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汉军战船颇为英勇,常无畏地靠近,试图撞击同归于尽;汉军水兵也表现不俗,他们中多有南海采珠人,水性良好,甚至超过了训练多年的魏军水手,跳帮时嗷嗷叫着,不惧死亡。
战果却是一边倒,从日中到日昳,短短一个时辰,放眼周遭,汉军舟船开始大败退,来时顺风,如今成了逆风,魏军舟船紧追不舍……
许多汉船逃不掉,只能放弃抵抗,或全船悬旗投降,或在中炮起火后,鬼哭狼嚎地跳海求生,期盼能游回十余里外的岸上。
张宗最关注的,自然还是敌军首领的旗舰。
那是一艘庞大的楼船,一看就是用南方巨木建造,高耸的桅杆,高低有序的兵楼,如今却在魏船的围攻下千疮百孔,船首倾斜向上,船尾正慢慢滑入海底……
在千里镜中细细观察这艘船,在百多名幸存水手中,张宗发现一位以布裹创,仍坚持在甲板上的将军,或许便是汉“横海大将军”臧宫。
船倾斜得更严重了,汉军不再挣扎用头盔、木桶勺水,陆续有人跃入海中,试图逃离厄运。
魏船不远不近地包围了他们,等待投降者游过来,上百人如落汤鸡般在海里飘着,哀求魏兵伸出桨叶拉一把。
但仍剩数十人,仍坚守船上,聚集在臧宫身边,紧紧簇拥着他。
胜负已定,张宗令人靠近喊话,让臧宫投降,但船上却用呼哨和骂声表示拒绝。
臧宫倒是彬彬有礼,他面容沉静,朝张宗的旗舰拱手,又在坚持留下的士卒中,挑出一个满脸恐惧的年轻汉兵,笑着让他下海,游过来,转告了自己的遗言。
“此役是张将军胜了,宫心口皆服。”
“十年来,吾等失了淮北江陵,弃了江东荆南,离家越来越远,如今连交州也守不住了……”
“若汉家注定失去最后一片陆地,那本将的座船,便是炎汉最后的疆城!”
“臧宫守土有责,无陛下诏令,不敢离!”
张宗肃然起敬,制止了校尉们补炮轰沉的叫嚣,只敛容而立,为敌人的末路做个见证。
时间一点点消逝,先是船身,然后是箭楼、桅杆……慢慢被湛蓝海水吞没。
大船带着臧宫及数十名汉兵,一起沉入海底。
太阳西坠之际,只剩下一面残破的汉旗,漂在琼崖海面之上。
事后证明,臧宫对战局还是太过悲观了。
琼海大战后,张宗连夜登陆徐闻港,这座滨海县城已为炮声所震,迅速开门投诚。数日后,海上舟师休整完毕,正准备朝合浦港进发,却惊闻陆上的噩耗。
“中路征南大将军、楚公岑彭,南下后病笃不治,本月初于苍梧薨逝……”
张宗闻讯,一时间百味杂陈,他和岑彭分属不同派系,甚至没合作过,朝廷上相遇,也只有点头之交。
但这位名将为大魏立下了赫赫战功,人尽皆知,荆襄、当阳,几乎每场硬仗都有岑彭的身影,从江州奔袭蜀中,更是一着妙手,让诸将颇为称道。最难能可贵的是,岑将军并不争强好胜,荆州兵本有机会先取成都,他却宁让给马援,自己跑去堵成家残部退路,力求除恶必尽。
连第五伦也评价,说诸将最顾大局者,非岑彭莫属。
如今刘秀尚未授首,岑将军竟南征不返,实在是莫大的遗憾啊。
张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半响后只对左右感慨道:“岑将军,错过了封王的机会啊。”
魏朝设五等爵,最初顶多有万户侯,无人能跻身公爵,直到灭公孙述后,方以马援为“秦公”,岑彭为“楚公”,皆食封十万户——魏朝公名,以史记中的十二诸侯为准,对应天上的“匡卫十二星”,一般按照功臣籍贯、立下战功地点来定,并无实际疆域。
后来小耿取江东,逐刘秀,功第一,也封“齐公”。
大家纷纷猜测:“燕公的位子,莫非是留给吴子颜的?”
但吴汉已被第五伦晾在北边十年了,能做的事,就是吃饭睡觉打匈奴,想要封公,怕是先得灭了匈奴?
去年筹划征平岭南前,第五伦南巡荆湘,定“武昌”为南京,补全了五京制。他又召集诸将,在宴飨上,皇帝居然打破五等爵规矩,亲口对张宗等人承诺:“灭吴者,爵加一等!”
张宗如今是侯,若他实现此事,当有机会混到公爵,而岑、耿、马三将,岂不是有机会同时封王?那北边的吴汉,不得酸死!
谁也没想到,如今西路军为句町所阻,赶不过来,中路军岑彭忽然逝世,封王的唯一人选,只剩下耿弇了!
“耿将军能否晋封‘齐王’?”这念头在张宗脑中一闪而过,旋即想起,韩信,汉初时也是“齐王”呢……
很快,事情又来了一次大转折,岑彭病逝引发了一系列震动,中路军群龙无首,哪怕按照岑彭遗策行事,也拖延了数日才从苍梧南击合浦。
这使得不知情况的东路军前锋孤军深入,竟在合浦北部(今广西玉林)被刘秀带着汉骆联军打了个伏击战,万余人几乎全军覆没!
但这场胜利,未能挽回交州局面,合浦多为前汉流放臣民后代,对“汉”并无好感,根本没有全民战争的基础。随着小耿大军推进,张宗也从海上围困合浦,刘秀已经山穷水尽。
刘文叔再度施展了老刘家跑路天赋,于武德十七年(公元41年)春末,带着万余残兵,从后世的十万大山南麓,退往交趾……
考虑到岑彭逝世,岭南初定,而句町国横亘牂牁江,威胁大军后方。加上夏天快到了,交趾、九真、日南三地骆人现在很服刘秀,甘心受其驱使,一味追击恐遭不测,第五伦叫停了追击。
战争又一次被刘秀拖住了。
“到头来,吴王秀仍是未灭。”
在合浦与耿弇一同接受罢战诏令时,张宗如此感慨。
“惜哉。”耿弇漫不经心地应,但当张宗瞥眼看过去时,却发现耿将军的神色眉目,竟无半分遗憾……
反而是无比的轻松!
尽管距离“公”的爵位尚远,但靠着徐闻海战的大胜,张宗仍被第五伦拜为“伏波大将军”,俨然成了魏朝的海军上将……
或是想回报皇帝的厚爱,张宗颇为积极地上书请命,希望能从徐闻、合浦出海,沿着交趾海岸南下。虽然交趾、九真二郡并无海港,但交州最南端的日南郡,却有几处优良的海湾。
“舟师袭取日南,便能与陆师南北对进,灭刘秀于九真!”
若有机会升爵封公,张宗希望是“晋公”,他故乡虽在南阳,却在河东打出了名堂。
第五伦对张宗这条建言深以为然,但又以为时机尚未成熟,可先驻兵屯田于番禺、合浦,从长计议。
大概是怕海上舟师太闲,第五伦给他们安排了一趟新差事:运人。
运的正是残汉的“遗老遗少”,大军南征时,在苍梧等郡被俘获了万余汉兵,更有多达数万的南迁民众,滞留番禺。
新设的交州刺史部,已对这批人进行甄别,愿意归顺大魏的,视为编户齐民,留下继续种田。仍有不少人心怀汉室,听说刘秀在交趾九真负隅顽抗,竟试图脱离魏军监视,逃去投效……
对这些冥顽不灵之辈,有人提议杀光了事,有人觉得干脆放他们投刘,再在里面掺点内应,方便他日灭吴。
但第五伦却做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决定,他要将这五千人,统统流放。
流放的地点,正是徐闻港对岸的大岛——儋耳、珠崖故郡。
自汉成帝以来,朝廷放弃二郡,只剩下一个“朱卢县”。王莽时,连这个县也被岛上夷民攻没,此后三十年间,再无建制,第五伦是想重新统治此岛么?
但第五皇帝行事最讲究实际,耗费几万钱维持小块疆土的亏本生意,他怎么可能做!既不打算恢复建制,也不愿意派兵留驻,天天和岛民厮杀。不过是想将那些自诩“汉遗民”的人,扔过去自生自灭!
首次运输于四月份开始,几艘大翼载着不多不少五百人,离开徐闻港南行。
既然是流放,也不必去什么故儋耳县、珠崖郡,采取就近原则,过了海峡,便能看到大岛北部,有一处长达十余里的平坦海岸,唯独有一岬角突出,壮观的礁石堤直伸大海,拦住了海潮。
大翼于此停泊,将流放者们送到沙滩上,扔下奉皇命给他们的少数种子、农具、武器外,便起帆扬长而去。
只留下五百人与滩涂上的寄居蟹为伍,他们茫然回首,看着这炎热的岛屿怔怔出神。
这座岬角在另一个时空的后世,有个很响亮的名字:
临高角。
武德十七年夏,魏军一切军事行动几乎停滞,连运送遗老遗少上珠崖岛,都暂时搁置。
都是因为可怕的大风!
来南方前,张宗还笑话过那些谈风色变的家伙。
“岂不闻宋玉《风赋》?齐地之风,缘泰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飘忽淜滂,激飏熛怒。耾耾雷声,回穴错迕。蹶石伐木,梢杀林莽。”
在张宗看来,只有平原才可能诞生狂风,南边丘陵遍布,风经常被挡住,何惧之有?
直到他与海上舟师驻扎会稽期间,才感受到滨海大风的威力。
风来时,扬沙走石,望楼倾覆,折林木无数,城铺粉堞颓塌十分之九,坏官私庐舍商舶民船不可胜计。接着是骤雨连宵,东海大溢,潮高四五丈,句章港内水高五尺多,稻田里甚至能行驶船舶,杀人畜,坏庐舍,漂没人口千余。
其威力之大,张宗见所未见,只能带船队缩在句章港瑟瑟发抖。
这种大海风侵害地域非常广,北到青徐,南及交州,都闻风色变,这也是滨海地区人烟稀少的缘故——运气好的话,能过几年安生日子,但只要风来一次,所有积蓄都会被海潮卷走,农田遭咸水侵害,也会毁于一旦。
张宗也觉心有余悸:“海风之患,与兖冀河患颇类。”
脆弱的农业经济,怎么经得住这种折腾?但要想修筑沿海堤坝,对尚未开发的南方而言,代价又过高了。
不过民间也有传闻,将这些大风的来源,指向闽中以东,那片深蓝色的海域……
武德十七年秋,眼看大风季即将结束,带舟师驻扎合浦郡的张宗,也收到了第五伦的诏令,要求他们执行一项极其特殊的使命……
“秦时有石刻言,六合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北过大夏,东有东海。”
“然东海之东,渺茫一片,不知何处,唯有仙岛传言,又云海神居之。”
感慨这一番后,第五伦在诏书中说,根据“可靠消息”,闽中以东数百里外,有一座大岛,暂且称之为“夷洲”。
皇帝不知听了哪个方术士胡说八道,竟对那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让张宗派遣南洋水师的东冶分舰队,几艘船携带足够食物,离开海岸,向东远航!去寻找夷洲。
这对于海上舟师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挑战,说来惭愧,成军快十年了,尽管朝廷下发了罗盘等物,又为每支船队配备了名为“牵星官”,依靠星盘寻找方位的导航员,但他们从琅琊到合浦,始终没出息地在能望见陆地的近海航行。
导航手段能够跃进,但船只形制、远航经验积累,却非一朝一夕能成,就算能确定方向,一旦船只在远海遭遇风浪,仍有很大概率沉没!
于是出航时,船民皆要祭拜海神,东海祭“禺虢”,南海则祭“不廷胡余”,以求平安。
现在,是时候离开近海,驶向远海了么?他们要驶向的,可是有风穴之称的东海深处啊!
不管舟师愿不愿意,皇帝有命,便必须执行,张宗立刻令人着手准备,好在第五伦对他们的要求,并不算高,诏书上是这么说的:
“舟师若觅得夷洲岛,不必深入内陆,惊扰岛民,且树五德旗,铭石纪之而返足矣。”
第五伦对这次远航,满怀期待,但在他看来,这只是一个国家漫漫海上征途的开端。
“启航,入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