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他们的言下之意是:现在投靠第五伦也不迟啊!
没想到众人一乱说话,却触到了延岑的心病,面上不动声色,暗中却想:
“不,现在再举魏旗,已经晚了!”
这十来年间,冯衍也没少派人来赠送黄金,邀约延岑响应魏国。但前几年是天下局势未定,后几年则是公孙述确实礼贤下士,将延岑捧成武将之首,极大满足了他的虚荣心,有些不好意思跳船,既然魏国休养生息,南北无战事,日子就先这样过着吧。
这一迟疑,就拖到了该死的武德十年,战争打响后,延岑刚琢磨如何配合魏军,体面地跳船,再立功获取最大利益,就传来了荆邯阳平关大败,沔阳、南郑皆失的消息!
“这也太快了罢!”
快到延岑都来不及绣好五德旗。
这下轮到延岑头疼了:“今我若速归魏国,譬如惊惶之鼠,最多算投诚,在马援等人看来,与投降无异!”
别说和南阳老乡吴汉比,他恐怕欲求一侯位而不得,更会背负摒弃公孙的恶名,代价太大,好处太少,不划算啊。
想到这,延岑看向亲信们,肃然道:“诸位莫非欲归顺于第五伦?”
众人纷纷稽首,皆言并非是贪生怕死,也并非惧怕那马援,而是公孙述名义上尊崇延岑,其实却只给他区区数县地盘,连抵抗魏军,都宁可起用荆邯压制延岑,他们是在替主公不值啊!不如反了!
见在座众人皆如此作态,延岑也明白,他若下令抵抗,次日恐怕头颅都得被砍了送到马援案头,遂叹息道:“既然如此,诸君皆可自便。”
众人大惊:“将军何出此言?”
延岑叹息道:“我虽读书不多,却也听人说过一句话,食人食者忠其事。”
“诸位以我为主公,自然处处替延岑着想;而公孙皇帝则是吾之主公,封我王爵,尊我为将军,每年犒赏从未落下。如今魏军犯境,西城小邑难以抗衡马援大军,人人皆可降,唯独我不行!”
这一席话大义凛然,让众人听呆了,十多年前延岑跳反更始政权,拔剑逼迫汉中王刘嘉时,怎么就没这份觉悟呢?
但既然延岑没阻止他们归魏,给了众人一条活路,那就没到要拔刃兵谏的程度,已经有人开始抹眼泪了:“那大王呢?莫非要效隗嚣之事?”
延岑大笑:“吾大丈夫也,岂会效隗季孟走投无路自尽?诸君开西城迎马援之时,我便带几骑随从南下巴蜀,回成都去请公孙皇帝降罪!”
属下们面面相觑,皆无言以对,只觉得眼前的延岑,变得他们不认识了。
其实延岑心里早已盘算好了:他实质上让出西城,算是献给魏皇的礼物。再令自己的部下先行加入魏国,虽然不一定人人都混得好,但往后他在这边也有了“自己人”。
而只身返回成都,非但没有风险,甚至还有机遇!
十多年的勾心斗角后,延岑算是摸透公孙述的性情了,公孙述过去不信赖降将,一味任用荆邯等人,眼下荆邯不知生死,经此大败,是彻底完了。
益州虽然疲敝,但好歹有人口数百万,不缺兵员,缺的是善战的将军!
“自此之后,蜀中再无大将,公孙述若想凭借巴蜀区区之地抵抗第五伦,便只能重用善将兵的我!”
延岑可以想见,一旦他抵达成都,涕泪交加哭诉一顿在万军从中杀出血路,归来如何不易的故事,众叛亲离的公孙述定会颇为感动,为了树立忠良典范,也为防止速灭,肯定会让延岑操持兵权,令他成为真正的大司马!
到那时候,延岑握在手里的牌,将会比现在多很多。
他可以带着蜀兵,凭借巴蜀险要稍作抵抗,让马援等人吃尽苦头,再在最恰当的时机“起义”投靠魏国,混一个体面和较高的礼遇。
甚至,还有一种可能!
“近日听闻,公孙述忧心国事,身体不佳,若他死时魏国尚未灭吴取巴蜀,我甚至能效王莽之事,在成都代公孙自立,也试一试那皇帝之位,好不好坐!”
延岑既没有誓死效忠某人的道德,也没有叛主背刺的癖瘾,他这一生做任何事,只遵循一条规则。
“大丈夫在世,宁为鸡口,毋为牛后!”
……
延岑说到做到,随着魏军朝西城逼近,他只带着数百人走巴东道南下,甚至还烧毁了沿途栈道,以加大魏军日后南进巴蜀的难度。
而延岑的大多数部下,则开城投降,随着马援踏入此地,汉中就只剩下东边的“上庸郡”(今鄂西北竹山、房县一带),还插着白帝旗帜了。
若和蜀中相比,这新设的上庸郡绝对算不上什么好地方,不但封疆旷邈,山川阻深,真是穷山恶水之地,所辖就区区五个县,每县户口皆不满万。
而用兵家的眼光来审视,说上庸不重要吧,此处西可达西城、南郑;往东靠近宛城、襄阳,位于沔水之上的“郧关”,也算喉嗌要害;北连武关;南有巴山、三峡之蔽。春秋战国时,秦楚两国就围绕上庸进行了许多次争锋,当楚国最终丧失上庸后,第二年,秦军就径直南下到长江边了。
可你要说它很重要吧,在公孙述手里十多年了,蜀军很少能东出威胁武关和南阳,也很难与南郡江陵的友军进行策应……
但也有例外,六七年前,有两位年轻将军,就深入魏境,占领丹阳,迫使关中—南阳的大道中断,武关不得不闭塞戒严三个月之久!最后还是魏镇南大将军岑彭从襄阳回师,这才收复失地。
这二人便是贾复与邓奉,前者名义上本就是公孙述的臣下,后者被第五伦占了老家,迫于无奈也只能投蜀。感于二人勇锐,公孙述加以提拔,以贾复为上庸太守,邓奉为上庸都尉,二人搭档,安置于此。
只可惜公孙述对两人还是有忌惮,他对贾复一度欲出走去投刘秀耿耿于怀,不肯信赖,邓奉屡屡请求公孙述给他三万军队,拍胸脯保证能横扫南阳,北塞武关,南迫岑彭,公孙述也迟迟没答应,他只想让贾、邓带旧部去冒险。
二人渐渐心灰意冷,加上岑彭守备严密,他们找不到好机会,遂选择保全实力,再没闹出大动静。
看来蜀中并非无大将,只是公孙述用不好。
直到如今,武德十年四月,上庸的天气已颇为闷热,郡府中,太守贾复与都尉邓奉相对而坐,缄默无言。
摆在案几上的,正是西边大败、失地的噩耗。上庸与巴蜀那脆弱的联系,随着魏军横扫汉中,而彻底断裂!
唇亡齿寒,上庸也不能独善其身,二人都明白,过去五年的安定,到头了!他们必须为未来,做出选择。
邓奉寻思良久,正要开口,贾复却抢先说话了。
“奉先。”
贾复起身道:“事到如今,成家覆灭已难挽回,吾等为公孙皇帝守上庸多年,使魏军不能越郧关半步,也算尽完了君臣之份。奉先应不愿投魏,既然如此,不如吾等一同南下,过三峡,去投南阳乡党刘文叔何如?”
第668章 贾复
邓奉与贾复搭档快七年了,二人曾在魏国丹阳之地横冲直撞,名扬天下。又与岑彭对垒交战,因兵力不足败退至此,也算惺惺相惜。
有次二人饮酒醉时,贾复就告诉邓奉:自己虽然身在成家,心却已在东汉!
“汉中王(刘嘉)还在时,我见更始政局混乱,诸将放纵,便游说汉中王:虽然汉室中兴,大王以亲戚为籓辅,然而更始不足成大事,不如早图,与其随宛城昏君一同覆灭,倒不如自立,继承刘伯升之志,扛起兴复汉家的大旗来。”
“但汉中王却叹息说,卿言大,然吾乃庸王,不敢胜任。伯升之弟刘文叔在江东,必能相施,贾君若欲做大事,不如持我书信前往。”
“岂料还未成行,魏蜀相继图谋汉中,食人食者忠其事,我遂去而复返,希望能替汉中王再打一仗,岂料后来卷入种种变故,这才稀里糊涂做了公孙皇帝的臣子。”
后来魏、吴襄阳大战,贾复本欲再去投奔,但当时他已非孑然一人,麾下已有不少部属,多是更始时代征汉中的南阳兵,又为岑彭所阻,不得不再留上庸,这一待就是整整六年。
七年间,昔日少年将军已是满颔浓须,南征北战的座下战马老死枥槽,部下们也在上庸娶妻生子,这偏僻的群山盆地,却成了这群无家之人的归宿。
直到战争再度打破宁静,贾复现在觉得,自己是时候重新上路了。
“公孙皇帝不能尽用吾等才能,面对魏军锋锐,成家这次决难抵挡,放眼天下,能与第五伦相抗者,唯汉皇刘文叔一人而已!”
贾复邀约邓奉同往,其叔父邓晨身为东汉九卿之一,既然在成家已走投无路,何不抛弃昔日过节,联手对敌魏军呢?
邓奉却久久没有回答,只饮酒抚须,虽然才四十余岁,但过去十余年间颠沛流离,他的胡子上,也开始夹杂一些白丝了。
“第五伦奸雄也,势要灭尽南阳群豪,乃至于天下名族,已尽废邓氏等南阳大姓土地,尽予奴婢,较王莽更为可恨,我自不会相投,至于刘文叔……”
邓奉傲然抬头:“刘伯升、刘文叔只顾所谓复汉大业,却毁了南阳,害了邓氏全族,邓奉自问对舂陵刘氏毫无亏欠,亦不愿前往!”
“君文自去,军中不愿离开上庸的南阳故人,大可留下,随我守住这一隅之地,此处,便是南阳豪杰子弟最后的居所。”
贾复觉得可惜:“上游两郡已失,上庸难以独存,奉先是要为公孙皇帝殉命么?”
邓奉却笑道:“不然,上庸和成都谁能守更久,犹未可知!”
邓奉有守住上庸、房陵一年半载,甚至更久的自信,因为这两个地方确实太偏僻了,位于后世鄂西北山区,远离关隘交通,其境内山林四塞,地势险峻,在秦汉时,更是著名的“流放圣地”。
秦时,嫪毐、吕不韦的族人被迁徙至此,赵国末代君主赵王迁,也以房陵为最终归宿。
前汉时,平民贱奴犯法,多被撵到河西等地去,但地位较高的政治犯,则基本集中在上庸、房陵。
前汉一朝,共有十二位诸侯王被决定流放于上庸、房陵两县,从汉高祖刘邦长女鲁元公主的驸马赵王张敖,到汉宣帝时,那位疯狂盗窃古代帝王墓葬,又“杀无辜十六人,逆节绝理”的广川王刘去疾,最后一位,则是汉平帝时被王莽肆意打压的东平荒王刘立……甚至连当了二十七天的废帝昌邑王刘贺,最初目的地也是房陵,最后才被打发回老家,又破例重新封海昏侯。
至于被流放到此的落马官员,更是数不胜数,以至于邓奉、贾复的部下娶妻,往前追溯几代,居然多是外来的罪官后裔。这足以说明,想要逃出这两个县,殊为不易,若一味死守,外人想进来亦很难。
邓奉道:“上庸郡最重要的关隘,莫过于郧关,此地密迩武关,蔽翼汉中,亦通往南阳之喉嗌也,马援必取此地,而我面临两路夹击,不可硬守,大可放弃,退至上庸、房陵。”
“若将上庸郡比作一块肋骨,那郧关及沔水沿岸,便是唯一有肉之处,至于上庸、房陵,都是硬骨头!马援仗着牙硬,大可来啃啃看!我以三四千人守之,彼却要动用十倍之兵来攻,有这闲暇,还不如派去进攻公孙、刘秀。”
既然邓奉心意已决,贾复也不再劝,毕竟旧部中适应了当地生活,不愿随他继续冒险的大有人在,正好能交给邓奉照应。
数日后,上庸城外,二人作别,贾复将公孙述所颁的“上庸太守”印解下,郑重交到邓奉手中,朝他作揖,而后带走了上庸郡近半兵力:三千余人。
邓奉也默默遥揖:“就此一别,君文珍重!”
眼看贾复的队伍渐行渐远,岂料一匹赤马却去而复返,竟是贾君文回到了上庸城下,他奋臂对着邓奉高呼道:
“奉先且与南阳子弟守备于此,待一年半载后,贾复率军北伐,再临汉中,还望奉先见我旗号,能够统兵出山,你我再成犄角之势,互为表里,将七年前未竟之业完成:这一次,吾等定要打下武关,杀回关中去!”
……
对于离开上庸去投奔东汉,贾复筹划多年,自然也有详实的计划:四月上旬,他带着三千兵卒及旬月粮秣抵达房陵(今湖北房县)。
此地若往东行,便能沿着荆山北麓,抵达襄阳城西,那里如今被岑彭经营得如铁桶般,贾复这三千人,自然不会去送死。
若往南方直走,也行不通,贾复及其部下,会遇到一片广袤古老的原始森林,后世神秘的神农架,绝非人力能越过。
想绕开天险、敌人抵达目的地,只有一条路:从荆山、神农架间的狭窄小道穿行,前往一条名为“沮水”的河流,它在山林间奔腾数百里后,将在南郡首府江陵附近,汇入长江!
这条路绝非贾复的首创,早在战国时,秦将白起伐楚,在今日襄阳附近与楚军大战后,面对楚国集结全力的江汉防线,白起颇为聪明地绕到荆山以西,渡过沮河,这招避实击虚,彻底打乱了楚军的布防,让秦军轻松杀到了长江边,攻拔西陵,而后便是沿江东下,再战烧夷陵、西陵,辱楚之先人。
“既然白起三万大军走得,我三千之众亦能行。”
贾复早派人探查过路线,这里算不上大军坦途,但汉中、南郡的商旅经常往来,他们摸摸索索,终于在四月底粮食吃尽、雨季降临前,抵达了南郡境内。
刚到这,风尘仆仆自北而来,还没打明确旗号的贾复部就引起了当地势力的注意,最让贾复愕然的是,不等他们表明来意,让这座小乡邑提供粮秣补给,当地的啬夫、三老,就持着成家的半通印,跑来投诚,他们进了营门就昏头昏脑地朝贾复下拜顿首:
“小人等乃临沮县北乡啬夫、三老,不想天兵王师竟自北来,不胜惶恐,愿纳公孙伪帝印绶,投效大魏!”
……
这一幕让贾复哭笑不得,他立刻不客气地接过印绶,囚禁几人,而后带着兵卒直冲乡邑,赶在已经在墙垣上挂五色旗的豪杰见势不对,要关门前,突入乡寺,将打算卖身于魏国的人统统斩首!
直到两日后,临沮县的蜀兵听闻北乡失守的消息后,匆匆派兵至此守备,却惊讶地发现,此地依然插着白帝旗。等他们小心试探,派人来见到贾复后,这才解除了误会。
原来是友军啊!
贾复虽然有心去投刘秀,但尚未与公孙述割席,名义上还是成家的“上庸太守”,等他抵达临沮县城后,见到了来迎的县令,遂板起脸来斥责他:“南郡防务,何以至此?我率客军过境,被乡人误以为是魏兵,啬夫、三老非但不为公孙皇帝守土,竟蜂起欲降,临沮乃江陵北门户,尚且如此,其余地方又将如何?”
临沮县令被逼问下,也说了实话:“贾太守,自四月初后,魏军岑彭部自襄阳南下,兵临江汉,日益逼近江陵城,翼江王大军只顾得上守备当阳,临沮县僻在郡西北,一日三惊,谣言四起啊!”
贾复见这县令惴惴不安,说不定他也有投敌的打算,毕竟南郡归顺成家,也不过六七年时间,被公孙述交给“翼江王”田戎镇守,相当于封地,本地官吏对君主的君主,自然没那么强的忠心。
目睹这情形后,贾复对南郡军心士气再不抱希望,只自称道:“汉中已然克复,我奉公孙皇帝令,自上庸南援江陵!愿速见翼江王!”
这一席话,让县令稍稍安心,但贾复的心,却沉了下去。
他并非有勇无谋,根据目前形势暗暗计较:“第五伦先令马援攻汉中,吓得公孙述倾尽巴蜀兵力,欲保北门户,而接着,镇南七年之久,轻易不懂的岑彭,就将大军南下江汉,看来这是第五伦的连环妙计啊!单靠翼江王田戎,绝对守不住江陵。江陵若失,西蜀成家,就将遭到魏国两面夹击,亡无待日!”
没想到自己能离开上庸,却还是脱不开这场大战的阴影。
旋即贾复的颦眉稍松,竟笑了起来:“但既然我来了,岑彭欲取江陵,便没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