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巴洛克
“牧师,我们说好庆典的头天晚上不喝酒。”
马厩的光照条件很差,说话的人像条黑乎乎的高塔横亘在眼前,只看见一双冰冷的赤瞳在高处半眯着,似两扇对开的狭窗。
“啊啊——”牧师搔了搔湿漉漉的卷发,苦涩地吧嗒着嘴巴,“……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下午两点。”
“我记得……咱们约好是两点一刻?”
“是两点整,”那人纠正,“就是现在,此时此刻。”说完,就听见空悠悠的钟声在城堡间回荡。
牧师如梦方醒,懊恼地嘟囔:“该死,等我洗掉这身酒臭,再换上干净衣裳……哦不,我肯定赶不上了!”他转而把期冀的目光投向了对方,“为什么不能由你来替代我呢?你也是圣职者对吧,我上回看到你袖口别着一枚衔尾蛇徽章。”
“因为这不属于我的职务范畴。起来,牧师。”那人作势要拽他起来。
牧师挥开他的手,自个儿扶着立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抖抖衣服上的草屑。“我真搞不懂,城里的神甫一抓一大把,你们干嘛要找个无照经营的牧师?”
那人不由分说地架起他的胳膊,回答:“因为它不受任何教条管束,凌驾于一切信仰之上,所以非你不可。”
匆忙赶回城堡,简单地梳洗了一番,痛饮了整壶醒酒茶,十分钟后,焕然一新的牧师站在凯撒大厅的侧门外,局促地整理着衣领,力图抚平肉眼可见的每处褶皱。
从门后传来的喧嚣判断,这场庆典的规模乃是他平生仅见,过去的四十年间,他参与主持的所有场合加起来也不够看。他自问糊弄糊弄没文化的屠夫或农场主是绰绰有余,但如此庄重肃穆的场面,可以说跟他这样不务正业的教士是格格不入。如果不是对方开出了让人无法拒绝的优渥条件,他宁可在泥浆和稻草堆里醉生梦死,也不愿穿上这种滑稽的紧身衣,在一众贵族咄咄逼人的注目下卖弄肚子里那点浅薄的学识。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欢闹的人群渐渐安静,浑厚悠扬的管风琴随之奏响。
大门向两侧分开,牧师深吸口气,步入无数火烛交相辉映的大厅,下方密密麻麻的人头海潮似的起伏攒动。
人海中嵌进一条红毯铺就的道路,笔直地延伸出去,横贯大厅。红毯尽头敞开两扇十二英尺高的青铜大门,一支由二十四名波莱塔自由军组成的礼仪纵队骑马登场,骏马英姿威武,骑士魁伟挺拔,打头的两人手持号角,呜呜吹响,然后骑士们等间距、分列红毯两侧,各归其位,严阵以待。
本次庆典的两位主角,在鲜花与欢呼中姗姗登场。
“牵着我的手。”一席血色红纱的女主角,优雅地递出戴着黑蕾丝手套的左手。
男主角目视前方,勉为其难地伸手捻着她的指尖,像是握住某种烫手之物。
两人一齐举步向前。女主角目空一切似的昂首引颈,男主角走路的样子有些颠簸,看似有伤在身,但也无伤大雅。
红毯仿佛把大厅一分为二,外界的吵闹与喧嚣透不进来,在两位主角眼中,宾客们就像一群挤眉弄眼、张牙舞爪的默剧演员,他们只听得见彼此交错的脚步声,还有那充满上扬情感的管风琴独奏。
忽然,他在人群中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曾经的教会事务司大臣,今日依旧一身中规中矩的笔挺正装,教会猎人则是便服出席。犹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兄弟俩并排而站,一个欣然微笑,热烈地鼓掌,另一个眉目肃然,不苟言笑。
“沙维家尽出蠢蛋。你这大哥擅自跑去和奥格威家的人接触,差点坏了我的好事。”女主角嫌弃道。
又往前走了几步,他看到身材矮小的蒙泰利亚人站在人群前列,一只胳膊吊在胸前,满脸苦尽甘来之色,感动得连连抹泪。男爵蹲在他乱鸡窝一样的脑袋上,用一种惨绝人寰的悲痛表情目送他们经过。
“帕拉曼迪赶去接应的正是时候,稍慢一步,巴姆就逮住他们了。”那纤细的声音里透着怨气,“你那好姐姐就安置在你卧室那层的楼下,她的伤愈周期比你要漫长得多,所以就别指望她今天能来跟你道贺了。”
他们走完了红毯,一个眼神迷离的中年牧师杵在跟前,结结巴巴地张口宣读起来。
他没听牧师的唠叨,余光斜视着貌似珠光宝气的女主角,低声问:“希尔维和彼得你又怎么解释。”
“我是北方的救世主,我是莱芙拉,”她宣布,“凡我许诺的,必将实现。”
他沉默半晌,“还有一件事……”
对方直接打断他:“吕克·沙维犯了一个跟你完全相同的错误。那就是贸然寻求上位者的帮助。你运气很好,因为你遇到了我,而你父亲就不怎么幸运了,他召唤的是迪恩尔。假如不是我从中阻挠,你的父亲早在索菲娅初诞时就命归西天了,哪还有功夫生出你这小混蛋来。”
现在,所有的疑团都迎刃而解,等重重迷雾散尽,眼中的倒影变得分外清晰。
火烛投下的一点红光,在少女挺翘的鼻尖上俏皮地跳跃。亮晶晶的眼窝里闪烁着狡黠之色,长长的睫毛蝶翼似的一扑扇,仿佛整个大厅的光亮就尽数坠入她眸中。
“你用一个下位者的无知,盲目揣度我的心思,侮辱我的契约精神,”芙尔泽特的语气中满是报复得逞的快意,然而这不足以平复她的怨念,“我说到就做到,可你又拿什么来回报我?我渴望的崭新的双子,一个可以和巴姆势均力敌的双子,就那样被你的双手捏碎了。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变成你们,”尤利尔说,“不过你可以选择成为我们。”
“除了退而求其次,我还有得选吗?!”芙尔泽特愤怒地道出了这场婚礼的本质。
她渴望成为自己命运的主宰,为此,一段完全对等的关系是不可或缺的。无论是以何种形式,哪怕徒然流于表面,她也一定要,否则迪恩尔的死将变得毫无价值。
牧师抱着经书郎朗长诵,台下一片寂静。
芙尔泽特挪了挪位置,凑近了些,在所有宾客都看不见的角度,凶巴巴地冲他龇牙:“待会儿,牧师会问你一个问题,而你要用我想听到的那三个字来回答他。这样,我们就算两清了。”
尤利尔嘴巴绷成一条线,半个字也不答。
芙尔泽特拿刀子一样又尖又细的鞋跟使劲踩他,他还是一言不发。
牧师慈眉善目地转向二人,之前一度消失的外界杂音,此刻随着他照本宣科式的发问一齐灌入耳中:“我敬爱的兄弟,我的手足,尤利尔兄弟,你是否愿娶……呃……芙尔泽……芙尔泽特姐妹,为妻,郑重承诺视这段姻缘为神圣的盟约,在天父的注视下和她结为一体,并发誓爱她、安慰她、尊重她、保护她,就像你爱你自己一样。不论她生病或健康、贫穷或富有,始终忠于她,忠于婚姻,直至永远?”
牧师长长的尾音逐渐消失在广阔的空间,大厅里鸦雀无声。
所有宾客都在屏息等待,等待新郎说出那三个字,接着照流程再由新娘复述一遍,然后就皆大欢喜。
全厅瞩目下,尤利尔慢慢转过身。
这是他今天第一次有机会端详新娘,芙尔泽特一改奢靡之风,扮相罕见之朴素。白里透红的纯天然奶色肌肤,以及那头编成数股长辫的金发,即是最好的缀饰,一条血红的高领婚纱,正衬她桀骜骄矜的恶劣个性。
她横眉竖目地瞪过来,以此回应他,像是说这场较量永远不算完。
这正合他的心意。
随后,他张口说了三个字,却跟芙尔泽特索求的那三字大相径庭。
“你赢了。”
两人间仿佛永恒的隔阂,这一刻忽然被抹去。
台下阵阵惊呼。牧师傻愣了片刻,才慌里慌张地补了句:“现、现在新郎可以吻新娘了!
第三章 他,祂,她(下)
晚宴一直持续到深夜。醉醺醺、闹哄哄的人群在前庭花园汇成长龙,等那条满载欢声笑语的尾巴也没入柯松之畔的深邃黑夜,婚礼才算正式落幕。
凭栏而立的新郎官,在三楼的阳台上独自小酌。他历来不胜酒力,抿了三两口就陷入微醺的状态。摇了摇头,望见最后一辆驶离城堡的马车,颇似大海上的一叶扁舟,提灯摇摇晃晃、在黑夜的激流下转瞬即逝。
孤独和抑制剂的结合,为他构建起一套健全自洽的免疫系统。它的卓越之处,即在于完美契合了朝不保夕的生活步调,绝对的严谨、紧凑。对习惯了风餐露宿的猎人来说,夜晚永远属于空寂的旷野、危机四伏的丛林,还有深不见底的洞窟;夜是狼啸,是兀然乍飞的鸟群,是料峭的北风在狭谷中凄厉呼哨。但文明世界的火烛一照进来,陶醉在浓郁扑鼻的酒香里,眼底俱是一片温情脉脉的朦胧景致。
这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摇晃下见底的高脚杯,一片指甲盖小的冰渣融进葡萄酒里。天上零星飘起了棉絮似的小雪。
他仰头呵出一口白雾,兴味索然地折回房间。
炉膛里的火烧得正旺,室内空气又热又燥。壁炉边多了一个人,并且堂而皇之地霸占了属于他的躺椅。
芙尔泽特旁若无人地蹬掉高跟鞋,摘掉发钗,把那头傲人的金发解放下来。之前盘得太紧,以致发梢变得卷翘而缭乱,反倒别具风情。她以手托腮,慵倦而放松地斜卧在软垫上,懒懒瞟了眼走向桌边的尤利尔,说:“开冬的第一场雪。这是个好兆头,不是吗?”
尤利尔缄口不答。他重新斟满酒杯,走过去递给对方,“这下满意了?”他质问。
“那要看你如何定义‘满足’二字。”芙尔泽特随便敷衍了两口,就放下高脚杯,不屑与他对峙地别过脸去。“这就好比两个生意人,原本签订了价值一千个金狮鹫的合同,最后甲方却只拿到了一个银波尔多的报偿。而你拿着这枚还是缺了几个角的劣质银币来问我,‘你满意了吗’?”她冷冷地哼笑,“换做是你,你又怎么看待这种诈骗行为?”
“诈骗?不,我更乐意称之为人道援助。”尤利尔在她身旁的空椅落座,“当然,照你的说法,就是单方面的‘施舍’。”
“太令人感动,阁下的慷慨作风足矣令赛隆兹全体贵族自行惭愧。”
尤利尔目不转睛,火光摇曳,在她脸上布下错落有致的阴影,企图掩盖真相。她始终贯彻谐谑、恣意的做派,表现得满不在乎,但微微搐动的唇角出卖了她。
“省省吧,无谓的执拗只会让你这一天以来的努力全都付之东流。”
“啊哈,血族,”芙尔泽特怪笑一声,气冲冲地扭过头来,“我欣赏你们的敏锐,同时也厌恶你们的不知分寸。你老爹就是因为这个才被迪恩尔盯上,你也险些步其后尘,如果不是因为我……”
尤利尔打断她的老调重弹,毫不客气。“停停停,我没工夫听你抚今追昔。”他无奈地捂额长叹,“莱芙拉女士,利益至上的实用主义者啊,你绞尽脑汁,用一系列不可思议的阴险谋划把我跟你绑在一起,难道就是为了跟我抒发你和你老哥那像老太婆裹脚布似的又臭又长的‘光荣事迹’?给你个忠告,今晚我喝了点酒,趁酒精的效力开始发挥之前,你最好赶紧切入正题。”
威胁奏效了。一夜时间说长不长,好歹是芙尔泽特挖空心思才争取来的,她自然不肯白白浪费。
于是她摆正坐姿,不失风范地翘起了二郎腿,一副公事公办的腔调:“你很有手段。尽管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办到的,可确确实实地重创了巴姆,甚至比我预期的收效还要可观得多。废话免了,直接说结果吧,包括沙利叶、卡麦尔、拉法叶在内的四十三名直系血裔殒命,他们死得很干脆,连半点神格都没能遗留下来,这对巴姆来说绝对是惨痛的损失。”
“但他们的皇帝还活着。”尤利尔想起金海中央那个梦呓的婴儿,不明白祂是怎么逃脱歌恩·赛托伦的惩戒。难道说那一开始就只是个虚无的投影,并非实体?
“漏网之鱼不止一个,”芙尔泽特补充,“我问你,你在他们的化身当中,有没有看到一个四首六翼的天庭使者?”
“没有。我只看到三首六翼的,应该就是沙利叶的化身。”
“那就没错了。那天我在皇家陪审席间没有找到皇太子泰斯·奥格威,我猜他大概是要务缠身,侥幸错过了审判。就像奈乌莉一样。”
听到这个名字,尤利尔条件反射似的手指一蜷,背脊的旧伤又隐隐作痛。
那女人骨子里流淌着掠食者的血液,即使不曾承袭巴姆的神格,她也是个相当危险的对手。
献祭火种的戏码难以复制。双方下回相遇,必是一场不死不休的惨烈厮杀。
新婚夫妇再次表现出不谋而合的默契。芙尔泽特下一句话就释然了他的担忧:“巴姆暂时还不会找上门,”她抿了口酒,红唇娇艳欲滴,“一夜之间死了大半族裔,内部混乱都够他们忙碌一阵子了。这段时间你大可在此安心休养,没有一个冬天的时间,他们休想重整旗鼓。”
这点毋庸赘述。尤利尔作了个继续的手势。“说说你后面的打算。”
芙尔泽特略微蹙眉,“我的打算你早就一清二楚了,何必装疯卖傻?”
“我知不知道是一码事,你说与不说则是另外一码事,不要混为一谈。”
“浪费口舌是一种极其低效的体现,我记得你应该是个务实的人才对。”
尤利尔对她摇头。
“你的态度直接决定了我们之间的信任有多牢靠,一两句话就能省却由此引发的无休止的怀疑和猜忌。这才是真正的效率。”
“告诉我,”芙尔泽特冷笑,“你的信任何时变得如此廉价了?”
“事实上,信任的代价依然高昂,只是针对你酌情进行了减免。”
“哇喔,阁下的偏爱真令我受宠若惊。那么请问,我该怎么报答这份恩情呢?”
尤利尔想了想,一本正经地说:“那就给我鞠个躬吧。”
芙尔泽特的笑容渐渐凝固,“你好像很得意的样子嘛,区区一个血族!”她咬牙切齿,整个人处于爆发的临界点。
“区区一个血族?没错,区区一个血族,竟然跳出了你的股掌;区区一个血族,仅凭双手就粉碎了你数个世纪的苦心经营;还是这个区区血族,把你逼到穷途末路,不仅全盘皆输,赔了个血本无归不说,最后连自己都搭进来了。你问我是不是很得意?”尤利尔真切地点了点头,“好吧我承认,我确实有那么点小得意。”
芙尔泽特突然很后悔替这家伙摘除胸前那个窟窿。重拾人性后他越发的谈吐犀利,嘲讽功力日益精进,每个字都直切要害,犹如剜心的刀子,又快又狠,气得她浑身发抖,目眦尽裂。
她明明应该是最大的赢家,诞下圣子,破除双子的桎梏,在扼杀掉迪恩尔的同时迎来一个崭新的双子,然后利用迪恩尔暴食的神格反噬其主,把尤利尔变成任她拿捏的傀儡,继而与巴姆分庭抗礼。她自认每一步都算到,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尤利尔何来自信胆敢拒绝接受迪恩尔的神格,他又何以能凭凡胎肉身完成对巴姆的反围剿?
重重疑云遮蔽了双眼,深海虽给了她一定程度的启发,却也埋下了隐患:假如尤利尔当真触碰到连她都未曾企及的层次,执意深究,只怕会引火烧身。
不知由来的幕后黑手把她推至这命运的岔路口,深陷进退两难的境地,眼睁睁地看着主导权旁落卑贱的下等种族之手,何等的讽刺。
身为上位者的骄傲,绝不允许她就此罢手。
然而,或许是除莱芙拉自己以外最了解她的人,此刻就坐在她的对面。尤利尔太了解她,了解混沌之女的本质。哪怕徒劳无功,她也要顽抗到底。
遗憾的是,这条遮羞布今夜注定要被他亲手揭去。
“你以为帕拉曼迪凭什么就那么恰好地撞上索菲娅?”他打破沉默,“我知道你没胆子往东走,你既怕巴姆追杀,同时也忌惮着我。所以我让库恩带着索菲娅向西跑,给你一个台阶下。”
上一篇:诸天:我是无惨手下一只鬼
下一篇:我的恋爱游戏有点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