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裳铁衣曲 第203章

作者:克里斯韦伯

  “那就选都督府行军长史沈法僧吧!我出使倭国其间,镇守熊津都督府的便是他,倒也没出什么大的差池!”王文佐小心答道。

  “行军长史沈法僧?好,敬业,你记下来!”

  “是,阿翁!”徐敬业应了一声,拿出纸笔记录了下来。李绩咳嗽了两声:“还有一件事情,敬业,你去里屋把桌上那副地图取来,就是那副两镶红色羊皮边的那副!”

  随着地图在几案展开,王文佐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他从未见过如此详密精致的地图,淡黄色的羊皮纸上密密麻麻的标记了青海以及大唐陇右道的一处处堡塞道路、要害险冲。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情绪,问道:“英国公,这是?”

  “朝廷急诏令薛将军返回长安,是为了令其出镇陇右,准备用兵青海,击败吐蕃,恢复吐谷浑!”李绩的声音苍老而又疲倦:“老夫想听听假如是你处于薛将军的位置,会如何用兵?”

  “薛将军出镇陇右?”王文佐吃了一惊,自贞观以来,大唐就不断对外用兵,军镇甚多,但如果一定要说哪个军镇位置最重要,被投入最多的资源,那只能是陇右。原因很简单,大唐定都于长安,以关中为根本,而陇上对关中居高临下,有高屋建瓴之势,而且当时河西还没有从陇右划分出来,河西走廊(凉州)还属于陇右的一部分,这条狭长的走廊不但沟通了关中和西域,还将青海西藏和蒙古分隔开来,一旦此地易手,“北狄”与“西戎”相连,唐帝国不但会失去与西北广袤土地的联系,还会面临吐蕃与回鹘诸胡联合进攻的局面,整个关中都会变成前线。

  “嗯!”李绩点了点头:“龙朔三年(公元663年),吐蕃人出兵击败吐谷浑,吐谷浑乌地也拔勤豆可汗与其妻西平公主带数千帐逃至凉州。吐蕃人在河湟之地屯田治兵,招揽部众,朝廷久欲治之,只是东边一直有事无余力罢了。如今高句丽已灭,辽东平靖,自然要出兵征讨!”

  “吐蕃人?那可是硬茬子!”王文佐心中暗想,开始细心的查看起地图来,一旁的李敬业也乘机同看,他本是将门子弟,少年时就在兵法上花了不少心血,对各地地理图籍看了不少,筹画用兵更是做惯了的,不一会儿心中便有了一个草案。他平日里没少听祖父夸奖王文佐,心中早就有了较量之心,此时便打算先听王文佐说出方案来,再拿自己的与其比较,看看谁更高明些。却不想王文佐看了许久,却是一言不发,心中不由得奇怪:“这厮到底在卖什么官司?为何看了半天却不说话?”

  “英国公,若是让在下出镇陇右,那我以为最好的办法就是别打!”

  “别打?”李绩问道。

  “就是不要出兵,严守边境,屯田存粮养马,尽可能招揽吐谷浑部众,等待时机!”

  李绩冷冷的看着王文佐,最后道:“陇右镇兵额十万,每年费饷亿万,你却说要坐守治贼?”

  “英国公,若是我军先攻,那吐蕃人只需不断后退便能治我于死地,在下实无胜算!”

  “不断后退就能治我于死地?”一旁的李敬业已经忍耐不住,出言道:“还请三郎细说这后退便能取胜的方略!”

  “青海之地西高东低,且地旷人稀。我若由东向西攻,则永远是吐蕃人居高临下,而且地势越高,天气也越寒冷,空气也越稀薄,我方将士也会气虚力竭,如何厮杀?”

  “笑话!”李敬业笑道:“你又没去过青海,如何知道我方将士会气虚力竭?何况吐蕃人也是越走越高,他们就不气虚力竭了?”

  “吐蕃人与我们唐人不同,他们世代生活之地更高,也更为寒冷,并不会因为地势高就气虚力竭!”

  “好了!”李绩喝止住还想争辩的孙子:“不错,当初卫公领兵征讨吐谷浑时,的确说越是向西,地势就越高,士卒也愈发气虚力竭,反倒是吐蕃人依旧奔走如飞,与平地无差。不过王都督你是怎么知道的?”

  王文佐心中咯噔一响,心知自己无意间漏了底,笑道:“在下在长安时,听一位经过当地的西域商贾说的!”

  “听一位西域商贾说的?”李绩笑了笑,显然他并不相信王文佐说的话,不过他也不打算追究这些细节:“这么说可不像你呀!当初在百济时你可没这么胆小!”

  “其实末将素来都很胆小的!”王文佐道:“只是当初在百济时没有退路,只能大胆行事。而若是让在下出镇陇右,那就自然没胆量了!”

  李绩看了看王文佐,他有些看不透眼前这个人了,在攻取平壤时他表现出的勇气让人咋舌,但方才他又表现的如此的胆怯或者说谨慎。也许自己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才能真正了解他?但自己还有那么多时间吗?

  想到这里,李绩突然感觉到一阵绝望,所有人在临近死亡的时候都会有这种绝望,时间不多了,死神就在自己的身后,却后继无人。他心灰意懒的闭上眼睛:“今日就到这里吧!”

  王文佐一丝不苟的向锦榻上的老人下拜行礼,然后退出门外。一直守候在门外的曹文宗迎了上来,站在王文佐的侧后方:“主上,我们现在去哪里?”

  “回去收拾行李吧!我们就快回泗沘,忙我们自己的事情了!”

“什么?让我当熊津都督府都督?”沈法僧的脸胀的通红,又是惊喜又有几分窘迫:“这样不太好吧?”

  “没什么不好的!”王文佐笑道:“贺拔雍和元骜烈在倭国,崔弘度要跟着我去安东都护府,英国公让我举荐一人替代我,你说除了你还有谁?”

  “是呀!”崔弘度笑道:“你要不想做,不如咱俩换换,你跟着三郎,我留下来坐镇熊津都督府?”

  “呸,就你聪明!”沈法僧啐了一口,对王文佐道:“那可以把黑齿常之留给我吗?”

  “不行,黑齿常之我另有任用!”王文佐毫不犹豫的拒绝了沈法僧的请求:“你自己想办法,若是干得不好,朝廷自然会派人来替代你!”

  “那可不行!”沈法僧一听急了:“大伙儿辛辛苦苦立下的产业,可不能因为我没了!”

  王文佐笑了笑,没有说话,他此时的眼光之广阔,自然不会还停留在区区百济一地。有唐一代,虽然经济重心是在不断东移,但边境贸易却是西富东穷。原因很简单,大唐的西边正好位于陆上丝绸之路的重要节点,只要这条贯通亚欧大陆东西两端的贸易线路保持畅通,那么上至长安朝廷、下至安西都护府的烽燧小兵,都能从这条金河里分一杯羹。而大唐的东北亚地区虽然人口、农业条件、动植物资源、矿产资源、交通条件都远胜西边,但由于没有繁盛的贸易,财富的获取和积蓄都比西北要少得多。这也是大唐在西北甚至能兵锋直抵葱岭以西,而在东北到了今天吉林省和朝鲜半岛北部就前进乏力的原因。

  历史上在东北亚地区有没有出现类似于丝绸之路这样的商路呢?其实是有的,比如在明代就出现了以人参和皮毛和主要贸易品种的参贡贸易,当地的女真头人们为了争夺进行贸易的资格,之间经常发生激烈的火并。而努尔哈赤之所以能够崛起,也和这一贸易后大量的经济和军事资源流入辽东地区的背景相关,而古代日本和朝鲜也有很繁荣的银铜交易棉布贸易。当然,这些贸易无论从商品的数量、路线长短、影响大小都无法和“丝绸之路”相比,但王文佐却觉得如果有一个像自己这样的人插手其中,历史在这里很可能会走向一个不同的方向。

  兴盛的贸易首先要有以下几个条件:便捷安全的交通;充足的通货;大量供需的商品。这几样其实当时都已经具备了,在消灭了高句丽之后,实际上从河北、山东、辽东、朝鲜半岛、日本列岛乃是远东地区已经不存在与大唐处于对立关系的政治实体了。只要修建驿站,探清水路道路,就不难建立一条主干商路,剩下的分枝就是时间的问题了。

第496章 亡故

  至于第二条,从秦汉时期开始,古代中国就处于一个谷布本位向铜本位缓慢转变的过程中,大体来说,大一统时期尤其是较为兴盛的中前期,铜本位更占优势,而分裂战乱时期和大一统的晚期,谷布本位更占优势。

  究其原因,古代中国不但匮乏贵金属,就连铜矿也不多,为数不多的富铜矿还多半分布于云贵、湖南、蒙古、新疆等远离古代中国核心区域,不利于开发的省分。

  偏偏古代中国的手工业和农业又极其发达,其结果就是一旦战乱结束,大一统恢复,经济迅速恢复,对足值货币的需求就会高速增长,迅速超过官府铸造的数量,于是就会形成“钱贵货贱”的现象。

  这种典型的通缩现象在史书中十分常见,寺院、贵族等富人纷纷将足值的货币储藏在地窖里,而这样一来就更减少了流通中的货币量,反倒更加剧了通缩。这不但会打击商业和手工业,还会加重农民的负担(农民必须出售农产品来换取铜钱缴纳赋税),为了解决通缩,古代政府一般会用铸造劣币(更大面值的铜币,在铜钱中加入更多铅等贱金属,或者铁钱)的办法来人为制造通胀,但其结果往往会造成民间排斥这些新铸劣币,改用实物交易。

  这一问题的最后解决是要到明中期,由于大航海时代的到来,明代中国头一次被纳入世界贸易体系,美洲和日本的金银矿山产出的海量白银涌入了当时的中国东南沿海,刺激了当地发达的纺织业、制糖、制茶、陶瓷业,这也就是后来历史课本里面提到的“资本主义萌芽”。

  此时的王文佐当然没能力去美洲开采波托西大银矿,但日本的佐度金山、石见银山,足尾铜山、别子铜山却已经是囊中之物,这些金银铜矿不但储量丰富,品味高,而且埋藏较浅,以当时的开采冶炼技术足以大量开采,足以当做大量铸造足值钱币所需。

  仅有商路和充沛的货币并不一定就能形成繁荣的贸易,还必须有大量的商品与需求。其实在王文佐看来,其实当时的东北亚贸易条件是很不错的,用现代经济学的术语来说,唐的河北区域与辽东、朝鲜半岛、日本列岛以及远东地区是各有比较优势的,唐代的河北地区是当时大唐人口最繁盛、农业、手工业最发达的地区,而辽东、朝鲜半岛、日本列岛以及远东地区则是人口稀少、自然资源丰富的待开发地区。

  那么从辽东、朝鲜半岛、日本列岛以及远东地区向河北输出皮毛、木材、药材、鱼类产品、油脂、矿石等原材料或者初级产品,而河北向以上地区输出布帛、器皿、陶瓷、药物等手工业品,这一贸易对于双方都是有利的。从长远来看,也会促进河北与以上区域的经济联系和人员往来,这也会为新的东亚统一国家的形成奠定一个坚实的基础。王文佐并不希望自己在历史上只被当做一个征服者。

  “我当然希望兄弟们今后无需为钱财之事操心!”王文佐笑道:“但我也不希望你们以后都变成田舍郎、多谷翁,整日里都算计着自家地窖里有多少贯钱,仓库里有多少石粮食,那就不是我当初这么做的本意了!”

  “三郎说的哪里话!”沈法僧脸色微红:“你也知道我不是那种人,这也是为了大家!”

  “这样就好!”王文佐笑道:“虽说高句丽已灭,但接下来说不定还有别的仗要打,我等都是武人,不可忘记自家的立身之本!”

  “喏!”众人齐声应道。

“这是在下家族宾客的名册!”

  外间传来女人和孩子的争吵声,高舍鸡低着头,将名册双手呈上,他的内心无比屈辱,即便是当初高句丽王权势最盛的时候,他的祖先也没有把依附于本家的宾客名册交出去,这关乎到家族的荣耀——既然别人已经把一切都托付给你,你又怎么能把他又交出去呢?但这一次却不一样了,那个神秘的倭人提出要依照家族人口的数量发放粮食和分配土地,自己没有选择。

  “男六百三十五人,女七百九十三人,其中壮丁有三百二十人!不错,不错!”伊吉连博德随便翻阅了一下名册,笑道:“想不到这时候还能有这么多人追随你,看来你平日里对于家族经营的还是不错的!”

  “多谢!吾家自从先祖搬到当地已经九代了,世代遵照祖训,绝无欺压宾客之事!”

  “很好!”伊吉连博德点了点头:“这是授予土地的契书,你先看看吧,若是同意就画押吧!”

  高舍鸡道了谢,接过契书看了起来,只见上面写着授予土地的条件,每年要缴纳的赋税,以及若是有事,须得抽出骑士三人,步弓手十人,长矛手十二人应征,自备武器粮秣出征等等,高舍鸡出身于世代从军之家,对着要服军役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便借了毛笔花了押,盖了指模,将契书抵了回去。

  “这是领地的情况,还剩下六七块,你看看,挑个合意的吧!”伊吉连博德笑道。

  高舍鸡道了声谢,接过书册一看,不由得愣住了:“这领地怎么是在倭国的?”

  “是呀!”伊吉连博德笑道:“熊津都督府的空余领土不多了,就算有空的,也要给这次攻打高句丽的从军有功将士留着,倒是倭国那边有的是大片待开垦的空地,你反正都是要离乡,为何不去个更有未来的地方?”

  高舍鸡被伊吉连博德这番话问住了,他苦笑道:“倭国实在是太远了,若是要去那儿,哪怕是世代跟随的部曲也要走的!”

  “好吧!”伊吉连博德有些失望的叹了口气:“我这里倒是还剩下一块,但比倭国那些就差远了,你这么多家口去,只怕根本养不活这么多人,更不要说支撑军役了!”

  高舍鸡看了看书册,又看了看伊吉连博德最后给出的那块领地,最后只得咬了咬牙:“好,那我就选这块了,是叫越前国月尾庄是吗?”

  “你选的不错,这个地方我听说过,土地很肥沃,只要你的人愿意出力气,用不了几年功夫就能富裕起来!”伊吉连博德笑道。

  选定了领地之后没多久,高舍鸡就带着族人们登上了海船,当他看到熟悉的陆地最后消失在海平面下,他觉得自己身体里好似多了一个空洞,这不是饥饿,而是一种虚无,原有的土地、房屋、堡垒所在之地已经化为乌有,他觉得头很疼,医生说是得了风寒,建议他多躺下休息。高舍鸡依照医生说的去做,不过他知道疼痛终归会好,但他内心的那个空洞却永远不会好起来。

  在航程中,高舍鸡根本不想醒来,他宁愿终日蜷缩在毯子下,闭紧眼睛,再度入睡,如果没人将他叫醒,他会这么没日没夜的睡。

  在梦中,他骑着马,带着自己的猎犬,在自家的猎场猎鹿。他们打着呼哨,将野鹿从林中赶出,然后将其围住,包围在当中射杀。他大声欢笑,脱掉帽子,任凭风吹拂着自己的头发和胡须,他的同伴们动作敏捷,首尾呼应,没有哪头野鹿能逃脱他们的围猎,直到梦醒。

  在抵达了倭国港口之后,就有一个官员给了他们一块木牌,让他沿着道路向东北,高舍鸡不知道哪里是最终目的地,只知道日复一日的前行,路旁的稻田中耕作倭人农民好奇的看着这些异国客人。幸好沿途的倭人官员有提供粮食和蔬菜,这样高舍鸡才在一个月后抵达了目的地。

  “这里就是你的领地!”当地的倭人官员用马鞭指着不远处的小村:“村子里还有五户人家,也是你的部民,你可以随便差遣他们!”

  “我领地的范围有多大?还有田地在哪里呢?”高舍鸡问道。

  “你看得到的地方都是,从那座山的山脚到那条河,都是的!”倭人官员露出了玩味的笑容:“至于田地嘛,现在还没有,你得自己拿起斧头开垦,只要连续三年耕作收获,那就是你的田地!”然后他抽了一下马屁股:“我有事先走了,你若有什么事情,就去国司衙门找我!”

  高舍鸡望向远处,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一片树木的海洋,这是一片无比辽阔、盘根错节的密林,洒下成千上万暗绿色的影子。北风吹来,他听到远比自己年迈的树木在呻吟叹息,千百万片枝叶随风舞蹈,一时间密林仿佛化为海洋,随风摇动,与旷古共存。

  “家主,我们该怎么办?”有人问道。

  “拿把斧子给我!”高鸡舍跳下马,从手下接过铁斧,走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颗橡树:“天气变冷前,我们必须把村子建好!”

长安城,东宫。

  冷雨纷飞,将东宫的墙壁染成暗红色,宛如凝固的血浆。太子李弘束紧兜头风衣,穿过长廊。来到重重守卫的轿子前。

  “为什么不准备马匹?”太子问道:“乘坐轿子去迎接英国公的灵柩,这不合乎礼制吧?”

  “雨很大,而且天气转凉了!”当值的东宫卫官低声答道:“圣体有恙,您是国之储君,如果也感染了风寒,只怕社稷不稳呀!”

  “英国公以七十高龄领兵出征辽东,马革裹尸,难道我身为太子,居然连冒雨出门迎接他的灵柩都不敢吗?哪又何谈什么社稷之重?”太子满脸怒色:“快,把轿子抬走,把我的马牵来!”

  东宫卫官没奈何,只得让人牵来太子的坐骑,又下令选一顶最大的罗伞,一行人出了宫门,沿着朱雀大街向南而去,他们将在明德门迎接李绩的灵柩,穿过朱雀大街,抵达朱雀门前,接受天子的祭拜,然后再送往昭陵,陪伴先帝入土。

  马蹄声声,东宫六率的铁甲骑士骑行在前,然后是鼓吹手,他们吹奏着长安市民熟悉的《秦王破阵乐》,道路两旁站满了行人,当明黄色的罗伞出现,百姓们纷纷下跪,向冒雨出迎的太子行礼。李弘的目光扫过远处,若是平日里他可以看到明德门的城楼,但现在只能看到灰蒙蒙的雨雾。也许上天也在为这位老人的去世感到悲哀,李弘心中暗想。

  行列走到明德门前,那儿站满了人,当他们看到太子殿下,纷纷下跪。他们当中许多人都是李绩的旧部,有的人甚至跟随他参加过几十场大小战斗。看着他们,太子心中生出一股暖意——即便英国公不在了,大唐依旧还是后继有人的。

  在用松木临时搭成的木棚下,英国公李绩的身躯静静的躺在平台上的棺材中,李敬业一身素衣,白布缠头,站在棺材旁。向每一个前来祭拜的友人躬身还礼。当他看到太子的身影,面上露出犹豫的神情,是应该下跪还是躬身。李弘打消了他的犹豫,他撩起袍服的前襟,向棺材里的李绩拜了一拜:“父皇有恙在身,不能前来,由小王替他来祭拜!”

  李敬业赶忙跪了下去,抽泣道:“陛下如此厚恩,阿翁若是在天有灵,亦当感激涕零!”

  “请起!”李弘将李敬业伸手扶起:“英国公乃是为国殒身!敬业兄切莫因孝伤身。来,且与小王说英国公是怎么过世的?”

  “遵旨!”李敬业应了一声,退到一旁,低声解释起来。原来李绩征服高句丽之后不久,就启程返回长安,一开始还好,但经过幽州之后身体情况就变得不好起来,一开始是没有胃口,然后就是大小便不好,请了医生用了药也没有什么起色。李敬业本来想要让祖父在幽州静养几日,等病有了起色再上路。李绩却坚持上路,没奈何只得照他说的做。途中身体每况愈下,最后在魏州最终就不行了。

  “现在想来,阿翁应该是对自己的身体有了预感,想要能够回到长安再过世的!”李敬业叹道。

第497章 逝去的阴影

  “唉!”李弘叹了口气:“敌国虽灭,老成雕零。对了,我听说这次平定高句丽,王都督是首功,你在平壤时见过他吗?他可安好?”

  听到李弘向自己询问王文佐的近况,李敬业心中不由得暗生妒忌,他低下头,沉声道:“殿下是问王文佐吗?他很好,其实这次平壤城是不战而下的,泉盖男建、泉盖男产两兄弟当时都不在城中,高句丽王当时在城中发动了政变,然后就开城投降了!”

  “嗯,我也有听说了!”李弘笑道:“避实击虚,这才是兵法的妙处呀!只可惜王都督不肯在东宫当兵法教御,不过这也不奇怪,若是寡人也有他这身本事,也会想着去边疆建功立业,青史留名,而不是留在东宫虚度光阴!”

  李敬业听太子这番话,心中愈发如蝇虫啮咬一般,难受至极,不由得道:“太子殿下乃是国之储君,在东宫侍奉殿下才是正事,又怎么能说虚度光阴呢?”

  太子脸色微变,冷声道:“王文佐在东宫也好,在边关也罢,都是为寡人,为父皇,为大唐效力,非他人可言是非短长!”

  李敬业话刚出口,便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还没等他出口挽回,便听到太子的呵斥,只得下拜请罪:“敬业失言,还请殿下赎罪!”

  太子冷哼了一声,示意李敬业起身,经由此事,场中的气氛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太子从新走到棺木旁,俯身查看李绩的尸体,他注意到尸体的嘴角微微上翘,似乎在茫然的微笑,这种诡异的表情让李弘突然觉得一阵不寒而栗,他下意识的打了个哆嗦,向后退了一步。

  “殿下,怎么了?”随行的东宫官员低声问道。

  “没什么,就是英国公的表情有点奇怪,好像是在笑!”李弘低声道。

  “在笑?”东宫官员探头看了看,低声道:“是有点,其实这没啥。殿下,人死了之后总会有些古怪的变化的。时辰差不多了,可以出发了!”

  李弘点了点头,向自己的马走去,也许是心理作用,他觉得空气中的香气下有一丝咸鱼的臭味,这让他更不想继续留在棺木旁。

  随着一声命令,鼓乐声再次响起,黄色的罗伞再次在朱雀大街移动,不过这一次是从明德门向朱雀门了。道旁的行人们看到东宫殿下在为英国公的棺木开路,跟在棺木后的是数百名身着未经染色的麻衣的人们,有男人,有女人,甚至还有孩子,他们都是被俘获高句丽国的贵族们,他们将跟在这位伟大的将军的棺材后,直到墓地。

  太极宫,凌烟阁。

  黄昏时分,外面的雨已经停了,殿内阴暗而又静谧,最后一缕夕阳从窗外斜射而入,为墙壁上壁画笼罩了一层红光。一旁的香炉蜡烛摇曳不定,在墙壁上留下一层层黑影,这些黑影缓慢而又坚定的下降到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