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克里斯韦伯
《霓裳铁衣曲》作者:克里斯韦伯
文案:
唐高宗显庆五年(公元660年),唐神丘道行军大总管苏定方率军渡海灭百济,生俘百济义慈王,在百济故土建立了大唐熊津都督府,对高句丽形成了南北夹击之势,从大业七年(公元605年)隋炀帝出兵征辽起,断断续续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征辽之役终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然而,苏定方刚刚将百济王室献俘于长安,百济就烽烟四起,王室疏宗鬼室福信与僧人道琛从倭国迎回为质的王子扶余丰璋,发动了复国运动,倭人也乘机出兵半岛,企图恢复“任那四郡”的故土,而接任熊津都督的名将王文度刚下船就暴病而亡,而盟友新罗态度暧昧,唐在百济的统治岌岌可危。
在此危急存亡的关头,来自千年后的穿越者王文佐挽狂澜于既倒,完成了隋唐数代君主的夙愿,报数十万中原子弟父兄之仇,将海东之地化为大唐疆土,而这一切仅仅是开始,天下走向了另外一条路。
作品相关
第一章 书首闲话
刚刚得知《霓裳铁衣曲》即将得到分类推荐,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还是有些窃喜。
在此声明一点,本书是一本历史小说。有读者可能会觉得韦伯是废话,《霓裳铁衣曲》就是历史分类小说呀?何必再次强调?韦伯这么说是因为有两重意思,《霓裳铁衣曲》里的人物除了主角以外,其他人都是唐初人物,他们的习惯、好恶、思维都是公元七世纪的东亚人。在他们看来,以家世出身定官职品级、士庶有天壤之别才是天经地义的,家族的利益往往凌驾于个人、国家之上,这在我们现代人看来是非正义的,而在当时却是非常正常的,原因很简单,现代社会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公民,而在当时,每个人在社会地位取决于自身家族的社会地位。其次:以主权国家独立平等为根基的威斯敏斯特国家体系当时尚不存在,当时的东亚地区占统治地位的是正在形成的以唐帝国为核心的“中央帝国——附庸”体系。而在这个大体系下,又存在若干个较小的“中央帝国——附庸”体系,比如高句丽在辽东、朝鲜半岛、大和王国在日本列岛、朝鲜半岛南端、外东北,都在竭力建立自己的小体系。在这個过程中,大唐与高句丽、百济、新罗、大和王国以及当地的诸多部落、酋邦,他们之间或结盟、或敌对,以自身的利益为导向,产生了错综复杂的关系,就好像蔓草一般缠在一起,而主角就好像一粒火星落在这堆干枯的蔓草上,将其点燃,冲天火起。而这就是本书第一卷名草燃的由来,希望大家能够喜欢。
第二章 府兵制国家
这是一篇从透过府兵制讲述当时社会状况的文章,本来打算在书中写出来的,但觉得可能会太枯燥,降低娱乐性,网文嘛,毕竟是休闲取乐的东西。于是便单独写出来,有兴趣的书友就看看,没兴趣的跳过即可。
熟悉中国中古史的书友们应该知道府兵制起至西魏宇文泰,然后经北周、隋、直到唐前期,一直都是这四个王朝的军事基础。但是其内容并不是一成不变的。通常来说,后世认为府兵制的开端有两个重要节点:第一个是公元535年宇文泰就任都督中外诸军事,获得了贺拔岳遗留军和随魏孝武帝西奔之军为核心的中央军以及关中土豪指挥的乡兵的指挥权。另一个是公元543年东西邙山大战西魏惨败之后,宇文泰“广募关陇豪右,以增军旅”,到了公元550年,西魏已经建立了24军的编制,府兵制“八柱国、十二大将军、二十四开府”的架构已经形成。其中的关陇豪右,指的就是关中陇右土豪指挥的乡兵。所谓的府兵制,就是将六镇鲜卑、西逃洛阳中央军、关中陇右乡兵融合为一,宇文泰为代表的代北豪杰、从洛阳西逃入的洛阳权贵本地化、关陇化的过程,所以在史学界也有人将西魏、北周、隋、唐称之为府兵制国家,甚至府兵的国家。即府兵作为一个整体,他们是西魏、北周、隋唐这些帝国的建立者、捍卫者、也是拥有者。
为何这么说呢?让我们回到本文前面:“广募关陇豪右,以增军旅”,府兵制创立时招募的不是单個个体,而是一个个以关陇豪右为首领的乡兵集团。仔细一想也不奇怪,以当时的行政能力,作为一个外来者,宇文泰怎么可能有能力在关陇地区度田清理户口,然后从有能力承担军事义务的富裕农民征调出足够的兵员呢?因此府兵制从一开始就是对乡里有力首领的承认和收编,即将乡兵纳入中央军体系,同时给予其首领相应的官职,这才是府兵制的真面目。
可能有读者会说,获得官职的只不过是那些乡兵首领们,乡兵们又要当兵打仗,还没有军饷,他们怎么能说是国家的拥有者呢?这就要结合当时的历史情况来看了,府兵制形成的同时,当时盛行的是世兵制和门阀制,前者就是世代当兵,和平时期除了耕种自食,还要承担大量的劳役赋税,而府兵制是可以免除赋税劳役的。而且从升迁来看,府兵制有单独一套升迁体系,这样就避免了当时官位和家族出身相联系的弊病。不少出身底层的府兵因为战功而升迁至高位,比如来护儿等人。我们今天看来府兵制有各种各样的弊病,但比起当时的制度,府兵制却是大大的进步,让乡野间的有力有智人士有了上升的空间,打破了魏晋南北朝的士族政治,建立了他们的国家。
第三章 扯淡几句
几天前,工作间隙找书看,废了半个多小时,没有一本能下嘴的,真的看不下去。不甘心又去起点翻了翻,发现还不如里面的推荐,看来他还真没吹牛,他的推荐放今天的网文中的确是老白向的,最后没奈何,继续看我的《逃避统治的艺术》,回想一下,我最近一次看过的网文就是《我们生活在南京》了,快一年前的事情了。最近在讨论区里看到一些发言,我也明白了,不是现在的写手们烂,而是我这种人的口味已经被市场所淘汰了,自然市场不会有我想看的书了,既然被淘汰了,就不用勉强自己。
就像他说的,为啥要写斗鸡,为啥要写马球,这些与你的故事有什么关系,写了一个女人就问是不是女主,不是女主就没有存在的价值,赶快死掉,书里没提到男主和女人上床就说男主性取向有没有问题。我想男主早就混进了统治阶级的队伍,五品的官,手下几千号人,放现在至少是个地级市市长,这种人需要考虑自己的下半身问题?只要条件许可他去哪里部下和接待方会不准备女人给他暖床?主角在百济早就是百人斩了,王文佐日个女人就和喝杯水,吃个瓜一样,我至于连主角喝口水吃個瓜也要专门写?能不能别这么屌丝气,来点统治阶级的样子,什么是统治阶级?就是我很有礼貌,但你在我心里就是个屁,王文佐对小蛮很有礼貌,对曹将军很有礼貌,对投靠他的百济人也很有礼貌,甚至会抓住对方的手一边流泪一边说全依仗你了,但他不会因为和小蛮上了床就对其另眼相看,必要的时候让他们去死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心理负担。
至于酒馆、马球和斗鸡,我写的是历史小说,唱戏就要搭戏台,唐代长安的宫廷、市场、坊里生活是啥样?他们吃啥,喝啥,玩啥,怎么生活?npc要有点人样,能够立得起来,不是一个穿着古人衣服的办公室小白领,你觉得这些玩意很无聊,但是当时的长安人不觉得,冰与火之歌要写骑士比武大会,斯巴达克斯开篇就是角斗场,为啥他们不写校园体育比赛?垃圾!当然我知道,这种玩意现在市场已经不要了,数据说明一切,还有点存稿,发完了事,祝大家都开心。
第四章 金人
“魏人立后,皆铸像以卜之。慕容氏謂冉閔以金铸己像不成,天命不在,故出兵讨之。胡人铸像以卜君,其來尚矣!”《魏史尔朱荣传》
木炭燃烧的浓烟,将茂陵(汉武帝陵墓)的天空染的灰暗。
孙思邈站在铜炉旁,炉口闪烁着炽烈而饥渴的红光,灼热的铜液上热气袅袅腾升,穿透冰冷空气,在灼热空气的笼罩下,神道旁的石翁仲彷佛隔了一层泪珠织成的帷幕。在孙思邈看来,这些巨大的石像似乎有了生命力,正在颤抖、蠢蠢欲动……
“时辰到了,开始吧!”
陆法和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孙思邈深深吸了一口气,像千百次练习过的那样,拿起陶勺的长柄,小心的将其伸入炉口,舀出铜液,然后注入陶范之中……。
独孤如愿站在一尊石翁仲旁,他注意到道旁这些巨石像的脑袋与肩膀上满是苔藓与枯叶,他伸出指尖轻轻的摩擦石像表面,拂去上面的附着物,露出下面一道道深刻的痕迹,那是数百年来从陇上吹来的朔风的结果,数百年前汉家天子的威严和荣耀如今只留下这些破败的石像。也许正如佛经中说的:世事本无常,盛者终归亡,拓跋氏(北魏皇族姓元,本姓拓跋)的天命也早已结束了,自己的这番苦心不过是春夜一梦,风中尘土,终归是要散去,想到这里,他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如愿兄!”陆法和没有回头,却似乎一切都在他的眼中:“你太过在意了!”
“天下汹汹,系于一线,你让我又如何能不在意呢!”独孤如愿吐出一口长气,眼睛却一瞬不瞬的盯着孙思邈手中的陶勺上,灼热的铜液正从中缓慢的流入陶范,这是最危险的时候,稍有不慎就会炸裂,那时不但铸造金人会失败,四溅的铜液还会伤及旁人。
终于,孙思邈看到铜液从陶范的入口溢出,他赶忙将陶勺剩余的铜液倒入铜炉中,小心的退到一旁,向身后的陆法和躬身道:“老师,已经好了!”
独孤如愿一言不发的走到陶范旁,透过外壁,可以看到暗红色的光轻轻的闪动,忽明忽暗,仿佛陶范之中并非正在凝固的金属,而是一个母胎之中酣睡的胎儿。独孤如愿下意识的伸出手去触摸陶范,但当指尖即将接触外壁,他却又赶忙收回,似乎是在害怕惊扰了那胎儿。
一旁的孙思邈好奇的看着独孤如愿,这个陌生的男人虽然两鬓已经有星星点点的白色,但双目深邃,长须及胸、高大英挺,他穿着绯色锦袍,漆黑长靴和狐裘披风,少年发现自己几乎无法将视线从其身上抽离,这才是王者之风。他禁不住将独孤如愿与一旁的老师比较,陆法和的身高只及独孤如愿的肩膀,额头大的出奇,两只眼睛一大一小,蒜头鼻下嘴唇总是带着嘲讽的笑容,身上的那件道袍已经脏的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他实在看不出有什么能把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人联系起来。
“差不多了!思邈,你去把金像外面的陶土敲掉!”
陆法和的声音将孙思邈从两人外表的比较中惊醒了过来,他正要上前,旁边伸来一只手将其拉住,却是独孤如愿。
“千万莫急,小心些!”
“是,郎君!”孙思邈应了一声,这个陌生的中年人脸上流露出异乎寻常的关切,这是因为自己、还是那個金人?他回头看了一眼老师,陆法和的脸上还是平日里那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咬了咬牙,向那陶范走去。
“如愿兄!”陆法和看着徒弟走到陶范旁,突然低声问道:“如果这次铸金人失败,你打算怎么办?”
“如果失败——”独孤如愿双眼一瞬不瞬的盯着孙思邈的背影,半响之后才低声道:“成败之数未定,现在说那些还是太早了!”
“你是堂堂十州大都督,一举一动皆震动天下的大人物,自然是越早准备越好?”陆法和突然笑了起来:“若是铸金人不成,那说明天命已变,以河北人物殷盛、并州士马精强,贺六浑(北齐武帝高欢字贺六浑)天下枭雄,当今天命非他何属?反正你的妻儿也在晋阳,与贺六浑又同为出身六镇,若是易帜投他,以贺六浑的胸怀,那肯定会倒履相迎,裂土封王也不过是指顾间事!”
独孤如愿转过头去,没有理会,只是看着不远处孙思邈在陶范旁忙碌,陆法和也不以为忤,拊掌笑道:“如愿兄你不说话,那就是不想投靠那贺六浑了?也是,你与那贺六浑经历弘农、沙苑、邙山几场大战,子弟部曲相杀、早已结下了血海深仇,以你武川男儿宁折不弯的性子,又怎么会愿屈身投他?倒是我想的差了!不过这也无妨,如今南朝萧梁为汉家正统,江左治平三十余年,你若是易帜向投,萧梁老儿待你只会比贺六浑更厚!”
面对陆法和提出的第二个选择,独孤如愿依旧保持着沉默,只不过下巴又抬高了几分,拒绝的态度更加坚决了。
“那南边也不行?也是,如愿兄当初你在荆州兵败,被迫投靠南朝,想必对那儿的情况所知甚多,萧家老儿这些年怠于政事、崇信释佛,好虚名而法度不行,江左百姓疲敝,士族骄奢而不通世务;诸子分镇四方以为有泰山之安,却不知其各怀异心,皆私蓄兵甲以待时机,实有累卵之危。当初伱不愿留下来为萧梁老儿效力,今日自然更不会!倒是我问的差了!”陆法和笑道:“如今天下三分,东边不行、南边也不行,难道你要取宇文黑獭(北周太祖宇文泰字黑獭)而代之?自起炉灶?这倒也是个办法,不过宇文黑獭着实是个人物,只怕你未必是他的对手!”
独孤如愿没有理会陆法和,他走到孙思邈的身后,面无表情的看着少年用木槌轻轻的敲打陶范,让其崩裂,随着陶土不断碎落,内里的金人逐渐袒露出来,还没有完全降温的金人呈现出一种刺眼的亮红色。这时风向陡变,炉烟升起,翻腾扭动,三人纷纷眨眼、流泪、揉眼。陆法和转过头去,一边咳嗽,一边咒骂。这是未来的征兆,他心中暗想,如果这世上真有神灵,那肯定是贪婪的恶神,已经吞噬了那么多祭品还不满足,未来也许还会有更多、更多宝贵的东西付之一炬吧?
当浓烟终于散去,孙思邈擦去满脸的涕泪,走到金人旁,此时外层的陶土已经大半碎落,袒露出金人的模样,可以清晰的看到这是一个双手举起,怀抱日月状的铜像,面部依稀正是孙思邈的模样。独孤如愿见状,暗中吐出一口长气,双膝跪下双手合十向天,口中祝祷道:“天命不绝于拓跋氏,降真人于乱世,早致太平。”
“老师!”孙思邈看到独孤如愿的样子,好奇的对一旁的陆法和:“这位伯父的样子好奇怪呀?他说的什么拖把事、真人假人什么的,到底是什么呀?这又和这金人又有什么关系?”
“哼!”陆法和冷哼了一声:“胡人见识少,以金人为神,铸金人以卜天意,实在是荒谬可笑?”
孙思邈看独孤如愿虽然跪在地上,但腰背挺拔,神色肃穆,自然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之气,便低声道:“老师您不也经常用蓍草卜卦?这又比铸金人高明在哪里?”
陆法和闻言怒了,正要呵斥几句孙思邈,却看到独孤如愿站起身来,向自己长揖为礼:“陆兄,既然这少年关乎天命,那便让他随我去长安吧!”
孙思邈听到自己一下子要离开老师,去传说中的长安城,顿时盯着陆法和的眼睛,心中又是期盼又是紧张。
“和你去长安?你可曾想到这孩子若是被识破了身份,会有什么后果?”
“这你不用担心,我府中本就养了不少孩子,都是我部属的遗孤,多一个人谁会发现?再说他这个年纪若是还继续留在草泽之中,未免耽搁了”
陆法和看了一眼孙思邈,心中也有一丝不舍,他想了想道:“这样吧,今日你铸金人卜天命在否,那我就卜算一下这孩子与你的时运!”
“也好!”独孤如愿闻言笑道:“陆兄的卜算之术我一向是佩服的,今日又能得见,着实有幸!”
陆法和从袖中取出一把蓍草来,然后从中抽出一根,随后将余下的蓍草随意分开,分别握于左右手中。随后他便将手中蓍草抽来抽去,口中念念有词,独孤如愿知晓陆法和这是在以易数卜算,便将孙思邈牵到自己身旁,默默等待结果,约莫过了半盏茶功夫,陆法和才停止了卜算,脸色凝重如水。
“如何?”独孤如愿问道。
“从爻辞来看,我这徒儿倒是罕见的高寿,少说也有百年!”
“哦?想不到这孩子竟然还这么有福!”独孤如愿闻言大喜,拍了拍孙思邈的肩膀。
“不过你就没有那么好了!”陆法和看着自己的好友,目光中露出悲戚之色:“若是我没有算错,你最多也就还有十年之寿了!”
“十年?”独孤如愿闻言一愣,旋即笑道:“那又如何?十年之期,讨平逆贼、兴复大魏、致平天下足矣!那时我死又何憾?再说,不是还有后辈们吗?”说到这里,他轻轻的拍了拍孙思邈的肩膀,目光中满是期待。
虽然孙思邈不断回头招手,但两人的骑影还是渐渐消失在茂陵的棱线以下了。陆法和摇了摇头,将突然而来的孤独感从身体中驱逐出去,自己又要开始下一段旅程了,人生就是这样聚散无常,他有一种预感,在将来的某一天自己还会与孙思邈相逢,只不过是以与今日不同的两个身份。
“聚散终有时,盛衰岂无凭?”
一声长啸,陆法和用力推倒铜炉,将那金人撞倒在地,断作两截,纵身跃下高岗,衰草丛中只余那一座座残破的石翁仲和半座金人,在那从陇上刮来的朔风吹拂下,一片萧瑟。
第五章 妒忌
独孤伽罗从来都不喜欢长安城的秋天。
她是大魏河内郡公、陇右十州大都督、秦州刺史独孤如愿最小的女儿,伽罗这个名字便是依照鲜卑人的风俗——伽罗是梵语中Tagara的音译,意为香炉木、沉香木、奇楠香之意。
而伽罗的母族更加显赫——清河崔氏定著六房中的郑州崔氏,早在西汉初年,清河崔氏的先祖就在清河郡东武城县定居,数百年来虽然皇朝更迭,但清河崔氏却如同一棵深植于关东大地的大树,冠冕相袭,家业长盛不衰。伽罗曾经听母亲提起过在清河郡的老宅,那是座明亮清朗的花园,高大的桑梓树影洒进池塘溪流,鸟儿在栖隐的林间巢穴里高唱,空气中花香弥漫,每天清晨崔家的子弟们都会坐在小溪边的小榭中,齐声诵读着先贤圣人们传下的经典。
而长安城就是另外一番气象了,自从汉光武帝建都于洛阳之后,数百年来关西就战乱不绝,古都破败不堪,胡风日盛,胡人的羌笛取代了汉人的雅乐,即便是杜、李、韦、苏这样的士族子弟,也多有弃书本而持弓矢的,所以当时有“关西出将、关东出相”的说法。
身为六镇勋贵的首领,独孤如愿生长于代北之地,世代与柔然人厮杀,戍守帝国的边疆,他的宅邸自然更像是一座邬堡,没有花园、没有池塘、没有嬉戏的鸟儿,更少有诵读诗书的声音;当朔北的寒风吹来,只有树叶落尽枝干如铁的老树、铺满黄土的射圃、策马弯弓的健儿以及空气中弥漫的马粪味。
这些都不是为伽罗喜欢的,少女更希望这里也能像母亲口中的老宅一样:花园溪流、树林鸟语、书声琅琅。不过依照代北的习俗,独孤家的女儿们无论是已婚还是未婚,都可以自由出入门户,乘车或者骑马,无需旁人陪同,最多戴上一顶遮挡旁人视线的纱帽即可,而母亲家的表姐妹们却受到森严礼法的束缚,若无父兄夫婿陪同,只能常年累月的呆在深宅大院之中,不得外出,因此独孤伽罗时常前往外公家,阅读藏书,同时探望那些可怜的姐妹们,和她们说说外边的趣闻。
“小娘子!您看门口有好多车马,应该是大都督从陇上回来了!”
家奴的声音打断了独孤伽罗的思绪,她撩开窗帘,看到自家府门前多了许多车马,正在搬运行李,大多数人的脸颊都有一团浓厚的红色,好像涂了胭脂,那是强烈的陇上朔风留下的痕迹,这在位于关中平原腹地的长安人脸上是不多见的。
“阿爷回来了!也不早些派人通告一声,让人早做准备!”独孤伽罗抱怨了一句,轻快的跳下了马车,向宅邸的后院跑去,那儿有一座佛堂,供奉着一尊乌木佛像,每当独孤如愿即将出征或者远行归来,都会去那儿独自呆上一会儿。
当独孤伽罗跨进佛堂所在的院落,下意识的放缓了脚步,这是一座僻静的院落,平日里除了偶尔前来打扫的仆役,无人进入。院落的中心是一棵老槐,树下有一泓深池,庞大的树冠覆盖着整个院落,树叶已经落尽,枯槁的树枝就好像无数根手臂,将天空划分成无数个小块。没人知道这颗槐树有多大年纪,听母亲说这棵槐树比长安城还要古老,它曾经亲眼目睹萧相国放下长乐宫的第一块基石,然后才是未央宫,若母亲没有说错,那么它也见证了一座座宫殿逐渐高筑,刀兵与烈火又将其变成废墟,然后又再一次重建,周而复始,直至今日。
独孤伽罗穿过长廊,足下轻柔无声,这是她自小带来的本事,就像猫,突然她听到佛堂里有人说话,却并非父亲的声音。伽罗停下脚步,在佛堂里父亲总是独自一人,他单独面对那尊佛像,不允许第三者在场。
“思邈,你可知道这佛像的来历?”看着孙思邈参拜完毕,独孤如愿笑道。
孙思邈茫然的摇了摇头,这尊佛像是用乌木雕成,即便以少年的眼光来看,雕刻的工艺也只能说过得去,材质也这是寻常的乌木,底部还有烧焦的痕迹,粗陋的很,与这座威严宏伟的宅邸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这尊佛像是我自己亲手所制!”独孤如愿笑道:“永熙三年(534年),朝廷征召我入朝。我抵达洛阳后,先帝待我极厚,得知我在洛阳还没有住处,便赐给我宅邸。不久后高欢作乱引兵南下,河上守军大溃,先帝西行入关,当时形势紧迫,我顾不得家人单骑追随御驾入关。高欢将洛阳官民尽数迁往邺城,我父母妻儿也在其中,其后数年我颠沛流离,直到大统三年(537年)沙苑之战后才回到洛阳。当时的洛阳城早已是一片废墟,我找到先帝当初赐给的宅邸,只余半截房梁,便用它雕成了这尊佛像!”说到这里,他长叹了一声,看着那乌木佛像,目光温柔,仿佛看的不是佛像,而是自己当初留在洛阳的家人。
孙思邈看着陷入回忆中的独孤如愿,他想要安慰几句,一时间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一会儿才问出一句:“那您的家人现在如何?”
“家慈早亡,家严数年前也已经去世!”独孤如愿谈了口气:“当初随先帝西行时,我儿尚在襁褓之中,就被那高欢囚禁在晋阳,哎,若是无恙的话到今天也到了要成婚的年纪了吧!”
独孤伽罗站在门外,门内的传出的说话声让她觉得有些茫然,往日熟悉的阿爷此时竟然如此陌生:家人?难道我们一家人不是都在这栋宅院里吗?什么时候又冒出来洛阳的一家人,还有那个被囚禁在晋阳的孩子?此时的她只想赶快回去,投到阿娘的怀中,把一切都问个清楚,但好奇心却驱使她靠的更近一些,她想要知道阿爷是在和谁说话。
“佛陀一定会保佑那孩子的!”孙思邈低声道:“哪天您能攻下晋阳,就一定能父子重见的!”
“呵呵!”独孤如愿苦笑了一声:“承你吉言,希望能有这一天吧!”
门外传来一声轻响,还没等孙思邈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便看到独孤如愿便一跃而起,冲出门外,旋即便带了一個年龄相仿的女孩进来。
“阿爷,这人是谁!”独孤伽罗指着孙思邈问道。
“伽罗,休得无礼!”独孤如愿沉声道,对孙思邈笑道:“她便是我的幺女,小名伽罗。”
“在下孙思邈,见过小娘子!”孙思邈赶忙对独孤伽罗叉手行礼。
独孤伽罗饶有兴致的打量着眼前的少年,身为独孤家的女儿,她并不像母亲那边的女性亲眷那样整日被关在家中,未曾见过外面的男人,但基本的礼法还是知道的,自己身为独孤家的嫡女,小名又岂能让外间人随便知道的?显然这少年与自家的关系并不一般,父亲才会如此相待。想到这里,她也向孙思邈盈盈一福:“伽罗见过孙小哥!”
孙思邈有些窘迫低下头,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目光如此大胆的同龄异性,不过他还是注意到了伽罗那白皙的脸颊、笔挺的鼻梁、微微上挑的眼角、菱角形状的鲜红双唇,他从没有见过生的如此俊秀的异性,脸颊发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