宫,它只会闷头前进,‘逃离此境’成为支撑它奔走下去的初衷和源动力,死亡看似是最有效的解脱途径,却与其行为逻辑所指向的最终目的截然相悖——即是‘活下去’。为了活下去才奔走不歇,为了活下去才不得不逃离此境。归根结底,没人能将生死置之度外,何况是在由潜意识主导的梦境中。”
很遗憾,尤利尔没从这段话中听出多少褒奖和赞许的意味,他的对手如此不吝言辞、喋喋不休,只是为了捋清因果和原委。
他猜令那颗腐烂的黑羊头最深恶痛绝的,莫过于夹杂在事件中的偶然和不确定成分。
不凑巧的是,他们夫妇二人最擅长的事偏偏就是制造意外。想必黑山羊怎么也没料到,身为上位者的莱芙拉竟舍得放弃一枚来之不易的火种,从深海中唤回一个卑贱血族的灵魂。
于是没由来的,妻子对他的诸般爱称回荡在脑海中——跳蚤、蝙蝠,长翅膀的蚂蚁等等,现在想想倒十分贴切。
猎人低垂眼帘,盯着身边那朵支离破碎的白花,喃喃说:美梦也好,噩梦也罢,于此日的曙光中醒来,把旧我之骸骨埋葬在昨日的黄昏下……这句你觉得怎么样?”
“空洞,乏味,言之无物。”恶魔冷漠地评判。
猎人无力地撇了撇嘴,表示赞同,“节选自《彼得·沙维情诗集》……”他补充说。
恶魔凝聚视线,空空如也的眼窟窿下面,浮出臃肿的眼泡,无数细小的六角形黑色复眼涌动着、密布其上,如镜面般倒映出猎人的千张面孔,层层叠叠,无一不是沉静坦然的模样。
腐败溃烂的羊颅诡异地转动了几下,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原来如此,莱芙拉是你胆敢在此大放厥词的底气。”它说,“维系在你们之间那种看似易碎,实则千丝万缕的信任纽带,我曾在阿盖庇斯有过切身体会。当那簇黯淡之火像划过夜空的流星一样坠入深海的寒渊时,奉献、自我牺牲,这些崇高的情结涤荡了它原本的污秽,令它在陨落之际绽放出了比原初之火更耀眼的光芒。但奇迹之所以被称为奇迹,就在于它的绝无仅有,只此一次。”
说着,它又探出另一条复肢,从分岔的触须下面生长出一条枯瘦的、满是色斑和褶皱的苍老手臂。
“看,”
摊开手,掌心中赫然是一条乳白色的幼小蛞蝓。它像一只半透明的玻璃制品,晶莹剔透,通体散发着淡淡的神性荧辉。
“眼熟吗?为了逃脱掠食者的追捕,小小的壁虎不惜断尾求生。”
“明智的选择……”血流得太多,猎人有些睁不开眼了。
恶魔卷起触须以诡异的姿势抱着脑袋,鼓起眼眶下方脓肿的眼泡,试图洞悉对方的真实想法。但从那对逐渐失焦扩散的瞳孔中,它什么也没能得到。
游戏该结束了。
“在阿盖庇斯,莱芙拉赐给你两杯毒酒,盼望你在这道简单的两害取其轻的选择题中,做出符合她预期的抉择。因果循环,她终于也得到了属于她的那两杯毒酒——面对我,迎接壮烈的覆灭;或是摒弃上位者的权力和尊严,苟且偷生。很显然,她选择了后者。”
它情不自禁地哼哧起来,发出一阵羊癫疯似的恐怖喘笑。
“她最终还是抛下了你。”
说完,它攥紧拳头,噗嗤一声捏爆了那条丰满多汁的蛞蝓,乳白色的体液从指缝中迸射出来。
只见黑山羊举起手,掰开自己的下颌骨,仰头吞下这味名为兹威灵格的丰盛甜点
第七十六章 面对面(下)
尤利尔曾不止一次思考过这个问题。
为何莱芙拉不惜南辕北辙,也要假他之手来了结兹威灵格双子的积怨?她在顾虑什么?在忌惮什么?
为了解开这个谜团,他做出过很多看似合理、细究起来却又颇多荒诞的假设,奈何一直得不到机会求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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