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克里斯韦伯
“好啦,这里就咱们两人,说出来的话旁人又听不到,你怕啥?”桑丘笑道:“不瞒你说,刚开始的时候我也烦,哪儿拉屎都要管,只要不是拉帐篷里就好了。后来主人说这营里有几千人,若是随意拉撒,你就不怕出门一脚踩在别人的屎尿上?这还是小事,大伙的食水都是从河里打来的,若是有人在上游拉屎拉尿,那大伙儿岂不是吃他的屎尿?而且屎尿最是招引蚊虫,若是没人管,那营里到处蚊蝇,也容易传染时疫!”
“不错,桑老爷你果然有见识,有学问!”王篙恭维了桑丘几句,小心问道:“可是这蚊蝇和容易传染时疫有什么关系?”
“这个……”桑丘顿时被问住了,他只记得王文佐说过蚊蝇多了就会容易传染时疫,至于其中的缘由,他却毫无印象,不知是当初主人就是随口提了一句没细讲,还是说了自己左耳进右耳出没记住。
“好了,好了,今日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哪里还有时间闲扯这些虚篇!”桑丘板起了脸:“你刚才不是说秸秆的事情吗?那收来的麦子呢?都处置安排好了吗?”
“是,是,小人马上就去办差!”王篙见状哪里还不知道桑丘不想继续聊下去了,赶忙起身出了帐篷,吐出一口长气,腹诽道:“桑老爷忒爱脸面,不过只要别触到他的霉头,日子倒也好过!”
“让开,快让开!”
王篙赶忙向后跳开,以避免被疾驰而过的骑士撞倒,溅起的烟尘扑面而来,顿时一阵剧烈的咳嗽。
“这混账敢在营内的大道上这么快的马,险些撞到他老子我,当真是皮痒了!”王篙擦了擦脸上的尘土骂道,依照军律,若非特殊情况,不许任何人在营内的道路上策马狂奔,触犯者最少也要吃三十皮鞭。
“那是传信的军使,他们是可以在营内骑马的!”
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王篙转过身,赶忙敛衽下拜:“袁老爷,小人方才没看见,还请恕罪!”
“无妨!”袁飞扶住王篙的胳膊:“你我都是老相识了,不必多礼,我听说你这些日子都在桑丘手下做事,都还合意吧?”
“合意,合意!”王篙赶忙答道:“桑老爷是个好心人,咱有做不到的地方,他也就提点两句,也不责罚。”
第213章 谁的战争
“那就好!”袁飞笑了起来:“不过你这人灵光的很,倒也不用他说第二遍!”
“小人一个种田的,哪里当得起灵光二字!”
“种田的怎么了,你好歹还是良民,有个姓氏,知道自己的祖宗姓王,从哪儿来!可桑丘是牧奴,我是猎奴,连名字都是王参军给我们起的,只知道自家阿爷是谁、阿公是谁,再往前就不知道了。论出身我们两个都还不如你了!”袁飞叹道:“也就是在王参军手里,我和桑丘总算成了个人,要是没遇上王参军,我俩就算没死,也只能像个畜生一样,稀里糊涂的活着,稀里糊涂的死了!”他说到最后,声音愈发低沉,几不可闻,而话语中的悲凉郁愤之意愈发浓烈,王篙听了,想起自身遭遇,也觉得心中一阵酸楚,说不出话来。
“王篙,你知道吗?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想一件事情!这事情和你有关,和我有关,也和桑丘有关,和我们所有人都有关!”
“甚么事情?”
“你觉得这是场什么仗?”
王篙愣住了,他完全没弄明白袁飞为何突然提出这个问题来,他挠了挠后脑勺,最后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打仗就是打仗,你杀我,我杀你,又有什么区别?”
袁飞笑了起来,他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也罢,我换一个问题。若是义慈王的时候,你会主动带着这么多人来营中听命吗?”
“不会!莫说主动,便是被抓了去咱也能跑就跑!”王篙回答的毫不犹豫:“咱平日已经缴了租税,服了劳役,还去打仗?那不是失心疯了?咱要死了残了,谁照顾老娘?谁照顾老婆孩子?”
“没错!”袁飞道:“我听说叛军的口号是“夺回旧都,复兴百济”,可这百济又与我、与桑丘有何关系?那义慈王在位时,人人都说他是个大孝子,说他牢牢记住先王的大仇,出兵攻打新罗人,连破数十城,告慰被新罗人杀害的圣王在天之灵,是个圣明君王。可正是在他治下,我家的劳役一天比一天多,口粮一天比一天少,阿爷就是被征发去运送军粮途中累死了,途中随便一丢,我现在想祭拜都不知道去哪里祭拜,难道这就是圣明君王?如果是的话,这样的君王、这样的百济又和我有何关系?”
“袁老爷!尔父在地下能看到您现在这样子,肯定也会高兴的!”
“可惜他不能亲眼看到!”袁飞默然半响,最后低声道:“现在你知道我方才的意思了吧?扶余丰璋是为了能夺回旧都、复兴百济打仗;倭人是为了多占些地盘打仗;唐人是为了夹击高句丽人而打仗;新罗人是为了多兼并些土地打仗;这世上唯有王参军不一样。扶余丰璋、倭人、新罗人,乃至唐人的仗都和我们无关,只有王参军的仗是和我们有关的。”
王篙听到这里,本能的缩了缩脖子,他觉得袁飞的话很危险,但又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吸引着他继续听下去:“那,那王参军这仗是啥不一样呢?”
“我也不知道!”袁飞摇了摇头:“我想也没人知道,不过有一点很肯定,那就是我们肯定能从中得到好处,不是吗?”
“这倒是!”王篙一愣,旋即便笑了起来:“王参军确实没亏待我们,所以我这次带了一百八十人来,比要求还多出不少。”
“这个我已经禀告王参军了,他很高兴!”袁飞笑道:“你放心,王参军是不会亏待用心办差的人的!”
“多谢袁老爷!”
“都是一家人,谢什么谢!”袁飞笑道:“今日便说到这里吧!桑丘在帐篷里面吧?”
“对,就在帐篷里!”
“好,你去忙吧,我找他有点事!”
嘭嘭嘭!
鼓声急促,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口,王篙和袁飞一起向鼓声来处望去,正是中军大帐。
“看来方才那军使带来了要紧消息!”袁飞神色凝重:“希望是个好消息!”
中军大帐。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静默不语,等待使者称述,宽敞的中军大帐之内,只有偶尔响起的甲叶碰撞声。
“我在赶来的路上遇到了贼人!”使者满脸尘土,声音沙哑,罩甲长袍上有干涸的血迹:“只有我还活着。”
袁飞气喘吁吁的冲进帐篷,站在左厢最后的位置,桑丘紧随其后。两人屏住呼吸,细听信使的声音。
“新罗人拒绝出兵,他们说倭人正在侵袭他们的南部沿海的几个州县,战况十分紧急,他们西北边境也爆发了反叛,所以抽不出兵力来!”
“该死的新罗人,关键时候就说不,总是这个样子!”
“倭人在周留城据说有四万人,哪里还有余力去攻打他们南部州县?就算有也只有些小鱼小虾,只要周留城这边打赢了,余贼自解!分明是借口!”
“是呀,新罗西北边境不就是新近吞并的百济旧土?打赢了扶余丰璋,那点草寇还不是望风披靡?”
“话也不能这么说,新罗人估计巴不得我们和扶余丰璋打个二三十年,这样他们就可以一点点蚕食消化了,又怎么会出兵支援我们?”
王文佐举起右手,两厢的将吏们闭住了嘴,大帐内恢复了平静。
“泗沘城那边最近如何?”
“五天前在熊津城以西与贼人打了一仗,我军小败,死伤了百余人!”
“然后呢?”
“刘刺史领军前往熊津城,发现贼人撤退了!”
“地图拿来!”
王文佐接过地图,手指在纸上滑动,从这次交战的规模来看,显然是一次接触战。双方仿佛两个正在缓慢接近的重量级拳击手,都在用前手刺拳,不断的试探对手的虚实,沉重的后手重拳蓄势待发。显然,这次交战只是开始,而非结束。
“看来泗沘城那边一时间不会有什么援兵前来了!”王文佐心中暗叹,脸上却毫无表情:“列位,你们有什么看法?”
第214章 营垒
第一个发言的是崔弘度,柳安死后他在众人中隐然间已经是资历勋功第二得了:“末将以为,须得加强戒备,贼人打熊津,其意未必在熊津,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呀!”
“不错!”贺拔雍这一次倒是站在崔弘度一边:“上次柳五哥战死后,任存山上的贼人就没什么动静,算来已经有十几天了,地里的麦子都收的七七八八了,我就不信他们坐视我们把地里的麦子收干净,不然他们今年冬天吃啥?”
王文佐右手虚托着下巴,捻着胡须,倾听着部下发言,除了眼睛他全身上下一动不动,仿佛一个蜡像。
“那扶余忠胜定然吓破了胆!听俘获的贼人说,上次柳五哥拼死夺来的白色麾盖乃是贼首扶余丰璋赐给伪国相扶余忠胜的,这么说来那天在白色麾盖下督战的贼将就是扶余忠胜。”
“胜败乃兵家常事,那扶余忠胜岂会不知这个道理,输就输了,怎么会被吓破胆?”
“不错,就算当时他受了惊吓,过几日应该也就恢复了,岂有一直躲在城中的道理?也不怕手下人离心?”
王文佐面无表情,拜黑齿常之的情报网所赐,他所知道的比其他人所知道的要多得多,扶余忠胜的确被那天柳安拼死一击吓破了胆,但眼下任存山城中做主的不是他,而是带着倭人援兵赶到的安培比罗夫。这样一来,王文佐能够得到的情报质量陡然下降,他的主要情报来源是叛军中暗怀不满的百济人,而安培比罗夫身边几乎都是倭人,任存叛军的中枢对于王文佐来说是一个黑洞。
“也许我们应该撤军?”顾慈航道:“如果泗沘城那边无法派来援兵的话,那我们这里就是一支孤军了!”
“撤军?那怎么行?好不容易才立好营地,又有足够的军粮,如果撤军,那士气必定大降!”
“不错,后营光是新收的麦子就有一万两千石,刚来的民夫有四千人,带着这么多累赘,怎么撤?”
“麦子烧掉就是了,至于民夫反正都是些百济人,就是全死光也不可惜,只要军士没事就行了!”
“人家放着家里的农活不干应征,你却把他们都丢给叛军?”
“要不你留下来断后,让这些百济民夫先退?”
砰砰!
声响贯穿大帐,正在争论的众人回过头,只见王文佐手握一支短斧,刚刚那声音应该是他用斧柄柱地发出的。
“为什么要撤兵,就因为是孤军?”王文佐睥睨着众人:“你们难道忘记了,从一开始我们就是一支孤军,如果孤军就要撤退,我们现在坟头草都有八尺高了!”
“那,那我们应该怎么做?”顾慈航问道。
“守在这里,直到攻下任存山城!”
“攻下任存山城?”众人只觉得脖子后面刮过一股凉风,他们基本亲身经历过上一次围攻战,那曲折的山路、一座座壁垒、被落石击碎的护壁下流出的鲜血仍然偶尔会在他们的噩梦中浮现。而上次山城中只有四千新兵,现在不算新到的援兵,原有的守军就有一万人,王文佐的兵力不过三千,以这点兵力想要攻取山城,无异于自寻死路。
“你们是不是觉得敌众我寡?”王文佐冷笑道:“可是你们要知道,人多有人多的好处,人少也有人少的好处!”
“参军!”沈法僧小心问道:“人多的好处我知道,那人少的好处怎么说?”
“人少消耗的军粮就少!”王文佐冷笑道:“同样多的粮食,人少的一边肯定能比人多的一方能撑到最后!我们这些日子抢割了那么多麦子,贼人能吃到嘴的又有多少?”
“这么说您是打算耗尽敌军的兵粮?”沈法僧问道:“可以三千人的兵力,根本无法包围山城,敌军能够不断从外运粮食进来!”
“如果这样的话,那这任存山城岂不是就成了贼人的负担了?倭人一下子来了四万张嘴,想必扶余丰璋的粮食也不宽裕吧?”
“那,那贼人如果围攻我们呢?仅仅任存城中的守军就有万人呀!”沈法僧问道。
“这你们可以放心,贼人如果野战、守城还有几分取胜的机会,如果攻打我的营寨,莫说才一万人,就算有两万人,也攻不下来!”
“两万,三万?”帐内众人面面相觑,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对自己的武艺和勇气也颇有自信,但没有人认为自己能在徒步时以一敌三击败妆束齐全、受过训练的寻常士兵。军事上的外行人通常对低估数量优势能带来的好处,而高估军事才能的作用,即使是天才的将军,也难以击败指挥着两倍于己军队的平庸将领。的确唐军相对于倭人和百济叛军在装备和训练上有很大的优势,但这优势能抵消三倍到六倍的巨大数量优势吗?他们很怀疑。
王文佐看出了众人的怀疑,他没有继续解释,站起身来:“让事实来证明一切吧,现在你们依照我的命令行事!首先,我们必须将围墙再增高六尺、加深蓄水池、增加塔楼的高度、加深壕沟!”
“那边就是唐人的营地!”百济通译指着不远处的营地,安培比罗夫提了提缰绳,坐骑发出轻微的嘶鸣,来到丘顶的边缘,仔细的观察着敌人的营地。唐人的营地盘亘在河畔的高地上,犹如一个巨大的蜂巢,繁忙而又井然有序。时间很有限,唐人的哨探不是瞎子,很快就能发现有人在偷窥自家的营地,一定会派人前来驱赶。
安培比罗夫不是第一次上战场,但像眼前的营地还是第一次看到,壕沟、拒马、土垒、栅栏、哨塔一层套一层,营垒内的帐篷被一条条道路分隔开来,仿佛棋盘,蚂蚁大小的人影在道路穿梭、忙碌。显然唐人很清楚自己会遭到围攻,并且正在为抵御未来的进攻做准备。
“这不是普通的营地,但又不是城栅!”安培比罗夫喃喃自语,他在心中将眼前的营地和过去见过的敌人营地作比较,惊讶的发现没有能和眼前的营垒相比的。
虾夷人和新罗人的营地自然不必说,纵然外围有栅栏、拒马等工事,但绝无像唐人这般成体系的防御工事的;而城栅虽然防御更加坚固,但通常来说都是位于山顶等险要地带,不像唐人的营地位于河畔平缓之地,像这样的军队,安培比罗夫还是第一次遇到。
第215章 筑垒
“将军,将军,唐人的骑兵过来了!”
通译的声音在颤抖,安培比罗夫目光扫过,十多个骑兵正冲出营寨的大门,朝自己这边疾驰而来,显然他们是冲着自己来的,“反应很快,行动迅捷!”安培比罗夫在心中又一次给敌人打了高分,然后调转马头:“走,我们回去!”
安培比罗夫很容易的就摆脱了追兵,唐人的骑兵很警惕,只追出去半里多路就回去了。回到山城,他立刻见了扶余忠胜:“必须尽快进攻唐人,否则他们的营地只会一天比一天坚固!”
“那又如何!”扶余忠胜看上去有些不情愿:“再坚固又如何?靠坚固的营垒又攻不上山城,我们没必要去攻打唐人的营寨!”
“国相,我受中大兄皇子之命渡海而来,为的是驱逐唐人,复还旧都,让令兄登基为王。”安培比罗夫严肃的说:“您身为百济国王的亲兄弟,身份贵重,国中无人可比!如今唐人在贵国土地上修建城塞,您却说出这样的话来,实在是有失您的身份!”
“我不是这个意思!”扶余忠胜脸色微红,赶忙解释道:“唐人营垒坚固,我们与其攻打其营寨,还不如将其包围,待其粮尽,便可不战而胜。”
“可据我所知,唐人已经将谷地周围的麦地收割了大半,根本不缺粮食,若要待其粮尽,要等到甚么时候?何况我看营地大小,其可战之兵至多不过四五千人,而城内守军有一万人,加上我带来的援兵,足有唐军的三四倍,这等优势不进攻却落在城中坐食仓粮,必生祸患?”
说到这里,扶余忠胜已经无言以对,安培比罗夫方才的话可谓是一针见血——在古代战争中大军在城中吃饭啥都不干是一件高风险的事情:一来会消耗来之不易的存粮,对于坚城要塞来说,仓库里的存粮无异于鲜血,仓中无粮,就算是再坚固险要的城塞也会不攻自破;二来以古代的卫生条件,人口密集、空间狭隘的城市都是各种流行疾病的重灾区,如果大军屯扎在城中,很可能一夜之间军中爆发瘟疫,大军不战自灭,这种例子在古代是屡见不鲜的。
“好吧,就依照你说的办吧!”扶余忠胜叹了口气:“不过你要小心,唐人的器械极为厉害……”“我知道你要说连弩!”安培比罗夫笑道:“你也不是第一个告诉我这些的人,但是终归来说,再好的武器,仗还是要人打的!”
数十年后,当王篙像大多数老人那样,抱着自己的孙子在炉火旁讲故事时,总是以这样一段话开头的:南方的天空浓烟密布。乌黑的烟柱从远方成百火堆中盘旋升起,黑色的手指掩盖星辰。河对岸,火焰占满地平线,彻夜燃烧,而在这一边,海那边而来的恶魔点燃整个河滨地区:树木,干草、麦田,一切的一切统统焚毁,只余一片焦土。即使隔着河,身处军营之中,空气中依旧满是灰烬的味道,每个人的眼睛都是红色的,仿佛刚刚哭过。
“他们为什么这么做?”孩子歪着脑袋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