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成为了猎人 第357章

作者:黑巴洛克

奈乌莉一愣,手中举起的剑僵在半空。

直到对方从双手中颤巍巍地支起面颊,缓缓扬起鲜红欲滴的唇角,勾出一个优雅而不是含蓄的笑,她才意识到自己没有听错。

芙尔泽特满脸是血,她微笑着摊开手掌,捧起饕餮过后的“残羹冷炙”——漆黑的瘤膜下,蠕动着残缺不全的内脏和骨头,而那些富含营养、同时也具有致命毒性的部分早已被啃噬殆尽。

她吃掉了迪恩尔

第七十三章 义务

从来没有这样一场厮杀,让他感到如此的乏力和无望。

即便是旷日持久的鏖战,浓烈的血腥和命悬一线的紧迫感,无时无刻不在刺激着神经,缓解体力透支带来的酸痛和懈怠。

这次却截然不同。与康葛斯的战斗,已经超出了拉锯的范畴,他一遍遍重复着高超的猎杀技巧,将从坟冢中爬出来的老猎人一次次挫骨扬灰,从锋利的巨镰,朴实无华的锯肉刀,到纤细精巧的手杖,他缴获的战利品越来越多,失败者重归腐朽的尸骸在其脚下堆积成山。

尤利尔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表情麻木地站在那座白森森的骨山上,右肩下吊着条残废的胳膊,被迫换成非惯用手的左手来握持武器。

当一颗泛黄的颅骨滚落山崖时,远处的冢下,又一具名为康葛斯的活尸站了起来。

他记不清这是第几个了,一百六十七?也许是一百六十九,谁在乎呢,猎人只管履行他的义务。某种意义上来讲,这就好比在床边哄孩子入睡的老母亲,只不过,猎人哼唱的调子往往不那么婉转,有时甚至是激烈的、尖锐的,而哄睡的对象也比嚎啕的孩子倔强得多,它们绝不肯轻易就范,乖乖躺进猎人为它们准备的摇篮里。

不过没关系,猎人总是不乏耐心,并一贯乐于善始善终。

从额角淌下的鲜血,慢慢流进搐动的眼角下,染红了视线。可他没多余的力气抬起胳膊,只得半眯着左眼,勉强以右眼视物。

老猎人背着一对十字交错的漆黑的鹰喙镰,好整以暇地走到骨山下,向上仰视。

年轻猎人身上那股锐气,在这场无止境的厮杀中消磨殆尽,他的步履变得蹒跚,眼神飘忽,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破绽。

但他依然紧握着锯肉刀,尽管掌心的茧被磨平,皮开肉绽,他依旧被某种信念驱策着,再次克服伤痛和疲劳,迈向敌人。

“我说了,不管重复这样的胜利几百几千次,都是无用之功。”

说罢,康葛斯掷出漆黑的镰刃,伴随锁链的哗啦声,锋利的鹰喙既快又狠地从猎物毫无防备的左膀上咬下一块肉来。

尤利尔一下子失去平衡,脚底一滑,从尸骸积成的山坡上狼狈地滚下来。

不等他起身,老猎人就发动了第二波攻击,甩动锁链,让鹰喙从斜上方直扑下来,如同一枚钩子深深扎进尤利尔肩颈后方的肉里。此时他就像一面既单薄又脆弱的风筝,命运皆系于那细细的一根线。

康葛斯小心翼翼地操纵着线,时而横甩,时而粗暴地拖拽,看着自己的新玩具满地打滚,撞得头破血流,他心情无比的愉快。

不一会儿,康葛斯发觉刚到手的玩具已经被折腾得破烂不堪,不无惋惜地拖动锁链,决定提前终结这场游戏。

下一瞬间,钻心的刺痛让他从胜券在握的假象中清醒过来。

“你是什么时候……?!”康葛斯不敢置信地握住那根贯穿其胸膛的手杖,踉跄着倒退。它的角度不偏不倚,穿过肋骨,精准无误地给予了心脏致命一击,手法之老练狠辣,让人无法不怀疑这是预谋在先。

他这才醒悟,原来尤利尔之所以不抵抗,并非无计可施,只是因为他无法再兼顾防守,索性直接放弃,把所剩无几的体力和精力全都投注在刀刃上。

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尽管极端,却很奏效。

老猎人倒了下去,年轻的猎人站了起来。这样的场面似曾相识,不知在这片花海中上演了多少次。

尤利尔撑着身旁那座歪斜的墓碑,艰难地站起来。天知道他看上去有多狼狈,满脸的伤口和淤青,眉角肿得像马铃薯,把左眼挤成了一条缝,衣衫褴褛活似乞丐,一条胳膊也废了,而且还是惯用手,这对于狩猎者来说无异于灾难。

然而此刻,在即将迎来第一百六十七,抑或是第一百六十九次死亡的康葛斯的眼中,那背向血月的身影,宛如恶魔,他没有狰狞的犄角,没有冷酷的鳞片,也没有利齿和尖爪,却不论多少次被挫败踩落,总能一次又一次地从那无尽的深渊底部爬上来,裹挟深海般冷冽彻骨的绝望感倾轧而来。

“一百次不行,就一百零一次。一千次不行,就一千零一次。告诉我,你有多少条命来填……”

他听见了地狱的钟摆。

……

咣,清脆的声响中,一簇明亮火星在苍白的剑刃上一闪而逝。

剑挥空了,直直地砸在地面上。

奈乌莉看着本该被她一剑分尸的芙尔泽特,还完好无损地站在她面前。利剑只在她的脖子上留下了一道水纹似的痕迹,很快就弥合如初。

不仅如此,她的形态也开始像水一样逐渐变得透明。

奈乌莉看了看被遗弃在地上的迪恩尔的尸体,意识到自己错失了一次千载难逢的良机。并且是永远地错过了。

她摇摇头,如释重负似的轻叹一声,把剑斜插在地上,盘腿坐下。

“你是第一个能把我逼到这种地步的对手,难道这还不能令你满足?”芙尔泽特摊开手,咯咯发笑,像个恶作剧成功的邻家少女,一副天真烂漫,人畜无害的模样——如果忽略掉她指甲缝里的肉沫和嘴角尚未干涸的血迹。

奈乌莉举目,深红色的漩涡已经扩散到目力所能触及的穹窿的最远端,梦巢向其中心塌缩的速度越来越快。她知道时间所剩不多了。

“谈不上什么满足不满足,失望倒是真的,”她顿了顿,接着用平静缓和的语气说:“想必你对我的情况很了解,在此之前,我没有多少与你——你们这样的家伙为敌的经验,然后,等我回过神来,一切都变了样,摸爬滚打二十年的资历和经验统统作废,新的秩序和规则让我如临大敌。我不得不像个咿呀学语的婴儿一样,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摸索前进,凡事都小心翼翼,唯恐越雷池半步。我把这趟远行视作一次宝贵的实践经验,一次难得可贵的学习机会,结果却令我失望了。”

她看向芙尔泽特,眼神有些落寞。

“你跟祂们不一样,跟我那些道貌岸然的家人们不一样。你只是个寡廉鲜耻的鼠辈,完全没有上位者的尊严和底线,你可以像阴沟里苟活的蝇蚁一样逃开,混迹在下等种族当中,卑怯地祈祷着明天的太阳照常升起——如若果真迎来了明日,便沾沾自喜,忘乎所以。想必‘兹威灵格的信仰’对你而言也毫无意义,除了你的灵魂,你可以抛弃一切。所以我很失望,我为在这场毫无参考价值的战斗中所浪费的时间和精力感到惋惜。”

短短几句话,莱芙拉就遭受到毕生最大的羞辱和贬斥。更让她不可忍受的是,奈乌莉本人举重若轻的态度,情绪平稳,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众所周知的事实。

“正是我这样寡廉鲜耻的卑怯鼠辈,折掉了狮鹫的羽翼,攻陷了赫莱茵最坚固的堡垒,”芙尔泽特挤弄了下眉毛,做出俏皮的表情,“噢好吧,我承认这的确挺让人沮丧的。”

奈乌莉点点头,“你的能力和手段虽然不值一提,择夫的眼光倒是不赖。”

芙尔泽特不怒反笑:“是吧,你也这样觉得?”

“尤利尔·沙维不可救药的愚忠帮你省掉了不少麻烦。鉴于这很可能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如何,不介意透露点内情给我?”

“为了什么?给我自己制造一个情敌?”

“没那么糟。你惯用的那些手段我用未必奏效,我也没兴趣作此尝试。”

“啊,我怎么能忘了,世上没有哪个女人会不热衷探听八卦,”芙尔泽特耸耸肩。

正如奈乌莉所说的那样,这很可能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何妨表现得大度一些呢。

于是不知是在虚荣心或是别的什么缘由的驱使下,目空一切的莱芙拉居然接受了邀请,席地而坐。两人对外界天塌地陷的景象视若无睹,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起来,从遥远的传说是如何脱胎于荒诞的现实故事,到博取异性好感和信任的阴险伎俩,无所不聊。

这场别开生面的谈话使人深省的同时,也让人陶醉,尤其是那段从歌尔德启程的旅途,尤利尔·沙维的加入为其增色不少。

直到索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奈乌莉才注意到自己在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灰烬御卫走上前来,看到地上那摊残缺不全的黑色瘤肉,误以为这就是最终的结果:“恭喜殿下,您终于达成了夙愿。”

“你弄错了,”奈乌莉边说边起身,“这不是我做的。”

索尔终年如岩石般平坦冰冷的脸庞上泛起了不安的褶皱,他盯着地上那摊仍在神经性蠕动的烂肉看了一会儿,愕然说:“莱芙拉?”

奈乌莉拔出插在石缝里的剑,说:“你有没有想过,为何莱芙拉宁愿从下位者当中寻找一个替代品,也不直接夺取迪恩尔的神格为自己所用?是做不到,还是她不能这么做?”

“殿下为什么这样问?”

她提起剑,指了指迪恩尔的尸骸,“她就在我眼前吃掉了她的兄弟,然后从这个梦巢的牢笼中逃走了。”

“这不可能!”

“是的,我们都知道那不可逾越的规则叫什么。她既然涉足此境,就没办法让自己醒过来,除非前往梦巢的最深处,拿到圣杯,或是干脆被她兄弟的神格反噬,身魂俱灭。但理论上,还有一种逃脱的途径,这也很可能是她不敢轻易染指迪恩尔神格的原因所在……”奈乌莉欲言又止,表情变得隐晦而不可捉摸。

“什么途径?”索尔急切地追问。

奈乌莉想了想,放弃了深究的念头:“算了,这跟我们接下来要面对的困境无关,多想无益。”

索尔一动不动,固执地凝视着天空中的漩涡。在那里,一个邪恶的有角轮廓正缓缓浮现。

奈乌莉不以为然地转过身,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走吧,别让陛下的期待落空,让赫莱茵的铁骑带着梅奥莱斯的遗体和你我的死讯凯旋吧,”她说,“这是我们身为子女和臣仆应当履行的义务。”

……

帕拉曼迪惊恐万状地醒来。

她愣愣地盯着自己举在半空中的手,企图抓住什么。可她没法记起有关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的更多细节。

她既非拥有完整灵魂的人类,也非支配众生的上位者,她只不过是被兹威灵格圈养的看门狗,一个由许多富有价值的灵魂堆砌而成的容器,她能做的只是像一支漂流瓶般,在梦的惊涛中随波逐流,最终被那可怕的漩涡撕扯着,狠狠地抛了出来。

灰烬御卫造成的灼伤被完整地带回到现实,全身上下都火辣辣地作痛。她捂着焦黑溃烂的颈部,砰的一声从床上滚落到地板上。

这声响引起了守候在窗边的索菲娅的注意。她没有上前来搀扶这可怜的伤号,连一句安慰的话、一个怜悯的眼神都没有。她在唇边竖起食指,严肃地做出一个禁声的手势。

帕拉曼迪对此冒犯毫不在意,她一心只想回到身困险境的主人身边,嘶哑地呻吟着,指甲抠进木地板中,艰难地向前匍匐。

“别那么做,”索菲娅对爬向门口的帕拉曼迪忠告说,“你现在这样帮不了你的主人。”

帕拉曼迪果然停了下来。她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对修女投去怨毒的眼神。

“待在那儿,要么回床上好好睡一觉。这是为了你好。”

索菲娅不再看她,把目光转向窗外。

就在几米之遥、一墙之隔的街道上,正在进行一场恐怖的屠杀。就在一刻钟前,一群身披狮骑士青铜铠甲的马斯坦巨人闯进了视野,挥舞着长枪和巨斧,在塞满整条街的市民游行队伍中横冲直撞,犹如扑进羊圈的狮群,顿时血肉横飞。更加诡异的是,那些手无寸铁、用褴褛衣物或麻布罩住头的市民们,竟无一不像疯狂的殉道者,争先恐后地奔赴死亡,仿佛想用尸身和骸骨砌起一堵屏障,拖延奥格威向伊舍菲尔德中心地带进军的步伐。

忽然,一声低沉的长啸划破夜空。

索菲娅匆匆掀开窗帘的一角,远远窥见几道庞大的翼影在低矮的云层下掠过。

它们向着耸立在城市中央的黑色巨塔笔直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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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好久不见

夜晚极少对猎人展现出友善的一面。

普通人的夜晚,意味着避雨的屋檐,热腾腾的羊奶和舒适的床榻,猎人的夜晚则属于蛮荒、丛林和沼泽。在这些地方,深度睡眠是一种过分奢侈的享受,半梦半醒的小憩始终是缓解疲劳的最佳方式,就好比站着睡觉的野马,以便随时逃脱掠食者的捕杀。

浅层次的睡眠,有助于防范危险,同时也很容易将人带入一个游离于现实和虚幻之间的微妙领域。

尤利尔曾多次涉足此境,亦真亦假的昔日光景,走马灯似的围着他旋转。而他一次也不曾沉溺其中。

因为在他酩酊欲醉的大脑中,总是存在着这样一个声音,告诉他这都是假的。是一场梦。

这声音就像悠扬的乐章中突兀飙升的一缕不和谐的高音,每当他决定醒来时,就会集中起涣散的注意力——尽管这对做梦的人来说很困难——聆听,心无旁骛地聆听,直至虚假的喧嚣被渐渐淹没,那澎湃的潮声便是梦醒时分。

恰如此时此刻。

利刃刺进康葛斯身体的刹那,他无比真实地感受到梦之将醒。封闭的五感重新打开,蔓过舌根的血浆像葡萄佳酿一样甘甜,拂面而过的风里有薪柴燃烧的呛鼻味道,肾上腺素持续飙升,沉寂的胸腔下再度传来如擂鼓般强而有力的泵动声,滚烫的生命源泉流遍全身,古老之血的恩赐带来无以言喻的强烈快感,犹如一场瘾君子式的狂欢,令人欲罢不能。

可惜这美妙的体验转瞬即逝。

剑柄传来的阻力消失了,老猎人被洞穿的躯壳像风蚀的陶制品似的坍塌,骸骨七零八落地撒了一地。

尤利尔低下头,注视着掌心里凹陷发红的柄痕,若有所思。

但他没有时间停下来。随着康葛斯的死灰复燃,新的化身再次从坟冢里爬出来,他又被驱赶着投身下一场战斗。

他的敌人不会疲惫,不会疼痛,连死亡也沦为出尔反尔的把戏,战斗强度甚至随着康葛斯的落败次数水涨船高。如此循环往复,疲于奔命,任何思考都是多余的,渐渐地,他的双眼失去了神采,变得空洞而麻木,俨然已经忘记了战斗的初衷,只为了攫取猎杀的快感而挥舞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