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诺!”
亲卫们或用手,或持刀兵,划着浮舟朝岸边而去,会水的魏军士卒也拼命往岸边游,远离鏖战的江面。而已先行渡到南岸的部曲,反应过来后则匆忙施救,连拉带拽,将浑身浸水的袍泽拖上岸。
耿将军从未觉得陆地如此亲切,他下了船后,竟栽倒在地,趴在滩涂草地上吐了好一会,这才踉跄起身。
“不用扶!”
“本将无事。”
回视江中,却见战斗仍在继续,魏军三座浮桥中,第一座被艨艟撞断……第二座、第三座虽还在坚持,但汉军大翼不断逼近射出烟矢,甚至还有船点火烧着自己后撞过来欲同归于尽!
在汉军悍不畏死的进攻下,第二座、第三座浮桥也从中间燃起了火焰,魏兵好不容易泼水浇灭,竟有汉兵从艨艟上跳帮而下,劈砍绳索,魏卒与他们扭打在一起,双双滚落水中……
尽管互有死伤,浮桥终究还是没保住,这玩意造起来难,破坏却容易,一旦从中断开,就会在水流冲击中彻底分离,半数魏军被阻于北岸,却只能干着急。
南岸各部曲也失也分寸,几位偏将、校尉不知该如何是好,因为有人说,看到耿大将军也跌落江中,生死不知……
耿弇立刻下令:“打出吾旗帜!”
“大将军,旗帜也一起落水,不知所踪……”
耿弇左右看了一圈,指着一位在人群中茫然走动的斥候:“马来!”
回到马背上时,耿弇才找回了熟悉的感觉,方才在水中,他拼命蹬脚踏足,却只踩着一团虚无,如今双脚死死踏着马镫,别提多舒服了。
耿弇纵马而行,在魏军中穿行,奋臂疾呼,像一位牧羊人想召集自己的羊群一样。而他的亲卫也好似忠诚的牧羊犬,搞到马匹紧随其后,高呼道:“车骑大将军在此!”
这一声声疾喊稳住了军心,偏将、校尉们找到了主心骨,开始有条不紊清点部曲,半刻后,随着河上浮桥尽断,他们也来到正于篝火旁烤暖耿弇处,沉重地禀报道:“大将军,有上万人未能过来,亦不知死伤几何。如今吴军舟师下锚江中,我军大黄弩多在后队,只靠普通弓弩,难以伤及敌船,要想当着敌军面修复浮桥,恐怕不易。”
耿弇却大笑:“如此说,尚有上万人已到南岸,足矣!”
尤其是三千骑兵,奉命第一批渡江,早已休憩多时,给马儿就着豆子,喂饱了汉水边的牧草。
“以旗传令,让北岸偏将、校尉率众往北移动,作出另选他处渡河之势,分敌军舟师之心。”
接着耿弇道:“南岸诸部曲,立刻启程!”
折腾大半日,天色已经快黑了,但他等不了,耿弇知道,这场战争,已经进入时刻必争的关键!
耿弇侧头望向西边,百多里外,就是当阳长坂坡,刘秀、冯异将近九万之众,围攻兵力不足四万的岑彭,双方你来我往,当是一场鏖战,只要他再往前几十里,就能听到两军交锋,争夺每一处阵地的凄厉喊杀声。
按照耿弇自己的想法,此时若能奔袭刘秀主力侧后方,或能与岑彭以寡敌众,一举扭转攻守形势!
但最终,他还是决定,依着皇帝第五伦的方略行动。
三军集结完毕,马头调转,朝向西方!
六月份的江流挺消暑的,耿弇现在无比清醒,还又耍了个小心机:
“往西行十里,旋即南下。”
“连夜奔袭竟陵!务必令竟陵码头,片板无存!”
……
汉水之上,臧宫喜忧参半,他拼着十多条中翼、小翼自焚撞击为代价,损失了几百名好水手,好不容易才将魏军三座浮桥弄断,但臧宫却未能因此喘息片刻。
当他发现南岸魏军不顾未过江的袍泽,而毅然西进时,不由大骇。
“敌将定是要去袭陛下后翼!”
好在臧宫早已向刘秀发出警告,虽然当时魏军尚未渡汉,但陛下乃天下一等一善用兵之人,冯异又最谨慎,应该能从容应对这次突袭吧?
如此想着,臧宫也未着急走,随他守备竟陵的除了几千伤病,就剩下多是水手船民的舟师,对于大战爱莫能助。既然逮到了这支魏军的迂回“主力”,倒不如死死盯住,在汉水上多拦住一个魏兵,便为刘秀做了一点贡献。
就这样,不断从竟陵来支援的舟师船舶,便像被牵住鼻环的老牛,傻乎乎地追着汉水北岸魏军,亦步亦趋,往北又航行了一二十里,直到天色完全变黑,臧宫才猛地察觉不妙。
“万一此乃耿伯昭奸计,南岸魏军未袭当阳,却绕道去攻我竟陵呢?”
“调头,调头!”
臧宫急令座驾转向,留下艨艟、大翼十余继续监视北岸魏军,他自己则带着几艘船迅速南下。
时值夏日,百川灌河,汉水航速,疾于奔马。按理说臧宫是来得及回防竟陵的,然而漆黑的夜晚为航道平添了几分不测,暗礁、旋流导致船只损破搁浅,无形中放慢了速度,每航行一里,都冒着巨大的风险。
直到前方亮起一团红色的“霞光”,那光芒越来越大,越来越亮,甚至将宽阔的汉水江面都照得波光粼粼,让前路变得安全……
但臧宫却绝望了,那不是朝霞,而是火焰!
他还是来晚了,耿弇带着骑兵先行抵达竟陵,县城倒是紧闭门户仍在坚守,但没有城墙保护的码头却遭了殃。
燃烧的樯橹、劈啪作响的码头、随风化成灰烬的粮食,还有在骑兵影子追逐下哭嚎奔逃的人们,尽管大多数船舶都在云梦泽中停泊,逃过此劫,但汉水下游最大的码头毁于一旦!
前方场面若烈火烹热油,而臧宫的心,已沉到了冰冷的江底。
这便是第五伦和耿弇的目的:汉军舟师有优势,刘秀也依仗于此,作为后路,一旦形势不妙,随时能带着大军跑路,只要上了船,离了岸,第五伦纵真带着八十万大军南下,也奈何不了他。
还是第五伦提出了一个法子:“既然舟师难以消灭,何不毁其泊处,使水军无从接应刘秀呢?”
码头是伟大的发明,可以让吃水深的大船不必靠岸,就能卸下货物,乘载人畜。竟陵本就是汉水流入云梦泽前最后的泊口,邓禹、臧宫这旬月间精心打造,增造木码头无数,方能使千帆安泊,百货归墟,顺利转运粮秣。
如今竟陵码头被魏军毁掉,舟师主力,该去哪接应刘秀?随着云梦淤积堵塞,适合大批船舶靠岸的地方越来越少,总不能让汉军跋涉十几里爬满鳄鱼的烂泥滩涂,再游上几里浅水,去湖中心登船吧?就算强行接泊,速度也会大大降低,十万人乘船转移本就极慢,多则五日,少则三天,没有良渡码头的情况下,怕是要十天!加之敌情莫测,每多一日,都足以致命。
臧宫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火海,脑子也飞速转动,魏军在此,竟陵码头难以夺回,更难修复,他必须再找一处地方,作为刘秀的后路。
除了竟陵外,汉水之上,目前掌握在汉军手里的码头渡口,还有两处。
“夏口太远。”
“还有一地,便是远在上游的蓝口聚!”
……
臧宫病急乱投医,将希望寄托在江汉地区水陆枢纽蓝口聚上,然而坐镇此地的同僚、汉积弩将军傅俊,其面临的压力,可比臧宫大多了。
“傅将军,北方二十里外,有敌军靠近!”
傅俊刚得到这消息时,只当是南阳、襄阳的魏军,终于接到了岑彭的告急,来救他们顶头上司了,也没太在意。兵来将挡,他作为前锋奔袭蓝口聚并占据此地,不就是为了替汉皇陛下,拦住一切魏国援兵么?
然而等天色已黑,傅俊披挂好甲胄,登上哨塔查看敌情时,才发现事情不太对劲……
魏军在以蓝口聚为目标,彻夜行军,今夜很暗,队伍点着火把,先是几条火龙抵达蓝口聚以北的平原后停下,这应该是敌军先锋,旋即分出几条火蛇往各处巡查,此乃斥候。
然而,类似的情况,是夜连绵不断,本以为是涓涓细流,结果后来变成了溪水河流,慢慢地更似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江汉之广。
到了太阳升起前,魏军悉至,其营火之繁,数量之众,已让傅俊穷词难以形容。
而负责数营火的校尉,嘴都数酸了,手指也越来越颤抖。
那是一片灿若银河的星辰大海,而其中众星捧月的,则是第五伦的五色旗纛!
魏皇第五伦,第一批集于襄阳的武官宿将,以及他们所携的十万水陆之师,即将抵达战场!
第682章 豆渣
六月初一,万脩所统帅的关中兵、凉州大马、并州兵骑五万余人,与第五伦的卫队在襄阳准时汇合,次日,右丞相窦融也带着三河兵四万人抵达,三方合计十万之众。
因为道遇骤雨,河北兵、豫州兵、兖州兵等各路十万人马未能及时抵达,第五伦遂任命万脩为临时前敌统帅。
休养多年的万脩,今日再度踏上战场,只觉重获新生。
大军在蓝口聚停驻时,他通过千里镜观察这座崭新的城塞,并对比取自襄阳的城郭营造图式——这城本就是岑彭令人监造,如今落入敌手,成了阻断第五伦南下的障碍,算不算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
当然不算,因为从一年前起,第五伦便与岑彭往来书信,策划江汉之谋,当时就预想岑彭猛击江陵,吸引刘秀主力到江汉,再诈败诱敌,以期决战。
因为汉军占据舟师水战优势,岑彭猜测,敌方一定会从水路奔袭蓝口聚,并且提出:“只有刘秀遣人顺利拿下蓝口,自以为关上了江汉战场北大门,方能安心决战。”
所以蓝口聚得丢,必须丢!于是从建城伊始,整座城池,就是一个……
“豆渣。”
第五伦用这个词来形容蓝口聚,再合适不过,从夯土垒砖开始,岑彭就故意偷工减料:护城河不挖,城郭与平原没有坡度,外城墙斜角太大,地基不稳,木头是虫蛀过的。甚至还在墙壁上留了破绽,只要重锤猛击,就能将空心城垣撞破,至于其他漏洞,更是数不胜数,都一一标注在营造图式上。
也难怪岑彭故意不留太多粮食,刘秀派傅俊奔袭此地时,魏军守卒又不战而退,因为这破城,根本就守不住啊!
正因如此,一向稳重的万脩只看了几眼,就向第五伦请命道:“陛下安心观战,臣请以关中步兵击之,三面动手,只需一日,便能拿下蓝口!”
他说,这样做的好处有二:一来消灭里面的近万汉兵,解除后患;二来此地作为襄阳、当阳间的水陆枢纽,渡口宽敞方便泊船,十万大军人吃马嚼,都得靠船只从襄阳、南阳运来囤积。
万脩力主先取蓝口,再南下不迟……第五伦却不置可否,若有所思后,看向右丞相窦融:“周公,汝以为如何?”
窦融已经五十多岁了,他多年身居右相,面对强势的皇帝,一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或许是政务所累,导致他颇显老态。但脑子依然是一等一的好用,第五伦发问,窦融稍稍斟酌皇帝意图、倾向后,便条理清晰地回应道:“陛下,臣听说镇守蓝口者,乃是伪积弩将军傅俊,此人是刘汉死忠。”
窦周公功课做得很足,将傅俊底细摸得清清楚楚:“昔日新末南阳诸人反新,刘秀带绿林兵略颍川郡,路过襄城时,傅俊身为当地亭长,率先响应,结果新军大队南下,绿林退至昆阳,傅俊随行,他的母亲、弟弟及亲族,则尽被捕获诛连处死。”
别问他没有绣衣卫通洽消息怎么知道,因为那个签署逮捕命令的“新官”,就是窦融啊!
“其后,刘秀为更始排挤,出走徐州,傅俊当时正在家为母、弟服丧,听说刘秀东行,竟宁可背着不孝之名,立刻弃丧,带领宾客,日夜兼程,一直追到睢阳,才赶上刘秀,自此之后,在其麾下十年有余,屡获战功,封侯拜将。”
“而傅俊所带卒伍,亦是吴中强兵,否则也不敢逆汉而上,奔袭蓝口啊。”
窦融总结道:“故而,就算能轻易破开蓝口城墙,傅俊也绝不会降,必带着城中近万汉兵负隅顽抗,与我巷战,清扫起来亦不会快。”
万脩有些不乐意了:“我说一日,便一日可下,可立军令状,若不能,可任陛下与右相责罚!”
“非是窦融怀疑前将军。”窦融叹息道:“只是当年融经历太过惨痛,那是昆阳大战前夕,我也在三十万新军中,曾劝过新朝大司空王邑,以为不可将兵力用于昆阳这既坚固,又无碍大局的小城,大军应当直趋宛城,击破围攻宛城的绿林,只要端掉敌军主力,则昆阳将不攻自破。”
“然而王邑听不进我好言相劝,反而说什么:今统帅百万大军,遇到敌人城池,竟绕道而过,不能攻下,如何显示王师威风?应当先杀尽昆阳军民,三军踏血,前歌后舞而进,岂不痛快?他也自诩一日可破城,后遂有昆阳之败。”
“如今形势与当年颇类,刘秀主力围攻岑将军,而这蓝口聚旁边便是坦途大道,大可留兵盯住,主力绕开,继续南行为妥,以期早日与岑、耿二位将军合击刘秀!”
第五伦显然更倾向于窦融的思量,却先笑骂道:“右相建言较宜,但何以将万将军同王邑相提并论?难道予是王莽么?”
窦融忙道:“臣失言!有罪!”言罢还朝万脩作揖赔礼。
第五伦摆手:“时过境迁,予不同于王莽,卿等也不是王邑。”
“但对手,依然是刘秀!”
他站起身来:“刘文叔胆识过人,乃天下诸侯之雄,故能霸于江东十载而社稷不失。刘秀用兵颇为狡诈,当年盖延便是中计被俘,拘旅江东至今。”
第五伦看向万脩:“予相信将军一日可破蓝口,但休说一天,哪怕在此耽搁短短半日,予都唯恐刘秀惊觉遁走,让这次江汉之谋落空!”
为了筹划这场决战,岑彭连后队万余人都牺牲了,自己做肉饵来引刘秀上钩,第五伦竟数日没能收到岑彭的消息,可想而知,当阳的汉魏两军打得颇为惨烈,导致信使都走不出来……
安抚万脩后,第五伦做了安排:“君游且带三万之众,看住蓝口聚,士卒休憩完毕立刻攻城!顺便接应后续十万之师,予则自将七万之众,直趋向南,赶往当阳!”
时间紧迫,刘秀在当阳有兵力优势,不能指望靠岑彭和绕背的小耿就将他完全拖住,就算计划一一实现:夏口堵了、竟陵烧了,只要刘秀有三天时间,便能一口气撤到江陵、华容等地,汉军一过江,哪怕第五伦真有八十万大军,以他们目前的舟师数量,也只能望江兴叹。
万脩还是觉得不妥,力劝第五伦,然而武德皇帝意念颇坚,不为所动。
“五年前淮北一役,予未能诱得刘秀到彭城决战。”
“如今刘秀按捺不住,亲涉江汉,绝命一搏,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回。”
第五伦的手朝南方虚空一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