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成为了猎人 第303章

作者:黑巴洛克

多亏马科斯早早离家到南方打拼,没有被拉入教会大家庭,否则这顿早餐就没法下咽了。

尤利尔暗自庆幸,喝了一大口羊奶把鲠在喉咙口的食物冲下肚。

尽管开场并不顺利,但他们这对难兄难弟好不容易有机会团聚于此,有些深藏多时的秘密也到了开诚布公的时候了。

马科斯是名优秀的倾听者,他像个和善的长辈,既不催促,也不追根刨地,只是静静聆听尤利尔愿意坦白的内容。遇到危急的部分,就稍稍皱起眉头,听闻悬疑的关节,便坠目沉思,偶尔的眉开眼笑,无非是听到自己的弟弟又一次转危为安,逢凶化吉。

“这么说,巴姆选择了你,也背叛了你。”

如果换做是彼得,这会儿只怕早已暴跳如雷。马科斯很少表现出过激的一面,遇见问题他首先会沉着地思考,寻求解决之道。

用彼得的话来说,他总是患得患失,谨慎到了怯懦的地步。

尤利尔对此不敢苟同。谨慎从来是一种积极意义大过消极的珍贵品质。

“祂们不止背叛了我,”他回答,“前任圣徒的下场比我犹有过之。”

他把整件事的始末梗概大致说了一遍,没有涉及太多、太深的细节,譬如芙尔泽特从中扮演的角色,或是他曾坠入深海的经历等等。有些回忆太过触目惊心,他不希望给马科斯增添心里负担。

“这样一来就彻底清楚了,”马科斯连连摇头,止不住地唏嘘,“巴姆不光要你死,还要我们一家人都死,要莱芙拉死。我最初还天真地以为那场审判是一次偶然,仓皇失措地跑去向我的敌人求助,要不是尼尔在关键时刻闯进法庭,趁乱把我带走,我险些就弄巧成拙了。”

“别这样说,马科斯,这不能怪你。实际上你已经干得足够出色。”

在来餐厅的一路上,尤利尔向男爵打听了不少关乎约翰·里斯公审的细节,知道马科斯曾以辩护人的身份登场,与控方斗智斗勇,为他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尼尔则在这件事里起到了中轴的作用,一面完美执行了莱芙拉对他下达的指令,一面又兼顾到了家人的安危,称得上居功至伟。

这大概是尤利尔吃过最漫长的早餐,久别重逢的兄弟俩像是有叙不完的旧。晴天不宜诉苦,他们就聊往昔的趣事,餐厅内充斥着温情而欢快的空气,笑声不止,马科斯殚竭他那少得可怜的幽默细胞,把他在宫廷里的糗事细数个遍,奥格威成了他故事中当仁不让的丑角。

尤利尔把过去积攒了两年份的负面情绪,一次宣泄了个够。

早餐进行到尾声,马科斯意犹未尽地放下餐巾,看着他说:“下午,或者晚上,去看看索菲亚吧,”他的语气中没有责备。有的只是遗憾,以及愧疚,“她应该在等你。”

尤利尔身子蓦地一僵。

气氛忽然变得凝重。他没说话,慢慢点了点头。

“对了,还有一件事忘了说。”

临走前马科斯又转回身来,脸上带着欣慰的微笑,“很高兴你回来,尤利。

第六章 姐弟

猎人是天生的旅者。

尤利尔踏足过光怪陆离的落日庭院,造访过贡德乌尔的盐湖和大墓冢,纵马在贝奥鹿特的河道与邪神赛跑,搏杀于埃斯布罗德的斗兽场争夺一线生机。两年零三个月的历程,旅途之漫长艰险,足矣让蒙泰利亚人这样天生的旅行家汗颜。

他可以打破巴姆之子的梦魇,跨过赫尔泰博菈山一样魁伟的身躯,乃至逾越深海的囚笼,但在这个夜晚,一扇虚掩的房门就让他望而却步。

他忽然很怀念冰冷的握柄,怀念锯齿撕咬肌骨的迟滞感,怀念每一次呼吸都浑浊着铁锈与腥臭的气味,披上那条染血的外衣仿佛就能一往无前。现在卸掉了沉重包袱,两手空空,他反倒像被砍掉双翼的猛禽,在陌生的陆地上笨拙步行,如履薄冰。

“尼尔,是你吗?”

一听到这熟悉的嗓音,之前种种顾虑俱被抛诸脑后,尤利尔推门走了进去:“是我。”

卧室里没有点灯,壁炉将熄未熄,室内最充裕的光源来自床头柜上的一盏烛台。昏暗的红光下,只见索菲娅趴在床上,左边肩背晾在被褥外面。

她见来者不是尼尔,连忙扯过被角,遮盖住丑陋的伤痕。等对方走得近了,她才辨清那张不论轮廓亦或气质都神似尼尔的脸庞。

“……尤利?”

尤利尔把盛着瓶瓶罐罐的托盘置于床头柜,毫不避讳地、近距离打量起她。

索菲娅躲开他的视线,不安地往被窝里缩了缩,只露出一对向内凹陷的眼窝,赤眸中神采暗淡。

“别藏了,”尤利尔说,“今晚我来给你换药。”

“尼尔呢?”她问。

“被马科斯拽去喝酒了。”

索菲娅咬住下唇,“……我可以等。”

“我不能等。”尤利尔斩钉截铁,“如果想躲我,你应该去旧堡那边住,而不是就在我楼下。”

“那我现在搬过去还来得及吗?”

“不行。你没听过一句话叫客随主便吗。”他不容置喙地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床边,“是你自己把手伸出来,还是要我来?”

索菲娅听他口气强硬,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蛮横态度,就知道今晚是搪塞不过去了。

她犹豫了会儿,不大情愿地掀开被角,打直手臂伸过去。

“原谅我没能及时跟你道贺。”

尤利尔一门心思盯着她臂膀处怪异而扭曲的乌紫伤痕:“道什么贺?”

“自然是祝贺你结婚。”

“……嗯,多谢。”

“不是真心的。”

尤利尔一愣,把瓶塞拧到一半的药罐放下。

索菲娅这次没再躲闪,烛火朦胧映入深红的镜面。两人四目相接。

“我记忆中那个矜持内敛的修女去哪了?”他问。

“我印象里那个宠辱不惊的猎人又去哪了?”她反问。

“今晚我是以一个家人的身份来这儿。”

“哪种家人?”

尤利尔被逼得够呛,一时间无言以对。他有种错觉,自己面对的不是娴静内敛的索菲娅,而是个性强势的希尔维。

“索菲娅,你不是这种斤斤计较的人。”

“不,我没有要计较。我只是防范某个无情的家伙故技重施。”索菲娅支起光洁的下巴,看着他的眼睛,“这次不同于旧镇,我什么都记得。”

糟糕,原来在翻这笔陈年旧账。尤利尔若说他一点都不吃惊那是骗人的,认识索菲娅二十年,印象里从没见过她如此记仇的一面。

这下麻烦大了。

他原以为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早已翻篇,现在回头追究起来,仅不告而别这一条,就等于宣判他无期徒刑了。

“当初的事不能和现在一概而论,”他感觉舌头像是打结了似的,“其实你完全是多虑了,索菲娅……”

“那为什么直到今晚才来见我呢?”索菲娅的声气一下子弱了下去,宛如霜打的山茶迅速凋谢,面容憔悴不堪,“我没在躲你,尤利。是你在躲我。”

尤利尔陷入了沉默。他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索性置之不问,埋头上药。先把黏稠的药膏敷在左手的指尖,混沌的热力使之渐渐融化,然后均匀而轻缓地涂抹在索菲娅纤细的胳膊与肩头。

这只是冰山一角。那遍布体表的狰狞伤痕看似灼伤,实际更加毒辣、致命,圣子的降生近乎榨干了她的生命力,险些把她的灵魂从肉体中强行割裂。索菲娅的躯体犹如薄纸,子宫里的圣婴却是一团熊熊烈焰,在历时大半年之久的妊娠期中,把她烧得千疮百孔。

她能捡回这条命已实属万幸。

额角溢出细密的汗珠,索菲娅把嘴唇紧抿至发白,忍受药物的强烈刺激,努力不让痛苦通过她的声带泄露出来。

尤利尔为她绑好医用绷带,以温暖指尖抚慰她那缺乏水分的干燥肌肤,“这就是我不来见你的原因。”他自责地说。

索菲娅全身似要沉入软绵绵的鹅绒里,她无力地笑了笑:“我帮到你了吗?”

“岂止帮到了。你几乎是挽救了我的小命。”尤利尔撩起袖子,把焕然新生的双手展示给她看。

索菲娅等了片刻,问:“我现在摸起来是什么样的?”

“跟在埃斯布罗德那会儿简直没法比,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媪。”他装作打趣的腔调。

“希望你没有太失望,”索菲娅眼帘低垂,“我已经尽了我最大的努力……”

他切实找回了遗失的人性,尤利尔此刻万分确信。此刻他胸中充斥着无以复加的沮丧和失落感。

无论处于怎样的困境,他都从不希望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被人同情的软弱形象,他知道索菲娅也一样。所以他永远不会告诉索菲娅,她为自己所做的、所牺牲的一切,无不是上位者精心算计的结果。

若是连“个人意志”都被彻底否定,纯粹只是一个提线木偶,这真相不免太过可悲。

索菲娅只需要相信她付出了努力,并且收获了应有的回报,这就足够了。

“过来,尤利。”

“……什么?”

他收回发散的思绪,抬头一看,索菲娅竟披着睡袍坐了起来,对他张开双臂。

“这是做什么,赶紧躺下来。你需要多休息。”

索菲娅态度坚决,不肯退让。

睡袍没有系腰带,尤利尔从这个角度可以清晰看见她腹部的大面积伤痕,其痛苦程度难以想象。

于是他不再抗拒,侧身坐到床边,任由索菲娅把他拥入怀中。

索菲娅枕着他的肩膀,右手轻抚他颈部稀疏的软发,微笑道:“要大哭一场吗,衣服借你揩鼻涕?”

“别闹了,这是安慰小屁孩的法子。”尤利尔把脸埋进她温暖的胸口,瓮声瓮气地说。

“喔,那对你有用吗?”

聊胜于无。他原本打算这么回答,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长期积累下来的疲惫、倦怠,以及无人可以倾诉的孤独、压抑,此刻融汇成一股爆发式的情绪,随时像要迎来井喷。他猜这大概就是人性的弱点。

他恨这感觉。卑微且无助。他能立马找出一百种理由来唾弃它,但接受它仅需一条足矣。

索菲娅的怀抱,是他可以放下所有戒备的地方。

马科斯和尼尔同样能给他以相似的慰藉。这种感觉似是而非,很难用一两个词语来涵盖。

老狮子生前灌输给他孩子们的家族观念,正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点纠正他们错乱的人生轨迹。

家是避风的港湾。而索菲娅就是在茫茫黑夜中为他指引归途的灯塔。

“索菲娅,”他轻轻回抱住对方,“我感到有些累了。不过没关系,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一切都会恢复原样。”

不论经受多么惨重的打击,他总会一次次地爬起来,砥砺前行。因为这是歌恩·赛托伦的期许。因为大敌仍酝酿着卷土重来。

更因为他是猎人,注定要去那血肉横飞的战场上厮杀。

“你错了,”索菲娅告诉他,“你再不是一个人,你有我,有马科斯,有尼尔,沙维是你的后盾,彼得为你坚守着歌尔德人最后的阵地。你不希望我们卷入这个漩涡,可现实是我们是血脉相连的至亲,是一个整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不能擅自把自己从我们之中割离。”

“我的天,这说教的口吻真叫人怀念。”尤利尔感叹。

“希尔维才不会这么轻声细语地跟你讲道理。”索菲娅笑着说。

没错,照希尔维的脾气,她多半会毫不客气地揪住弟弟的耳朵,一点也不顾念成年人的颜面。

尼尔那股倔强的牛筋就是这么被她给驯服的,任何时候见了二姐都是小心翼翼。据说每年他都会在希尔维生日当天托人寄花送去,风雨无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