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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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阳平关方向往南看,能望见远在百里之外,高耸入云的大巴山,而定军山便是大巴山余脉,自西向东隆起秀峰十二座,不似主脉那般峰峦如聚,反如一串连珠。山峰之间的垭口,就连樵夫村民都时常翻越——更别说从小住在大山心,于林中赤脚行走如履平地的氐兵了。
魏军中的氐兵能溜过来突袭不奇怪,奇的是,当他们的旗号刚出现在定军山垭口,试探性发动袭击时,驻守当地的蜀军偏将居然带头跑了!将熊熊一窝,本就士气低落的五千蜀军自然也跟着一起撤,竟成溃潮之势。
“原来氐兵如此厉害!”
这使得氐兵校尉齐钟留大为惊讶,连他都不知道,氐人的战斗力居然这么强——五年前,他举旗反公孙述时,氐人各部可是被蜀兵打得败退仇池山,差点覆灭。
倒是阿云回头看了看他们打着的旗号:魏字大旗就不提了,更要命的是马援的将旗也在,这不就是魏人故事里说的“狐假虎威”么?让蜀军恐惧的不是氐人,而是马援啊!
趁着蜀军溃走,氐兵迅速前推,占据了被他们遗弃的定军山南麓营地,接应后一旅陇右兵开进。
定军山位于阳平关与沔阳(今汉中勉县)之间,而沔阳是蜀军大本营,屯粮之所。从山上可以清晰看到其间运粮的道路,若此道被切断那阳平关再坚固,也成了绝地!
深知其中利害的荆邯也立刻做出了反应,他以为马援果然亲自突袭定军山,遂将兵力一分为二,一半仍镇守阳平关,自将万人渡过沔水,收拢溃兵,试图向定军山反扑!
双方遂围绕定军山南麓营地开始了攻防战,荆邯疯狂地指挥各部仰攻,氐兵及后续赶到的陇右一旅则居高临下防守,鲜血染红了定军山腰的浅草灌木,尸骸堵塞了小道,从天明打到天黑,双方仍未分胜负,荆邯不得不从沔阳、阳平关及北方马鸣阁再调三千来援。
最终,蜀军还是占了人多的便宜,步步向定军山逼近,然而就在荆邯以为自己即将取胜之际,却有侍从满眼惊惧地指着后方道:“荆将军,看那!”
此时天色已经全黑,荆邯愕然回首,却见沔水对岸,与定军山遥遥相对、远在三十里外的走马岭:也就是马鸣阁道的出口,一条条松脂火把组成的长蛇,正从阁道逶迤而出,而后点燃了蜀军北营!
“中计了!”
荆邯登时大惊,顿时明白,魏军乃是声南而击北,马援将旗虽在定军山,但他本人,多半是奇袭了马鸣阁道。
事已至此,回救北营已来不及了,在魏军南北夹击下,阳平关、沔阳恐怕都守不住!荆邯只觉天旋地转,几乎倒下,他心有不甘地痛呼道:
“马援……马鸣阁,这地名本应惊马走马,为何反过来应了其命势?”
荆邯惊惧北顾,虽然隔着三十里远,却仿闻烈马嘶鸣,骠骑大将军的铁蹄踏动奔雷,飞越天梯石栈,势要将整个汉中,席卷而下!
第666章 报答
既失马鸣阁道及定军山要害,南北遭到魏军夹击,荆邯知道阳平关已不可守,遂向东退至沔阳城(今汉中勉县),却仍被马援追至城前。
眼看两军人数相差无几,荆邯便壮胆与之一战,岂料蜀军连失要塞,士卒丧胆,阵列还没布明白,便被魏军陇右兵抢先冲击,一败涂地。
荆邯从乱军之中走脱,只能往东边继续撤退,沔阳往东五六十里,便是成家政权所设“汉中郡”的首府南郑。作为战国时就建立的名城、汉高祖刘邦反攻三秦之地,南郑的城郭之大,墙垣之固,绝非小小沔阳能比,或许能凭此守备旬月,以待米仓道上的援军抵达……
可等荆邯好不容易带着亲信们逃到南郑城下,仰头一望,却被气得喷了口老血!
原来那南郑城头,已飘着五德旗帜,竟是魏军一部奇兵,从关中走褒斜道,经过箕谷南来。他们人数虽然不多,却来得巧,正值阳平关、沔阳大败之际,溃兵逃回后,南郑大惊,再见魏军已至城下,成家的汉中太守一时胆裂,唯恐自己降晚了,竟开城投敌了!区区千人的魏军小部队,遂兵不血刃拿下一座赫赫郡城。
“往南!”荆邯立刻调转马头,事到如今,汉中三郡只会重复这样的溃败和不战而降,唯一的去处,就只剩下米仓道了!
从巴蜀到汉中,自古以来就只有三条通道:最西边的是著名的“金牛道”,从蜀郡成都通大小剑山、葭萌关、出白水关至武都郡,虽然一路天险巨隘,但在三道之中已算便利,商旅军队往来走得最多。
最东边的则是翻越大巴山的“巴东道”,连接了巴郡江州与西城(今汉中安康)。
中间的为米仓道,就在南郑边上,途经米仓山,连接巴中,此处虽非通府大道,实为往来要津,在金牛道被魏军切断的情况下,几乎成了蜀军的生命线。
接连遭遇败绩,眼下荆邯身边已经没几个随员了,汉中盆地的坝子渐渐被甩在身后,他们开始进入米仓山地,道路变得崎岖起来,又山势遮蔽,光线也暗了起来。因为身后还有追兵,而荆邯又一心想着要去米仓道上通知援兵,让他们就地守备巴中,以免魏军趁势入巴,故而不顾路险,马速依然很快……
然而就在一道峡谷相夹的险径上,前方的骑从却接二连三猛地人仰马翻,竟是被细藤所绊!
荆邯就紧跟在后面,急忙勒马,惊马人立嘶鸣,将他甩在道旁。
而就在荆邯摔得七荤八素时,却见到两侧山岗上,数不清的“贼寇”鱼跃而出,他们披兽皮甲,结椎髻,衣服简陋,却手持魏军的制式兵器,一个个发出嗷嗷叫声,说着难以听懂的语言。
但这种语言,荆邯却不陌生。
“是武都氐兵!”
……
“不愧是云副校尉,攻下沔阳后,没和齐校尉到南郑城凑热闹,却带吾等来这小道上设伏,急行军百里,一蹲就是小半天,果然等到了蜀军败兵,这人或许就是一员蜀中大将。”
当荆邯从昏迷中醒来时,只听到了像拖尸体一般拽着自己的氐兵在如此对话。
他在打斗中受了伤,大腿上挨了一箭,额头则被钝器猛击,现在还昏沉剧痛,只觉得头晕目眩,难辨东西南北,只知道是晚上,而他被拖着上一道坡,隔着甲胄,石子都膈得肋骨生疼!
上完土坡后,便是一片半山腰的小平地,这里是魏军武都氐兵们的临时驻所,一株枝繁叶茂的野槐树下,搭着简易的窝棚。
一位身着魏军校尉袍服的年轻人等在这,星月为树丛遮蔽,火把又很暗,荆邯看不清其相貌,只知此人在氐兵中威望不低,他只一摆手对众人道:“且先下去,我亲自审问此獠!”
经过一场厮杀,氐兵们乐得去烤火休憩,将荆邯绑在树上离开,等他们走远后,魏军校尉才凑近到荆邯面前,盯着他看了又看,半晌后说了一句……
“快十年不见,荆公老不少啊,身手大不如当年。”
荆邯猛地抬起头来,难怪这声音如此熟悉,面前的人,竟是当初他亲自遴选,派去陇右执行刺杀魏将任务的阿云!
“阿云,汝未死焉?”荆邯又惊又疑。
“公孙死士阿云,见过荆公。”阿云手上比了个作揖的姿势,眼中若有泪光闪烁:“自九年前刺杀万脩没能成功,阿云就在魏国各处辗转,潜藏至今……前些时日,在阳平关外见到荆君图穷匕现旗帜,但马援也不容易刺杀,还不等阿云找到机会,定军山、马鸣阁道已破,沔阳也不守了。我料想荆公若生还,肯定会走米仓道南下,故抢着来此接应,果然得见荆公。”
荆邯却丝毫没有欣喜,既然阿云是氐兵的副校尉,那么袭定军山的魏兵力,肯定也有他。虽然两边断了联系,但若阿云还念着昔日恩义、对公孙皇帝的忠诚,若他将成家兴亡看得比自己性命重,就算阿云找不到刺杀马援的机会,也肯定会想方设法知会一声,亦或是在荆邯攻定军山时放放水……
但什么都没有,荆邯对这位昔日最优秀的“公孙死士”之一难有信任,只目视自己身上五花大绑的绳索,低声道:“这便是汝的报答?”
“荆公误会我了。”阿云垂首:“二十年前,阿云作为战败部落奴婢,被卖到成都,若非荆公和公孙皇帝所救,恐怕早就在庄园里累死了,荆公教阿云识字、武艺,公孙皇帝是吾君,而荆公待我就像父亲!我这就放荆公离开。”
说着,竟真的上前来,开始替荆邯松绑,但荆邯发现,当年持弩射鸟,双手都能端得极其稳健的阿云,此时此刻,居然在手抖,仿佛一个七旬老太,抖到连解一个结都花了许久……
阿云也发现了这点,他停下了动作,低头看着自己微颤的双掌,呢喃道:“阿云永远忘不了,荆公送我北上时说的话。”
“荆公说:如今天下之势,和战国时很像,公孙皇帝需要勇士,持蜀中利剑,对准魏国诸将,推锋折锐,制其死命,责以其过,必使魏三军扰乱,上下相遁,这时候再派出王师轻锐随其后,魏国一定会败。”
他开始了自言自语:“那时候阿云信了,愿意以区区七尺身躯,来报答荆公恩情,来让公孙皇帝获胜,但阿云在魏国潜藏九年后,却觉得荆公当年的话,不对。”
“吾等就算侥幸刺杀一二将,当真能挽回魏胜成败的局面么?”
“不能。”阿云摇头:“我看了九年,算是明白了,魏之强大,不在于其臣民,而在其君主。第五皇帝是一位英雄,胸中全是韬略,知道什么时候该打仗,何时又该休憩。万脩、马援这些人虽是名将,但就算二人相继死去,第五皇帝还是能用吴汉、耿伯昭来补上,并送来源源不断的兵卒和粮食!”
“思来想去,我以为,要真正报效公孙皇帝,要让成家避免被魏所灭,只有一个办法。”
“那便是,直接刺杀第五伦!”
阿云眼中闪着熊熊火光,虽然尽量压低声音,但荆邯依然能听出他的激动,可作为一手培养了阿云的刺客导师,荆邯心里却越来越凉。
一柄匕首,最忌讳的,就是有了自己的想法!阿云,已经离成都太久,走得太远了!
阿云却似乎没意识到这点,仍沉浸再在自己的新计划中:“荆公,还记得曾与吾等说过,荆轲提匕首入不测之强秦,秦王惶恐失守备,卫者皆惧的故事么?”
“但燕国为了让荆轲能取信于秦,最终得以图穷匕现,也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荆公作为荆轲后代,一定知道那是什么!”
荆邯懂了,顿时哑然:“将军樊於期的头颅!”
他上下打量阿云,冷笑道:“汝也欲借吾头一用么?”
“没错,这也是无奈之举,荆公的腿受了伤,就算阿云放了荆公,也走不远。”
阿云愧然垂首道:“我现在虽为副校尉,得到吴汉、万脩举荐,但仍是小人物,连谒见马援都难,更别说魏国皇帝。但我因为定军山一战,本就有机会封爵,或为男,今日再得荆公之首,甚至能一跃成为子爵,得到入京受封的机会!”
他向荆邯描述未来的胜利:“到那时候,就有机会对第五伦下手,我左手把其袖,右手揕其胸,荆公的仇恨可以洗雪,成家和公孙皇帝的危局,也能一举解除!”
“好,好阿云。”
荆邯哈哈哑笑,从始至终,阿云就没想过带他一起走,回归蜀中这个选项啊。阿云的手经常下意识地摸腰间,腰带左右分别是一匕首、一短剑,若是荆邯不想体面,他大概也会帮这位“恩人”“导师”体面!
荆邯止住了笑,死不可怕,但他不想在死前被自己的“弟子”当成愚人来骗。
“阿云……”
荆邯叹息道:
“汝非荆轲。”
“更做不了隐忍投筑的高渐离。”
荆邯声音陡然变大:“汝只是……踏入秦国后,便心中振悃,色变惶恐的秦舞阳啊!”
此言一出,阿云脸色大变,不等荆邯说完,他接下来的动作飞快,右手短剑朝荆邯喉咙一抹,阻止他的任何乱喊乱叫,而左手则将荆邯身上的藤绳割开,旋即反手将匕首刺入自己肩膀!
动作一气呵成,丝毫没有颤抖迟疑,眼看荆邯捂着咽喉血流不止,已然难活了,这才故作恼怒地大喊起来:
“好贼子!”
“竟然偷袭本校尉,该死!”
等远处的氐兵们匆匆赶来时,荆邯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而阿云则骂骂咧咧地踹了一下他的尸体,交给手下处理。
阿云转过身前,又瞥了一眼荆邯那双难以瞑目的眼睛,他一下子慌了,连忙走远。
在魏国潜伏九年的公孙死士阿云,终于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他背叛了自己的使命,“报答”了曾经的恩人。
阿云的手又开始颤抖了,上面沾满了荆邯的血,他在袍服衣襟上擦拭着,旋即摸向自己衣襟,那里藏着妻子亲手编织的香囊,香囊里裹着他孩儿的乳牙。
“荆公说得没错,我本就不是勇士,只是一个贪生怕死,舍不得富贵和妻子的小人啊。”
五根鲜红的指头,温柔地轻抚胸前,旋即揪紧了衣襟,阿云目光变得狠辣无比,他依然是邛崃山最锋利的匕首:
“不论如何,知道我秘密的人,又少了一个!”
第667章 蜀中无大将
公孙述不愧做过新朝的官,他当皇帝后,有一点与王莽很像,那便是喜好改易郡县官名,以符合自己的“祥瑞”。
比如过去好好一个汉中郡,公孙述非要一分为三,新设“汉中”“成兴”“上庸”三郡。当然,这样划分,也有便于交给不同的臣子镇守,达到分而治之,可在魏军大举南下之际,这种权衡之术,却导致各郡难以合作呼应,反而易被各个击破。
“成兴郡”首府西城(今汉中安康),曾经是汉中地区的政治中心,城郭之固、人口规模不亚于南郑,南扼巴东道,北御子午谷,东方连接上庸,由延岑守备。
武德十年三月底,当听闻马援已破阳平关,沔阳、南郑都已失陷后,延岑的老部下们纷纷来请见,询问道:“大王,事已至此,西城还守得住么?”
延岑字叔牙,老家是南阳郡筑阳县人,新莽末年乘乱起兵,加入了绿林的西征军,成了汉中王刘嘉的部属。但更始政权不争气啊,没几年就被赤眉打崩了,汉中也遭到了魏、蜀夹击,当是时,正是延岑赫然举兵投蜀,才使得公孙述轻易进入汉中。
时至今日,延岑已经做了十多年蜀臣,面对属下们故意询问,他只无奈地摇头道:“守不了。”
延岑以手指腹:“打个比方,南郑和阳平关是汉中的西门户,是嘴巴和咽喉,我西城则是胃,上庸房陵是肠子,现在咽喉不守,魏军的铁矛,完全可以一口气穿胃通肠,直捅到后门去,如何守?”
延岑心里对公孙述其实并非死忠,十多年前,第五伦刚起兵于关中时,曾派冯衍入蜀联络公孙述,魏蜀同盟对抗诸汉。冯衍路过汉中,被延岑所擒,后来又放了,他离开前曾游说延岑投魏,但延岑当时贪图公孙许诺封王的条件,做了相反的选择。
事后,公孙述履行承诺,给他封了个“沔宁王”,允许剑履上朝,但旋即又分割了汉中,无形中让延岑的地盘大大缩小。
若从地图上看,这“成兴郡”可比中原不少郡大多了,然而多是山地,辖下最初才两个县,强行拆成五个,虽然公孙述又给了个“大司马”作为安慰,但延岑心里的不满已经种下。
亲信门听延岑如此说,更是放心,他们本是南阳人士,老家早就控制在魏国手中,不愿意为公孙殉葬,都有心劝延岑带众人投魏。
他们知道延岑自视甚高,常不甘于这空头大司马,遂逢迎道:“南阳人吴汉投魏,比大王投蜀还晚,如今吴汉已受封魏镇北大将军,封爵万户,手握大军十万。以大王的本领,当年若归魏,如今地位当不亚于吴子颜……”
“没错,这成家的王,所辖也就数县,说不定还真没魏国的万户侯阔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