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560章

作者:七月新番

“后来,庞萌逃到江夏,加入绿林军,但在更始朝廷中并未得到重用,在各位绿林渠帅麾下辗转,每逢战事,渠帅战死,庞萌却都能活命,再换一位主人。直到赤眉大军南下时,庞萌才投入王常麾下,随之抵达冥厄,后来投奔刘秀,这才渐渐崭露头角。战淮南是为一功,破赤眉是为二功,擒盖延是为三功,平山越是为四功,遂得到刘秀重用,跻身杂号。”

耿弇颔首:“刘秀虽不如陛下,亦是雄主,对庞萌也算知遇之恩,士为知己者死,庞萌有何不满,竟至于不战而降?”

“不满之处可多了。”张鱼笑道:“两年前,庞萌刚扫平山越,自诩大功,却受命镇守冥厄,他嫌弃此地贫瘠,更想留在会稽,不愿就职,遭到刘秀申饬。”

“庞萌素来与同僚不睦,同邻近友军、镇守随县的扬化将军坚镡有怨。刘秀为调解二人,不得已派了李通坐镇江夏,作为二将上司。但近来刘秀诏书只送到李通、坚镡处,却很少颁给庞萌,萌遂疑心李通、坚镡进谗言诽谤他。”

“毕竟庞萌虽出身绿林,但籍贯却是兖州昌邑,被南阳、颍川、绿林、江东诸系排斥在外,只能做刘秀的孤臣,若恩眷稍减,他心中便生出不安了。”

“正值此时,将军大军临关,庞萌震慑,心生惧意。潜藏于冥厄的绣衣卫趁机游说,魏、吴两国实力悬殊自不必言,又告诉庞萌,其在昌邑老家的家眷、祖坟,大魏皆有照顾,又承诺起义有封侯之遇。”

“庞萌权衡利弊,认为自己敌不过将军,若弃关而走,必遭刘秀群臣指责,甚至可能丢了性命,还不如开关投降……”

这便是说降冥厄的前因后果,耿弇听罢只感慨道:“惜哉,庞萌也算善战之将,大可与我战个痛快,岂料其人如此不堪,这一仗,实在无趣。”

张鱼应道:“然也,刘秀如此恩遇庞萌,他尚且背叛,更何况吾等?听说庞萌请命,希望能率旧部围攻随县,替将军解除后顾之忧,但此人绝不可信,还望将军能解其兵权,遣往后方软禁,以待大战结束。”

“便依绣衣校尉之言。”

处置完庞萌后,耿弇随后获悉:汉前将军李通溃败后,带着残部千余向西逃往随县,或将与扬化将军坚镡合兵。

“区区数千人马,无碍大局,不值得我军侧目,且交给南阳诸军收拾罢。”

耿弇很清楚自己的使命,回首看了眼巍峨的冥厄三塞,三万青徐兵已悉数过关,他遂下令:“只留兵三千守冥厄,其余带足十日干粮,迅速南下!”

离开冥厄后,江夏平原,坦荡无阻,就在面前!在淮北憋了许久的小耿,遂有鱼入大海,鸟上青天之感。

“传令,大军兵分两路,东路由王梁将军所领,将渔阳突骑等七千人,直趋汉水与大江汇合处,塞夏口,毁掉吴军码头渡口,让邓禹无从接应。”

“西路两万人,由我亲领,横穿江夏郡,前往竟陵县!”

那里是刘秀舍舟登陆之处,也是汉军后方,来自夏口的粮秣都囤积于斯。

这就是第五伦给耿弇的任务:迂回包抄,给秀儿,一个大惊喜!

第680章 冲舟

自汉、魏在荆州再次开战,夏口(今武昌)就成了汉军转输的枢纽,每天都有空船从西边回来来,再满载采自江东、九江、淮南的米粮、被服、甲胄离开,汉大司空邓禹奉命筹办后勤——他不仅要为刘秀做张良,连萧何的活也得一并干了。

邓禹是温润君子,出了名的好脾气,但今日,当新一批来自江东的船舶抵达时,邓禹却禁不住动怒了:

“丹阳之甲迟迟不能运来,江东之米也只到一半,难道都是路上船只进水‘漂没’了?”

押船来此的丹阳太守颇觉委屈,平日里这大江航运,沿途各码头守军都会捞一点好处作为补贴,可大战在即,皇帝、大司空亲自盯着,谁敢揩油啊!他只连连顿首,奉上船只离吴时的符传记录:“吾等出丹徒时,船上便只装了这些物件,船员所食米粮也尽在账目上,此外绝不会少,还望大司空明察!”

邓禹查验简牍,没发现大问题,又接到一封大司徒侯霸亲自写就的解释书信,只长叹不已。

原来,侯霸、王霸奉刘秀之命留守江东、淮南,负责大后方,可他们也有苦难言,在信中请罪兼抱怨道:“过往五年虽有囤积,但十万之师举,太仓屯粮几乎耗尽,只能分摊予各郡转运,值此青黄不接时节,诸郡水旱无常,或难以征召足够人手、船只运送,陛下与大司空所言粮秣,需六月中方能送达。”

“六月中?若是顺利,大战都打完了,送粮来养俘虏么!”邓禹皱眉,刘秀、冯异那边将近十万大军,月食十五万石!催促运粮的手谕天天都有,眼看夏口所屯难以为继,邓禹能不急么?

想到这,邓禹就更加羡慕第五伦,魏国坐拥北州肥饶之地,相当于有十个淮南、江东,听说第五伦休战的这五年也没闲着,重修了秦汉时的驰道直道,工匠还改进了马车制式,重设均输官,专门负责官方物流运输,一方有需,八方来援,调度十万人作战没那么难。

而东汉小家小户,没钱修路,只能靠水道,紧巴过日子,攒五年、十年才能搞一次大场面,这次动用十万之师,后方又有十万民夫转输,已经穷尽东南极限。

从东方的来信中,邓禹还察觉了隐忧。

“吴会四姓,顾陆朱庄,对此战不甚支持啊,所给人力、粮秣,多者十万石,少者五六万。”

这四个家族,是吴会的土著大姓,当年最支持定都金陵,希望刘秀和第五伦划江而治,他们对下游宽达数十里的江水有盲目的自信,但刘秀斥之为鼠目寸光:“魏军不能从广陵、瓜步渡河,难道不会先图上游么?”

但这说服不了四个家族倾力相助,大战之际纷纷有了保留,显然并不看好刘秀主动进攻江汉。

“越是如此,这一战,便越要大胜。”

邓禹目光北望,落在长江、汉水以北的龟山,除了清点后方物资,送往前线,这几日他还要忙活另一件事:将龟山脚下名为“沌阳渡”(今天汉阳)囤积的辎重统统运来夏口。

手下们表示不解:“大司空,人手、船舶皆缺,运粮去往前线尚且不足,哪还能腾出手来管北岸屯粮?”

再者,夏口背靠蛇山,虽然易守难攻,但要论方便停泊舟楫,却不如北岸,邓禹的命令导致夏口码头拥挤不堪,乱象横生。

邓禹没有明言,只低声道:“此乃未雨绸缪……”

原来,数日前,邓禹得到前将军李通急报,说是魏军耿部数万人兵临冥厄三关,他已北上驰援。

镇守冥厄的庞萌乃是皇帝新宠,颇得刘秀信任,李通则是国戚老臣,二人合兵,再利用险峻关隘,应该能挡住魏军——过去十年间,魏国也数次分兵进攻冥厄,却都无功而返,而耿伯昭,素来以野战著称,不以攻坚闻名。

但邓禹心中仍颇为不安,遂将沌阳军民悉数南撤。

他的谨慎没有落空,五月底,一个风平浪静的大热天,北岸龟山上的哨楼忽然燃起烽火,而人尚未撤光的沌阳渡则一阵大乱!

邓禹闻讯,立刻登上夏口城旁边的蛇山制高点远眺,竟见数股骑兵,自北向南席卷而来,他们越过水田,跨过沟渠,一直冲到龟山脚下,一部包围沌阳小城,又有数百人飞驰朝渡口杀去。

而渡口处,还挤着未来得及撤走的军民近千人,人多舟少,想挤着上船!

有校尉匆匆来此禀报:“沌阳啬夫向将军求救!”

但邓禹却下达了一个冷冰冰的命令:“艨艟战船立刻出夏口,拦截江上,必令北岸片板不得南渡!”

望着在魏军冲击下或投降、或跳水的北岸军民,邓禹握着佩剑的手冰凉无比,魏骑能越过冥厄、安陆,来到大江边上,这只意味着一件事。

“侧翼失守,魏骑在江汉,如入无人之境!”

而且邓禹相信,耿弇绝不在此处,他应该还有更大的目标……

毫不犹豫,邓禹亲写急信,交付亲信:“立刻乘船朔流而上,去竟陵告知辅威将军臧宫,魏军已入江夏,汉水绵长,唯独章山一带最容易强渡,万万小心!”

“再去当阳前线,谒见天子!”

“岑彭败困或是诈术,还望陛下暂退往江陵,另图大计!”

……

辅威将军臧宫,按照籍贯,当属于“颍川系”,他在新朝时当过家乡的亭长、游徼等职,负责缉捕盗贼,但万万没想到,在冯异介绍下,自己竟带着宾客,成了“绿林贼”的一员。

昆阳大战后,刘秀见臧宫作战颇勇,又话语不多,做事勤勉,遂引以为亲信,后来他被排挤出走东方,臧宫没有犹豫,一路追随,于淮北、彭城从破群贼,数陷陈却敌,理所当然地封侯拜将。

作为刘秀最信任的将军之一,此番江汉大战,臧宫被安排坐镇竟陵(今湖北潜江)。

从夏口往西,有两条路进入南郡腹地:其一是走长江、西云梦泽去江陵,期间江道弯弯绕绕,长达千里,逆流的话,少说要走四日,若不顺风则更长。

而若通过东云梦泽,进入汉水来竟陵下船,路程能缩短一倍!

军情紧急,时间容不得浪费,刘秀遂以此为屯粮地,竟陵地处汉水之南,就算北方有失,也不至于威胁到这里的码头。

将此地托付给臧宫时,他还说:“君翁,勿要为错过大战而不忿,此地乃我军唯一后路,且为朕看好了!”

臧宫领命后,兢兢业业,然而六月初时,担忧成了事实,汉水上游弋的舟师发现,有魏军出现在汉北,人数多达数千,他们抵达竟陵对岸后,开始建立营垒,打造浮桥,后续尘土飞扬,不知有多少人马在路上……

竟陵的守军也不过数千,且大多是水卒,顿时如临大敌,汉水上的艨艟大翼多了数倍,一旦魏军有强渡迹象,便立刻迫近北岸进行破坏。

魏军也不气馁,浮桥遭到汉军舟师损毁,便立刻再造,双方就这样你来我往折腾了一日夜。

“不对。”

臧宫望着北岸不断挑衅的魏军,摇头道:“自蓝口聚至竟陵,汉水长达数百里,何处不能渡?竟陵附近,汉水江面极宽,魏军何必舍易取难呢?”

除非,对方是故意做给他的看的。

臧宫心生警觉,等收到邓禹派亲信送来的急信后,更是下了决心。

“此乃疑兵,魏军主力,定在章山!”

章山,便是《禹贡》中的“内方山”,它正好拦在汉水南下途中,导致江流在哪里拐了个大弯,水流变缓和,深度也最浅,平日里江汉渔父、牛犊都能泅渡,而汉军兵力有限,在那儿只安排了几艘船、数百人看守。

“章山守卒,今日未曾来此禀报。”

臧宫更加担忧,遂决定亲自乘船去章山看看情况。

他的麾下仍有疑虑,不希望臧宫在大敌当前时离开竟陵,竟说道:“将军,大司空曾败于岑彭之手,使得我军万余人溺毙汉水,他的话,能信么?”

臧宫闻言大笑:“邓司空此人,满腹妙计,对天下地利更是无所不知,只要不是亲自上阵打仗,大体不差。”

言罢安排偏将守竟陵县,提防对岸魏军,他亲自带着一支船队,破浪北上,即将日暮时,方才抵达章山附近。

远远望去,章山宛如天神随手扔下的一块石头,颇为突兀地出现在江汉平原上,导致汉水急转。

当臧宫在船上瞧见两岸多有魏军骑从游弋侦查,便心知不妙,等绕过大弯,船队靠近章山当,更是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此地已架设了整整三座浮桥!魏军人头攒动,正依次通过,去往南岸。

“冲!”

臧宫顾不得数魏军已渡过去多少人,只立刻下令:“冲过去!”

手下们还没从惊骇中缓过神来,讷讷道:“将军,吾等逆流,风向也不对,船速极缓,如何冲?”

臧宫可不管这么多,让人向后方的船队摇旗传令道:“大翼、中翼迫近射箭,所有艨艟,皆下帆、落桨加速!”

船上的三吴士卒,默然将桨叶伸出船体,用他们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胳膊,奋力猛划,让船舶逆流破浪而行。

而臧宫自己,则抄起一根长长的钩拒,站在船前,目光死死盯着敌人。

“必毁浮桥,不惜一切!”

哪怕,是他的性命!

而浮桥之上,正在渡江的魏车骑大将军耿弇,听到士卒惊呼后,偏头望见一队汉船不要命地逆流冲来,誓要破开浮桥,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将军,眼中竟生出一丝惊慌来。

他耿伯昭什么都会,就是不会水!

第681章 百川

耿弇从小就跟随父亲赴任上谷塞北之地,作为豪门子弟,他仍逃不开诗书教育,父亲重金请来的老儒是个荆州人,常不厌其烦地在他面前吟诵南国的诗……

他依稀记得,其中一首便是关于江汉的。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年轻时,耿弇只对这诗中描绘的“游女”感兴趣,直到今日设身处地,他才明白汉水究竟有多广,也确实是“不可泳”呢。

“将军,将军快醒醒!”

耿弇猛地从窒息导致的昏迷中醒来时,发现自己仍泡在汉水中——和几百名浮桥颠簸时落水的魏军士卒一起。

汉军舟师那不要命的逆流冲锋是有效果的,多艘艨艟的撞角狠狠插入,舟木和绳索组建的浮桥登时解体——短短一日匆忙搭建的玩意,没办法要求多坚固。

敌将臧宫乘坐的大翼也紧随其后,逼近到数十步开外,船上的哨楼开始抛射箭矢,等风向稍变后,更射起烟矢火箭来!

魏军虽也仓促反击,奈何脚下浮桥晃荡不稳,落水者甚多,徒卒还能扑腾几下,军吏以上者多披挂铁甲,重量拽着他们往水里沉,很快只在江面上留下一串气泡。

连耿弇都失足跌落水中,他打小就钟情马背,却不会游泳,几名亲信好不容易才将耿弇救到一艘浮舟上,否则堂堂车骑大将军将重蹈周昭王之覆,溺毙汉水。

耿弇醒来后,仰着头大口喘息,他扭头扫视周遭混乱的场面,颤抖的手只朝南岸一指:“带吾过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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