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巴洛克
希尔维用她自己的方式,把她曾缺失的母爱尽力补偿给了弟弟妹妹们。
“尼尔对我说,他很抱歉让你置于险地而他却毫无察觉,”索菲娅在他耳边低语,“就在前天晚上,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失态的样子。”
“然后他今天见了我就像吃了火药似的。”
“因为他永远不会向你坦白,他只会用实际行动来弥补他的遗憾。”
尤利尔何尝不明白。吕克·沙维的六个孩子,即是六种迥异的性格与人生,从某种意义上说,尼尔算得上是沙维家四个儿子中最像老狮子的人。
况且退居二线之前,尼尔·沙维已然是闻名遐迩的战争英雄,贵为兹威灵格麾下教会军的王牌人物,有了他的助力,自己身上的担子势必能减轻不少。
“嗯,等明天或者后天,我会找个合适的机会跟他谈谈看。”他说。
索菲娅听出他的话外音,“情况不太乐观,对吗?”
“具体情形我也说不准。唯一确定的是,我们要在这里度过冬天。赛隆兹是‘杜宾大动荡’的风暴眼,和平只是暂时的,而且周边各省也不大安生,目前我还没把握住风向,一步步来吧。”
“这么说我们要做长期打算?”
“就是这么回事,”尤利尔轻叹,“我个人倒希望这个冬季越长越好,最好是大雪封路,让多美尔人的西征军无路可退,只能继续向方托斯德挺进。我在密瑟瑞尔结交了一些新朋友,想必届时他们一定会好生犒劳下这帮人困马乏的外乡来客……假如奈乌莉没有被召回赫莱茵就更好了。”
“奈乌莉是谁?”
“一条见人就咬的疯狗。”
“你没有咬回去吗?”
“我咬不过她。而且人怎么能和狗比。”
念及彼时奈乌莉对他穷追猛打的情景,他不禁把索菲娅搂得更紧,尽情汲取她混淆着浓烈药味的体香。
索菲娅被他头发蹭得脖子发痒,苍白脸颊涌上淡淡的红潮,意识迷离之际她喃喃道:“尤利,你还记得你在埃斯布罗德对我说的话吗?”
他当然记得:“只有死亡才能将你我分开。”他亲吻她的耳垂,离开她催人入眠的臂弯,“好了,时候不早了,你该歇息了。”
索菲娅从缠绵的温存中惊醒。她虽心有不舍,但考虑到自身亟需静养的现状,也只好点头应和。
下一秒,烛火熄灭,被褥顿时被夺去一半。
“你在做什么?!”索菲娅急忙趴下来,不可置信地瞪着堂而皇之抢走她枕头的家伙。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她不敢声张,捂着嘴巴低声惊呼:“新婚第二天,你怎敢跑到我……别的女人卧室里过夜?”
今夜不知为何尤利尔觉得困极了,集中不起精神,就隐约看到一双锃亮的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他把脸凑过去,也不知道是吻在嘴巴还是吻在了鼻子上,然后一头倒进柔软的鹅绒枕,顺带将六神无主的索菲娅一把揽进怀里,“放心,她今晚多半正庆幸我没回去……”
索菲娅颤巍巍地把额头贴近他结实的胸膛,听见他沉稳有力的心跳。黑夜仿佛第一次给人以安全感。“可你别忘了,我名义上仍是莱芙拉的仆人。”
“嗯嗯,换言之就是我的仆人嘛……”尤利尔打个哈欠,迷迷糊糊地说,“现在我命令你闭上眼睛,睡觉。
第七章 怪物
索菲娅有些惋惜地捧起一束灰白的长发,看向镜中人:“真要这么做吗?”
清冷的晨光中,只着一条单薄内衬的猎人坐在椅子上,对着镜子打量下巴与两鬓。“新环境,新气象,”他说,“你不是希望我能和过去划清界限?”
“话虽如此,可这是我们家族的象征……”
“看看那些焦黑干枯的末梢吧,摸摸那粗糙的质感,它能带给你哪怕一丁点荣誉感?”
“好像一把枯草,真寒碜,”索菲娅被他故作严肃的语气逗笑,“好吧,我会拿出钻研园艺的专注,来好好料理下这块贫瘠的土壤。”说完,她挥舞起冷光闪烁的剪子。
咔擦一声,尤利尔长及肩背的头发瞬间短了一大截。
一个典型的歌尔德人,一个以昆尼希正统后裔自居的沙维人,其形象若有违前朝一切从繁、一切从奢的审美,统统都是不合格的。纵是生活作风相较简朴的尼尔,也从不懈怠对自身形象的管理。
尤利尔不是个因循守旧的人,视所谓之传统为糟粕,若是无益,则弃如敝履。
他让索菲娅剪的是头发,也可以说是蛀虫般拖累这个家族的繁文缛节。
一味沉浸在往昔的辉煌中,沙维将无以在新时代的激流中立足。不在沉沦中崛起,就在沉沦中毁灭,转变就从这样的细枝末节处开始。
长期处在极度恶劣的环境中,饮食没有规律,营养全无保障,让他的发质变得又干又硬。索菲娅像个兢兢业业的园丁,默默修剪,却忍不住眼眶泛红,当手指触及那条自后脑勺延伸至颈部的狭长疤痕,她的双眼几乎难以视物。
一刻钟后,尤利尔对着镜子摸摸脑袋,好似一块疏密均匀的浅草坪,清爽了许多。“手艺不错,考虑来我家应聘吗?”
索菲娅吸吸鼻子,破涕为笑:“园林总管的话,倒勉强可以屈就一下。专门修理你这块破草皮。”
“求之不得。”
说话间,尤利尔已经披上大衣。索菲娅绕过来,面对着他,一丝不苟地替他整理好以灰狼皮缝制的领边。
更衣的最后一个步骤,为双手戴上一对里绒的牛皮手套,风尘仆仆的旅者形象于此荡然无存,镜中赫然是一位威仪而不失端庄的青年庄园主。
他转过身,搂住索菲娅纤若无骨的腰肢,亲吻了她的额头,“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索菲娅目送他离去的背影,神情忐忑,“今晚……今晚就别再来了!”她提高声音说。
尤利尔对这告诫置若罔闻,头也不回地径自出了卧室。
刚把房门带上,肩膀就忽然一沉。他不用看也知道,新晋幕僚长兼弄臣的某跳槽专业户又准点上班了——前者是自封,后者却是无可争辩的事实。
“今晚别再来,意思就是叫你明晚、后晚、大后晚上都来,看似委婉实则胁迫,”男爵顾自解读道,“啧啧,女人的妒忌心真可怕。”
它活像一坨晾在竿子上的腌肉,挂在猎人的肩臂下,随着步幅的交替甩来晃去。
“我待会儿在衣服上但凡看见有一条口子,今晚的主菜就是油焖騸猫。”
胖归胖,男爵的身手依然堪称矫健,一扭头就落回地面,垂着尾巴悻悻地跟在尤利尔后面,生怕走快了一脚踩进滚烫的油锅里。
“昨晚有嗅到什么异样?”他问。
“没有,”男爵很清楚“异样”不是泛指,而是特指某人,“她一整晚都待在卧室里,应该是前夜被你折腾得够呛的缘故。”
尤利尔对此未作表态。
安宁是暂时的,等芙尔泽特度过了初为人妻的拘束期,她无疑会像脱缰野马似的回归那肆无忌惮的混沌本性。但不同于以前的是,现在缰绳握在他的手里,风险变得可控,而纯粹的角力正是他所擅长。
双方心知肚明,婚姻就是二人彼此较量的终极擂台。
今天打擂场合从床榻搬上了饭桌。
“早安,尤利尔阁下。”芙尔泽特愉快地招呼他。
“早安,我的夫人,”尤利尔在她对面坐下,男仆们——他姑且以类人生物来丈量这群奇形怪状的家伙——立刻前赴后继地把丰盛的早餐呈上桌,“今天的你看上去容光焕发,美丽极了。”
“阁下言不由衷的恭维真令我欢欣鼓舞。”
“夫人客气了。”
沙维夫人不甚淑女地侧坐在椅子上,手背托着下巴,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玛瑙项链,以玩味的眼光看着她的丈夫。
“阁下昨夜睡得可好?”
“不能再好,”尤利尔喝了口果汁,“甚至还想睡个回笼觉。”
芙尔泽特的右眼皮跳了一下,但很快就被她用逼真的笑容掩饰过去,“我喜欢你的新发型,看上去很干练、利落,平庸无趣。”
“巧了,我也喜欢夫人的新裙子,一如既往的华而不实。”
一轮夹枪带棒的舌战过后,双方偃旗息鼓。
适才男爵险些吓得夺路而逃,唯恐被无辜卷入这场纷争,却被新旧两任老板齐齐瞪了一眼,只好不再吭声、埋头继续舔盘子。
好好的胃口被败坏了,尤利尔放下刀叉,扯过餐巾擦拭嘴巴。“我路过中庭的时候,恰好看到尼尔急匆匆地出门去,夫人知道他是干什么去了?”
“为你们家族的前程奔波,我这样回答不知阁下是否满意?”芙尔泽特是厚黑艺术的专家,说起话来滴水不漏。
尤利尔自然不认这种模棱两可的答复,提醒她道:“是‘我们’的家族。从你老哥死的那一刻起,你就不得不和沙维休戚与共。这就是说,从今往后,你的每一滴眼泪和鲜血,都要为了这个家族的繁荣兴盛而流淌。”
“我完全同意,”芙尔泽特两手一拍,“尽管动机有异,我们的目的却是高度一致的。”
有问题。尤利尔知道她即便一败涂地也不肯在嘴巴上服软,如果不是这样,就只能说明她另有图谋。
联系昨天男爵阐述的赛隆兹及周边地区的现状,他大概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
“夫人有话想说。”这是一个陈述句。
“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省力,”芙尔泽特莞尔一笑,唇红齿白,“不过不着急,我们今天的行程很紧张,等到了地方再慢慢说。”
事实证明,尤利尔再次低估了混沌之女的穷奢极欲,早餐桌上那条光彩照人的裙衫只是开胃小菜,后续环节的奢侈程度令人咋舌。
城堡的正门下,一架由六匹黑色大马驱动的豪华轮宫隆隆地驶过吊桥,停在他的面前,金边银框闪瞎人眼,上面还支着一顶缀满金箔的大伞。轮宫后面还尾随有三辆马车,护航阵容皆由波莱塔自由军担纲,拢共三十六名骑士,这阵仗完全不亚于国王出行。
一见到他,所有骑士都自觉低头行礼。
男爵趴在他肩膀上直咽口水:“国王,和女王的丈夫,这好像还是有点区别的。”
芙尔泽特正是索洛涅当之无愧的女王。
不过尤利尔不在意。因为她不论在外面如何威风八面,回到家里她唯一的身份与权利不外乎人妻。
拴上缰绳的野马,总有被驯服的一天。
随后一席盛装的芙尔泽特姗姗迟来,两名七尺身长的女仆在后面小心翼翼地提着裙摆。
“夫人,你先请。”尤利尔躬身谦让。
芙尔泽特对他的绅士做派报以微笑,借他之手登上了轮宫,然后翻脸比翻书还快,当即命令帕拉曼迪从车厢内侧把门关上。
被晾在外面的尤利尔和男爵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瞧我说什么来着,”男爵悲叹,“女人的妒忌心太可怕了,连莱芙拉都不能例外。”
拴上缰绳的野马或许确有被驯服的一天。
但肯定不是今天。
一家之主就这样被拒之门外,毫无斡旋的余地,只能退而求其次,坐上了后面的马车。
“咦,你怎么跑来这边?”该车厢的另一名乘客惊异于他的到来。
“库恩?”尤利尔也有些意外,“你今日要和我们同行?”
蒙泰利亚人沾沾自喜地表示:“是啊,尊夫人之前执意请求我留下,还称我是其近侍的不二之选。所以我就想了想,现在到处都不太平,留在赛隆兹过冬也是个不坏的主意。”
尤利尔仔细端详他一番,合身的亚麻礼服,剪裁得体的花边,配上一条鲜红的领巾,简直无可指摘,可难得有一次见他不是不修边幅的模样,反倒让人觉得别扭。
近侍?太天真了。他没好意思告诉半身人,他家夫人不久前刚刚损失了一名弄臣,正愁没人补缺……
“仅限今日,”他语重心长地拍拍对方肩膀,“明天我给你找份儿像样的新差事。记住,沙维从不亏待朋友。”
“哦……”蒙泰利亚人一脸莫名之色,茫然地点了点头。
过了会儿,车队正式启程,浩浩荡荡地开往赛隆兹城区。
美其名曰是“社交”,但在如此动荡的局势下,上流社会是否还能保持那份不掺任何杂质的享乐主义,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尤利尔神色凝重,转头望向窗外飞驰的景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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