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巴洛克
“这真是不可思议,既是参与者,又是观测者,阁下果然不愧是我们所知的最匪夷所思的一个杰作。”
猎人动作有些僵硬地抬起头,映入眼中的面孔使他紧紧攒住了瞳孔的焦距。
尽管那曾只是一次短暂的会晤,但记忆的连贯性,在他一回想起在贝奥鹿特的诸多经历时,就自然而然地记起了这张脸的主人。
“波克?”那个穿着一身蓝白相间制服的年轻人对他行礼,“那个亚尔登的志愿军士兵?”
“感谢阁下没有忘记这个曾为你领过路的小角色,事实上要没有他的帮助,你们当时很难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抵达埃森多。”曾以波克为名的年轻士兵,以事不关己的旁白口吻,叙述着那段才过去不久的往事。
尤利尔记得十分清楚,那是点燃一个圣杯后,自贡德乌尔启程,历时两个多月的艰苦跋涉,抵达贝奥鹿特差不多一周之后,他和芙琳被当做可疑分子,遭一帮效忠波斯弗王室的亚尔登志愿军抓获。他和波克就是在那个时候相遇的。不可否认,他对那个无足轻重的年轻人没有留下太深刻的印象,但从结果上来说,波克是把他们引向埃森多,进而引向那场撼动整个贝奥鹿特的大战的领路人。
“你不是回亚尔登去了吗,为什么……”他感觉脑子有些混乱,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爬起来,在长长的走廊里茫然环顾,“那个女人,那个古龙的走狗,她上哪去了?”
“她?她已结束了身为梅丽尔·路维的职责,回到了我们之中。”年轻的士兵彬彬有礼地解释说。
“你们?”猎人用力甩了甩脑袋,试图把霸占他大脑的入侵者驱逐出去,但这显然是徒劳的。撑着手杖,他混混僵僵地转过身,眉头拧出一个费解的表情,“你们是谁?”
“在此之前,我建议阁下最好先做止血处理。”年轻的士兵关切地注视着他肩上的伤口,“之后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还有很多敌人会尝试杀死您,而失血过多会导致你丧失抵抗的力气。”
不等话音落下,猎人就不耐烦地用牙脱掉右手的手套,用食指在血流不止的裂口上一划而过。随着一缕焦臭的青烟升起,白焰封住了伤口,整个过程甚至没能让他皱一下眉头。
年轻的士兵不禁为这番果决的措施发出一声赞许的感叹。
“现在,你可以说了。”
“当然,一切如您所愿。但如果阁下不介意的话,还是让我们边走边说吧。”
尤利尔犹豫了片刻,又从口袋里取出那枚金币,在确定了能量流动指示着同一个方向后,便扬起手杖顶住对方的后背,威胁道:“往那边走。我警告你,最好别耍花样。”
年轻的士兵被粗鲁地推着走了两步,带着一抹无奈的苦笑,回头道:“这实在是没什么必要的。阁下问我们是谁,而我也切实回答过您,我就是来这里为您引路的——就像我们之前每一次做过的那样——而假如您是在索求一个准确的称谓,这里倒是有过一个曾让我很喜欢的名字。”
说话间,他的衣着外貌就像一团流动的烟雾似的,不着痕迹地改变了原有的模样。
最后呈现在猎人面前的结果,则着实又让他吃了一惊。
这个人比波克更加瘦小,肤色蜡黄,一头油腻的长发披散在肩上,活似一个远离文明社会的野人。但他又一双幽邃的眼光,那是在残酷自然环境中锤炼而成的知识的光芒,更准确的说,是牧树人世世代代流传的森林智慧。
“崔尔乐?”尤利尔不确信有没有叫错名字,“我不是在秘血森林里亲手埋葬了你的尸体……”
“是的。他像我们之中所有人一样,结束了他短暂的使命后,就回到了我们之中。”
“你们到底是谁?”他锲而不舍地作出了第三次提问。
牧树人露出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我们就是我们。我们是梅丽尔,是崔尔乐,是你路途中偶然又必然遭遇的过客,而你最初接触到的那个名字,是梅塞拉……”
听到这个名字的刹那,尤利尔仿佛听到某种东西崩塌的声音,他大脑中构建出的那个完整、严谨、层次分明的宫殿,正在另一种初次觉醒的意识的猛烈冲撞下逐步瓦解。他愕然地看向四周,不知何时,色彩单调的空旷长廊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宽阔而奢华的室内回廊,墙壁上悬挂排列着一幅幅令人无比眼熟的人物油画。那些笔墨塑就的人物竟可以在画框的布景中肆意走动,栩栩如生,甚至于这副极致荒诞的场面只要见识过一次,就会在脑海中烙下无法磨灭的印记。
于这般不可名状的震惊中,他终于等来了那“空隆”一声的闷响:回廊尽头的大门缓缓开启,在那条渐渐张开的缝隙间,皎洁的月光勾勒出一道美丽的倩影,身着白沙的新娘回眸浅笑。
回忆的潮水叠叠高涨,在棱角狰狞的礁岩上撞出雪白的激流,最终蔓过了那片惨灰色的海滩,再一次浸润了那些变得干枯的砂砾。尤利尔有些出神了,他惊觉在浑浊着酒水与鱼肉筵席的浓烈香气中,嗅到了一丝百合的馨香,欢笑与悠扬的管弦从那扇门后流淌出来,这场完美的婚礼似乎在呼唤它的新郎。恐惧麻痹了感官,理智在氛围的怂恿下屈服,他明知再往前多走一步,就是万丈深渊,但还是不受控制地迈出了步伐。
空隆!
又是一声沉重的轰响,让他在深渊前悬崖勒马。
门关了,他又回来了。回到了那条空空荡荡的走廊,拖着灌铅的双腿,行尸走肉一般跟在牧树人身后。
“现在,阁下知道我们是谁了,我们只是漫长路途中的匆匆过客。”牧树人用他富于磁性的声音唤醒了尤利尔,“用数学的说法来说——这对阁下应当不难理解——我们只是一个常数,不论我们有多少个代号,或是x,或是y,我们最终只是存在于一个偌大方程式中的不起眼的小角色;是不声不响的旁观者。”
“旁观者,”猎人唇角泛出一丝不屑的冷笑,“巧了,之前我也遇到了一群自称历史旁观者的家伙,而且还成立了一个自诩平衡维护者的教会。”
牧树人摇摇头,“我们是不一样的,阁下。他们,是这个庞大公式的已知部分中最重要的因变量。但他们太渴望解决这场困扰了他们许久的矛盾,渴望看到等号右边的最终结果,所以在某一时刻,他们犯下了一个致命的失误。”
“什么失误?”
“他们擅自越权干涉了那个自变量。”牧树人继续说道,“实际上他们的本质是和我们一样的,我们是旁观者,我们只能在过程中等待,所以没有观测结果的能力,结果也不以我们的观测为转移。但他们的不同之处在于,被赋予了太过强大的力量,那种力量甚至能影响到自变量。这种力量促使他们希望人为地作出修改,但可想而知,以此求得到的结果,自然是不正确的。”
“所以矛盾依然没有解决。”
“也不尽然。那虽是一次失败的干涉,但结局尚有变数。”
尤利尔依稀感觉自己抓住了一点什么,却又说不清,道不明,只能用最片面浅显的语言来阐明心中所感:“你是说……古龙尚未彻底偏离原来的轨道,它仍有机会解决这个矛盾?”
“这是概率的问题,所以我只能回答说有可能,而且失败的风险很大,他们承担不起,”牧树人放慢了脚步,用那双深邃的眼光看向他,“所以他们决定分开押注,平摊风险。”
“我?”
嘴角微微展开,牧树人像一个慈祥和蔼的老者,亲切地凝视着他。
忽然间,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左前方两米处的墙面轰然坍塌,仿佛一列火车兀然冲进了大厦中,一头混凝土筑成的怪兽咆哮着贯穿了走廊的两壁,待到震感平息,飞尘落地,一堵二十五英尺厚的空心墙阻断了他们的去路——那本是另一条走廊的外墙,墙上还挂着几扇摇摇欲坠的破门。
眼前的景象令尤利尔错愕难言,就像一个受尽委屈却找不到宣泄渠道的小孩,用尽蛮力把两块蛋糕硬生生地搓成了一团,这种愤怒完全是肉眼可见的。芙尔泽特虽提前预警过这一幕的发生,但恕他实在不敢苟同这只是“闹一点小别扭”的程度,要是刚才稍微再多走两步,无疑就是粉身碎骨的悲剧。
反观牧树人,纵是世界末日恐怕也很难在他心中激起微澜。他走过去,推开其中一扇门,指着门后那条疮痍遍布的横向走廊,说:“我们得快些走了,阁下,看样子玛利亚小姐已经知道您来了。”
“玛利亚……”猎人喃喃道,“你的欢迎方式还是这么的独具一格。”苦笑着摇了摇头,他快步跟了上去。
其后他们又接连推开了几道门,途经几条走廊,一成不变的景致终于有了一点改观。一座精美的水晶吊顶在天花板上微微摇晃,辚辚作响,雪白的墙漆犹如皮肤病人身上的牛皮癣般纷纷脱落。尤利尔把那枚狮鹫金币放在耳边,倾听它轻微的嗡鸣,明白他们正逐步接近那个庞大的无序能量的中心地带。
牧树人从余光中,读出了他眼底混杂的思绪,微笑道:“阁下仍惧怕死亡吗?”
尤利尔回给他一个乖谬的冷笑,“你是在问一个死过一次的人,是否惧怕死亡?”
“啊,您是指旧镇的那一次——”牧树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刻意无视猎人流露出来的杀意,自顾自地接着说道:“您头脑中所具备的知识依然是健全的,您充分了解这个世界的运作原理,所以请原谅我的好奇,您究竟为何还会产生人死可以复生的错觉呢?”
“事实就摆在你面前。”
“那么,阁下怎么确定现在的您和死前的您是同一个人?”
“数学完了又是哲学吗?”他嗤之以鼻地道,“这一路上你说了很多的话,做过很多次尝试和暗示,但你不会得到你想要的效果。”
“不,我绝没有那样的企图。就像我之前所说,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旁观者,我没有能力影响或干涉任何事。而您,阁下,您是一个绝无仅有的自变量,一个具备极强思辨能力的观测者,您是解决这个巨大矛盾和庞大方程式的真理之匙。噢,不必否认,您一定是有着这样的自觉,而且您也一定开始察觉到有什么地方是不对劲的。”
这句话仿佛蕴含着一种不可言喻的魔力,轻易渗透了尤利尔的心壁。从不久前他感觉到自己的行为似乎是受火种的支配,而非自身的意志,这棵埋藏在墙脚下的怀疑的种子,就以不可遏制的势头迅猛发芽生长,深深撼动了这堵坚实的墙体。
一个更加可怕的念头也在这时孕育而生,如果火种本身就是一个埋进潜意识里的阴谋,那么在得到火种之前,他的行为和思想是否也受到一股无形力量的鞭策?随着旧镇的崩塌,蝴蝶效应的扩散,知识的力量受到严重削减,他被局限在了一条狭隘的轨迹上,正如一个被限定了区域的自变量。
这就好比一个自觉意识的陷阱,在局限区域里赋予他思想和行为的自由,可事实上却是一只被圈养人工雨林里的飞鸟,当它第一次有了挣脱桎梏的觉悟后,它会重重地撞上那面玻璃的围墙。
这就是他现在的感受,仿佛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堵墙上,胸闷得几欲窒息。
“为什么,”他停下脚步,喘着粗气,“为什么到现在才……”
“因为阁下眼中所见的一切,都是合乎认知的,而且这一次,他们汲取了教训,没有再干涉这个敏感的自变量。所以在那个打破常理的因素介入之前,您永远不会察觉到异常。”
“那个因素?”尤利尔抬起苍白的脸,望向此刻停在某一扇门前的牧树人。
“别问我,阁下,我只是旁观者,我不会知道那个答案。想想,仔细想想吧,别放过任何逾越认知的细节,那些违背至理的痕迹,而且它必须要足够的显著,想想吧,一切关于知识的、法律的、道德伦理的……”
在一次深深的吸气后,猎人停止了喘息。一种豁然贯通的感觉,顿时解除了胸闷。那个名字险些脱口而出,但冰冷的理性及时扼住了他的声音。
看着他重新站直身子,恢复了狩猎者的冷酷与从容,牧树人露出一个欣慰的微笑:“恭喜阁下,您似乎已经找到了答案。”
“是的。”尤利尔轻描淡写地说,“谢谢,你的一席话使我头脑清醒了不少。”
“这是我的荣幸。”
“不过我还有一个疑惑。”
“阁下请说。”
“你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牧树人微微颔首,脸上的笑容顿时蒙上一层隐晦的寓意,“那是因为关乎那场矛盾的结局,有太多种的可能性,而现在,这些可能性都在塌缩,作为一名具备完整思辨能力的观测者,您必须站在更高一级的层面去观测这些可能性收束后形成的那个唯一确定的结果。而假设那结果不是解开问题的终极钥匙,而只是一个阶段性的成果,那么您将要以参与者和自变量的身份,去完成它的后续。”
“但在知道了这一切后,我为何还要甘受摆布?”
“当然,毫无疑问您有说‘不’的权力,这是您的选择。而这选择不也是包含在那种种可能性中的吗?”说着,牧树人推开了那扇不知通往何处的门,恭敬地欠身道:“放下那些关乎自由的杂念吧,在这片穹窿之下,永远不存在真正的自由。亦或有一天,等您最终看到了等号的右边,翻过了那座不可逾越的山,到了那时,您也许可以回来告诉我,在那一阵掠过鼻腔的清风里,究竟是不是自由的味道。”
尤利尔迈着没有彷徨的坚毅步伐,跨过了那道门,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条焦黑的长廊,四处弥漫着刺鼻的青烟,墙漆在高温下翻卷剥离,颗粒状的灰烬雪花似的飘散在空中。
向前走了几步,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道:“那么你认为谁会赢?”
牧树人一愣,“阁下,什么?”
“巴姆和古龙,谁会赢。”
“我只是一个旁观者,阁下,我没有观测结果的能力。”
“那就凭你的直觉,只作是一场赌博。”
牧树人想了想,回答说:“那么我赌巴姆。”
猎人沉默了一下,然后抬手掷出一枚闪烁着光泽的小物件。
那枚小物件稳稳落入了牧树人的双手中。他低下头,看着掌心里的那枚狮鹫金币,忍不住浮出了一丝微笑。
“再会,圣徒阁下。”
“再会。”
门扉应声而闭。
与此同时,却有一扇门在走廊前方的岔口处开启。
门后显现出一名用黑色大氅裹住全身的高大男人,他的左腿似有残疾,驼着背,一瘸一拐地向这边走来,几乎垂至地面的右手中,拖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宽刃,钝口的刀锋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尤利尔看到他苍白的发梢上染着不灭的火星,亮红色的火焰纹路勾勒出大氅间的褶皱与裂痕。
这是一名灰烬御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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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资源群【366476606】三合一。昨天本来写好了四千字,但实在不好拆,索性写完这段剧情一起发出来。
写到这里,差不多也可以提下为什么要淡化乃至遗弃系统的问题,最开始按照设定,这些内容就应该只是一部分略带科幻向的隐喻,像是薛定谔的猫,缸中之脑,它会用于隐射和阐释一些世界观,一些关于旧神的行为逻辑,和这种逻辑所会导致的局面,这也将是本书下半部分的主基调,但是,如果直接数据化再加以引用就会显得非常突兀……但是事与愿违╮(╯▽╰)╭在正式提笔的时候,正处于处女作品惨败的低谷期,所以想要进行一定程度的妥协,但到了后来,果然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写系统文的本事,而且随着剧情的进展,故事和背景风格的逐渐成形,这种违和感就越来越强,结果就变成四不像了,就算想删改也无处下笔。所以这本书就当是吸取了一个教训吧,以后在下笔的时候该更严格和审慎一些
又及,感谢一直看到这里的各位的支持,我们后会……哦不,下章再见
第八十八章 第六感
敌人的敌人,不见得就是朋友。
这个道理尤利尔从很早以前就懂得。更何况,还是一班失去了主人的丧家之犬。
他在贡德乌尔的地牢里曾遇到过一名灰烬御卫,那是一段断然谈不上愉快的经历。
伟大的信仰无一不是在腥风血雨中建立起来,筑就那座长城的每一块砖,都是用异教徒和平民的血浇灌而成。台面越光鲜,幕后越肮脏,总有人要为了光辉的事业献祭自己沐浴光明的权力,委身于黑暗之中。
当巴姆一系尚在南方神系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时,灰烬御卫就在无休无止的宗教战争的大环境下应运而生,其本质就是一群擅以暴力手段伐除异党的狂信徒。谁也不清楚具体的原因,在巴姆一系失踪数百年后,得不到混沌庇护的灰烬御卫是如何苟延至今的,但尤利尔很确信一点:学者活得越久越是心明眼亮,疯子活得越久越是病入膏肓。
不过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理念,他仍希望以沟通的方式解决不必要的麻烦,“等等,阁下,我不是你的敌人,”他慢慢举起双手,表示自己没有敌意,“你一定认识一个叫‘索尔’的剑士,我想他应该是你们的同伴,他知道我……”
果然,在听到索尔这个名字时,那个裹着黑色流焰大氅的灰烬御卫停滞了一下。他身子佝偻得太厉害,犹如一头匍匐弓背的黑豹,一个简单的抬头动作,致使严重弯曲的脊椎像生锈的齿轮一样发出咔咔声。
脏兮兮的灰色亚麻围肩下,亮起一对磷红色的眼睛,仿佛两团阴冷的鬼火。紧接着,猎人就听到一些单纯以声带震动发出的断续音节:“诛杀……叛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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