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巴洛克
现在,真相就在他眼前揭晓。
那条肥美的蛞蝓在紧握的拳头中被榨干殆尽,最后一滴浑浊的乳液落入黑山羊布满参差利齿的口中。它探出蛇信似的分叉长舌,满足地舔舐着嘴角。
“不愧是北国窖藏最久、口感最醇厚的一支陈酿,其中蕴含的怨念、愤恨和痛苦,乃至这齁人的辛辣之外掺杂的一点属于人性的回甜,都值得细细品尝。”
猎人看着它把压扁的蛞蝓尸体丢进嘴里,大肆咀嚼,忍不住皱眉问:“……你做了什么?”
“处理兹威灵格的遗产。”恶魔仰起头,喉管耸动,将美味吞咽下去。它用眼窝里那些恶心的眼泡对着猎人,说:“你应该感谢我,流连噩梦的猎杀者,我替你报了在阿盖庇斯的一箭之仇,用莱芙拉最得意的伎俩还施彼身,迫使她在两害取其轻的选择中做出了那个令她蒙羞的抉择——迪恩尔是摆在她面前的,逃脱梦巢的唯一途径,而她一旦接受,之前所做的种种努力都将前功尽弃。迪恩尔一息尚存的主神神格,将宣布其无可争议的统治地位,身为子神的莱芙拉只能沦为被阉割的附庸,”
恶魔扭动着黑色触须,像捧起一只陶人似的把猎人托了起来,凑到自己脸前。
“换言之,当她沐浴着旭日的光辉从睡梦中睁开眼时,莱芙拉这个曾被北方人顶礼膜拜的名讳,及这个名讳所代表的一切权威都不复存在。她将以一个被她唾弃的、卑贱的人类的身份醒来……你在笑什么?”
呵。猎人枯涩的嘴唇下漏出一丝若有若无的轻笑,尽管那张松弛蜡白的面孔很难表现出痛苦以外的成分,浓烈的挖苦之意却从骨子里渗了出来,“……闹了,半天,你也没能杀死她……”
“堕落尘埃,是比永恒的死亡更残酷的惩罚。”黑山羊强调,“我在阿盖庇斯叩下迪恩尔那行将灰飞烟灭的灵魂,令其续命至今,就是为了这一刻,为了给予汝等自命不凡者彻底的毁灭。为此我甚至不介意供巴姆借题发挥,处理祂们的家庭内部矛盾——一出无伤大雅的余兴节目。”
喔,差点把这茬给忘了。尤利尔迟来的恍然。
局面太复杂,情况太多变,搞得人无暇他顾,一时间倒冷落了同僚们。
对奈乌莉和索尔之后的际遇,几乎是一目了然。他心想。
假如黑山羊所言属实,“壁虎断尾”的芙尔泽特逃出了梦巢,这就意味着奈乌莉失手了,而她在歌恩·赛托伦的阴影笼罩下成功染指圣杯的机会微乎其微。
如此一来,助其凯旋阿盖庇斯的两枚筹码尽失。
何况,巴姆们也断然不会容忍这样一个叛逆份子“荣归故里”。
想起那份被置藏在贝利里奥斯冰盖下、还未来得及拆封的慷慨馈赠,猎人不免心生惋惜。毕竟跟卢比西南岸那帮阳奉阴违的种族主义分子相比,他有更充裕的理由对奈乌莉高看一眼。
不过,这跟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都无关。
锈红色的云在低空中翻滚,一轮血月从盘亘浩大废墟的地平线上完全升起,占据了视野中的半边苍穹。
恶魔黑洞洞的眼窝里缓缓淌出一行血泪。它卷起触须拭去浑浊的脓血,但另一只眼窝也开始淌血。
尤利尔从那颗沥干血的腐烂羊颅上看不到丝毫情感波动,却感觉到盘卷他身体的触须痉挛似的抽搐,密密麻麻的细小吸盘反复缩张,分泌出大量浓稠的深绿色黏液。
貌似一种不可描述的剧变正在它体内进行。
这种痛苦令其倍感陌生,肿胀的眼泡里写满惊诧。
“……作为过来人,教你一句,”猎人咳血一笑,表情奚落地眯起眸子,“狡兔三窟……”
黑山羊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脏器消溶后的碎沫稠浆从喉咙下面倒灌出来,哗哗地倾泻在深褐色的泥土上。它的躯壳开始由内而外地溃烂。
“对付那个女人的时候,切勿有把她逼到了绝路的错觉,也不要企图去剖析她的动机和目的,那只会令你身陷囹圄而不自知……在确保她那颗装满怪诞和邪恶念头的漂亮脑瓜从脖子上搬家之前,一切胜利都是假象……”
黑山羊尖刻的呣叫一声,把猎人和他的满腔戏谑狠狠摔在一边,它踉跄着跌倒,匍匐在地上,其后颈的黑色鬣毛逐渐脱落,暴露出皮膜下那条嶙峋骇人的脊椎骨。它的后背高高隆起,像一张快被风鼓破的烂帆,在噗嗤一声中,它的后背突然爆开一个血窟窿,数条灰色的触须从那窟窿下竞相伸出,拽着一颗血淋淋的恐怖驴头爬了出来。
那长着驴脑袋的深海怪物一经暴露在空气中,全身组织立马萎缩坏死,化作一滩尸液流淌下来。
紧接着,一条包裹着无形轮廓的黄色丝织长袍从那血窟窿下显现出来,与前者相似,没有实体的怪物刚一接触空气,便溃散于无形,继而从那丝织袍子下面涌现出一大群外壳呈深红色的海蟹,前赴后继地爬上黑山羊的后背,随后噼里啪啦地滚落一地。
源源不断的海潮气息从后背的大洞下涌出,侵蚀着黑山羊的身体,令它深受其累。只见它用触须勉强支撑着快被深海本质淹没的骨架子,用被脓血填满的喉咙含混不清地念叨着“原来如此”之类的话:“我知道了,是这样……她用那枚黯淡之火换来的不是你的灵魂,而是一份与深海余孽的契约……所以祂们才把你的灵魂送回来……但没关系,我已经得到了莱芙拉的神格……”
猎人四肢疲软地瘫倒在地上,感到所剩无几的生命飞速流逝,忽然间,一团陡然膨胀的阴影将他笼罩。
恶魔的身影宛如一座黑压压的大山倾压下来,数条触须如离弦之箭般突射而来,豁然刺进他腹部那道致命的伤口下。
那一瞬间,他感到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攫住,要从腹腔里被人生拉硬拽出去,忍不住嘴巴大张,吐出一大口血。
后脑勺枕着冰冷的泥土,漫天都是飘飞的灰烬,眼前的景物渐渐昏暗。
弥留之际,他隐约听见黑山羊的耳语。
“睡吧,尤利尔·沙维,然后你会在翌日的黎明中醒来,以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以一具行尸走肉的形式,然而是的,你终将会醒来……”
“珍惜那束得来不易的曙光吧,那是莱芙拉倾其所有的馈赠……”
“我们还会再见的。
第七十七章 伊舍,伊舍(上)
幽深的巷道中正上演一场人头悬殊的遭遇战,伴随金铁交击的锐鸣和混杂本地俚语的粗鲁咒骂,血脂提灯的光线在狭长的巷壁间频繁闪烁,于墙面投下扑朔迷离的剪影。
肩负着一个成年人重量的库恩不敢轻易靠近,他屏息等待,直到四周完全安静下来,稳定而明亮的灯光从拐角处照了进来。
一张典型的沙维氏扑克脸映入眼帘。
尼尔举着提灯走近来,素黑的猎人制服上挂了几道彩,除此之外别无损耗,垂落的刃尖哒哒地往下滴血。
“你在看什么?”教会猎人注意到徘徊在他身上的匪夷所思的目光。
“我在试图说服我自己,”库恩吞了口唾沫,“努力把我眼前这个跟尤利尔一样臭脸的家伙——也就是阁下您——和不久之前那个一屁股坐碎我美梦的油腻中年区分开来。”
“别提那个,”尼尔严肃警告他,“别对任何人提,明白吗。”
库恩看了眼趴在他肩膀上昏睡不醒的尤利尔,点点头:“守口如瓶。蒙泰利亚人视信誉如生命,阁下尽可以放心。”
尼尔脸上久违地流露出了一丝松懈的神情,叹道:“那么我也会遵守承诺,不对任何人提起我在你梦中见证的那场荒诞婚礼。”
“其实当新郎的感觉还不赖,当然,要是新娘子腮边没有那搓浓密的胡须就再好不过了,不过还是要多谢你,赶在牧师宣布我们可以交换唾液之前闯进来,挽救了我的初吻……”
“别说废话。这边走。”尼尔掐灭了提灯,率先拐出巷子,左右张望一番,径直快步穿过空荡荡的街道,遁入月光难以企及的墙影下。
“是是,遵命,”库恩忿忿地嘟囔,“‘往这边走,库恩’,‘别那样做,库恩’,‘留神身后,库恩’,不愧是亲兄弟,指使起人来都是一个口气。”蒙泰利亚人闷哼一下,把尤利尔快要滑到地上的身体往上拽了拽,咬牙拖着他横穿过无人的街道。
走着走着,他忽然一头撞进尼尔怀里。
他一抬头,看见尼尔一脸严肃地对他竖起食指,然后朝对面的巷口指了指。一队全副武装的执法僧从隔壁街道匆忙经过,他们看起来十分慌张,马不停蹄地赶着奔赴某处。
“追兵?”库恩小声问。
尼尔摇头,“我们从那座黑塔逃出来的这一路上,几乎就没碰到阻碍——除去刚才那波人。这很不正常。”
库恩回想他们逃离黑塔至此的经历,同样也觉得奇怪。按理来说,黑塔是梦巢乃至伊舍菲尔德的中心地带,他们来时一度受到了不小的阻碍,怎么到了下半夜仿佛整座城市就像清空了一样,大街上半个人影都看不到。
几分钟后,他就知道了答案。
在距离约定的汇合处两个街区之外的地方,他们获知了令这个夜晚如此死寂的真相。
尸体塞满了街道,数以千计,数以万计。尚未枯竭的血水从各个角落蔓延出来,从墙脚边,从被掀翻的马车下,从紧闭着的、透出一线烛光的门缝下,在人行道下的排水渠汇成一股滂沱的激流,瀑布似的哗哗倾泻进下水道。
显然,这里刚刚经历过一场屠杀。
库恩捂着嘴几欲呕吐,“天呐,我们错过了什么?”
尼尔对这类血腥场面司空见惯,面不改色地蹲下来,观察就近的几具死状凄惨的尸体,过一会儿,说:“这些平民不是被单方面屠戮的,他们事先就做好了抗击的准备……”他用脚撩开一具呈大字趴在地上的男尸,在其身下发现了生锈的锯刃,“菜刀、带钉子的木棍、还有像这种仪式用的木槌和锥子,他们貌似是被什么东西驱赶着,用家里能找到的一切尖锐的器物来武装自己,以便投身这场战斗……”
话语戛然而止。库恩奇怪地转过头,看到教会猎人正徒手掰开一名死者的眼睑,重新打亮提灯,借助光线仔细检察其瞳孔。
之后,他又接连检察另外三具尸体的瞳孔。
“无一例外的浑浊,眼睑内层溃烂的组织跟眼球紧密粘黏,”尼尔说,“除非在一夜之间全城人都得了白内障,否则我不知道怎么解释这种异变。”
“你知道看到这些……这些家伙,我想到了什么?”库恩把脸憋得发青。
“活尸。”尼尔替他说道。
的确,这些尸体的状态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活尸,被夺去了灵魂的空壳,被嗜血欲望奴役的野兽。
自然而然,库恩便想起了在那座黑塔中看到的,跪拜在那个巨大的黑曜石光柱下祈祷的人们。
伊舍菲尔德的居民早已把自己的灵魂出卖给了梦巢的主人。
“不管这是谁做的,我得说干得漂亮!活死人,活尸,丧心奴……管它叫什么,我受够了,如果伊舍菲尔德变成第二个旧镇,我宁愿现在就找条梁子把自个儿吊起来!”
“话别说得太早,你……趴下!”
只听尼尔平稳的语调突然变成一声低吼,蒙泰利亚人还没搞清状况,一股气势磅礴的飓风从天而降,将其仰面掀翻在地。
库恩近乎本能地张开手臂,护住身旁的尤利尔,以防他被这阵狂风刮走。无形的风压迎面袭来,他努力睁开眼,头顶的星光陡然黯淡,只见一对雄伟的翼影从街道上方急掠而过,梅兹堡统治者的旗帜被狂风折断,瓦砾纷纷被卷上天。
这庞然大物无暇垂怜地表的蝼蚁,乘风敛翼,尾巴垂直,修长的体态宛如一柄掷向天空的长矛,径自蹿入翻涌的云层。
尼尔以最快的速度赶来,首先确认尤利尔安全无虞,再转眼看向蒙泰利亚人,发现他还躺在那儿,吓傻了似的直愣愣地瞪着眼,翻动颤抖的嘴皮,干巴巴地发笑:“噢,青铜色的……一条青铜色的、会飞的四爪蜥蜴……哈,简直跟赫尔泰博菈一样,跟真的龙一样……果然梦还是没醒,谁来告诉我,我美丽的新娘子和她那茂盛的胡须去哪了……”
尼尔毫不客气一把揪起他的衣领,“我向你保证,你从没有哪个时候比此时此刻更清醒!赶紧起来,我没那精力在兼顾战斗的同时还要照顾两个拖油瓶。”
库恩如梦初醒,“哇喔,你们俩兄弟就连毒舌这点都一模一样!不敢置信,贵族的矜持都上哪去了?!”
“很遗憾,我们家不这样教孩子。”
说完,尼尔拎麻袋似的顺手把半身人从地上拎了起来。
诡谲攒动的云海令他侧目,视线越过鳞次栉比的屋顶。
远处,那座擎天黑塔的顶端,像火炬一样熊熊燃烧起来,照亮了黑压压的穹窿,夜幕下的潜伏者无所遁形,被迫亮出它们的爪牙,加入这场蓄谋已久的厮杀。
直至黎明到来
第七十八章 伊舍,伊舍(中)
(第二更)
伊舍菲尔德上空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咆哮。
索菲娅不为所动,虔诚地跪在窗前,置身于幽帘之间那束窄窄的月光下,面朝北方,双手合十。这是她几个月以来第一次重拾圣修女的身份。
窗外的厮杀声停止了,长街陷入沉寂,无知的羔羊被它们的主人鞭策着争相赴死,用鲜血和死亡换来了黎明前这短暂的宁静。
胸腔下那颗惶惶不安的内心却未能收获丝毫安慰。
索菲娅对此并不感到意外。她自知没有资格再以兹威灵格的仆人自居,向上位者祈祷的权力也理当被剥夺。
正当她想要放弃时,房门被叩响了。
笃笃,笃笃。每次敲两下,总共敲响四声。
索菲娅喜出望外,因为这是他们在临别之前定下的接头暗号。
她费了不小力气才把用以抵住房门的桌椅家具逐个挪开,从听到叩门声到开门,足足花费了一分钟有余。
门外正是令她牵肠挂肚的家人们,还有惊魂未定的库恩·迪米特。
然而尤利尔憔悴的面容瞬间冲淡了重逢之喜。索菲娅一边把他们迎进门,一边紧张地问:“尤利怎么样?出什么事了?”
尼尔一言不发,神情凝重地抱着弟弟进了客厅,冲同是伤员、窝在沙发里修生养息的帕拉曼迪指示说‘去后院打桶水来’,就径直往里屋去了。
索菲娅万般焦急,只得把求助的眼光投向在场的另外一位当事人。
库恩有生以来头一次感到在屋檐下无从立足的局促。也许把无处安放的手插进兜里是个好主意。他低下头,唯恐看见对方的眼睛。他不知道自己此时该站在哪儿,或是该说些什么,一种模仿穴居生物的冲动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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