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隗公,看清楚罢,你我在这乱世中,不过是难经大风的蚊蝇,我听说,一般的苍蝇一次只能飞几步远,可若是它趴在马尾巴上,那就能远远的超过这距离。不过话又说回来,马有快马和慢马之分,而公孙述,只是一匹瘸腿的蜀中驴子,一日不能十里,隗公却甘心作为臣属,为他叩祁山之门,白白让陇右人互相残杀,何苦如此?”
“反观魏主,却是一匹千里马!如今魏国虽然遭到四方围攻,但没有致命的危险,吴、耿骁将,云集四境,阻挡匈奴,马援将军孤军就可抵御西羌,而魏主陛下的车驾大众,更是已在道路上!隗公依靠一群奔离疲惫的士卒,对抗堂堂王师,犹如用鸟卵击打硬石,岂有胜算?”
“聪明的人睹危思变,黥布曾经作为逃犯,最后却能杖剑以归汉,去愚就义,功名并著。依我看,隗公与魏主乃是旧识,并没有大怨深仇,如今离开公孙弱驴,跳到第五骐骥的尾巴上,依然来得及!牛邯没有忘记隗公的恩德,所以愿做引荐人,替隗公上书,表明降魏之诚!这也是骠骑大将军马公的意思,期盼隗公早日回音。”
好家伙!隗嚣心里直呼好家伙!
他无奈地放下书信,感慨道:“谁说牛邯只是一介陇西猛将,他是个聪明人啊,也难怪他能复仕于魏,重得信任,而我,依然奔走于陇蜀之间,惶惶不可终日。”
隗嚣将这信投入火中,唏嘘不已:“牛孺卿虽然对我晓以大义,但连李陵都知道,‘大丈夫不能再辱’,故而知道汉不可归,隗嚣又岂能再度反复?”
面对老友的反招降,隗嚣心中是否有所动摇?没人知道,但随着九月深秋降临,祁山的天气骤降,祁山堡的战斗迟迟没有结果,陇西、天水各地对隗嚣的拉拢颇为冷淡,他们早已抛弃了隗氏,不再视其为陇右利益代言人。
狐死尚首丘,但隗嚣只觉得,自己恐怕再也没机会杀回陇右了。
但最终让隗嚣精神大振的,觉得自己又行了的,则是来自羌中的惊人消息:
“魏骠骑大将军马文渊,孤军深入,与先零王战于河湟洛都谷,魏军不敌羌骑,大败东撤!”
第641章 他跑我就追
“什么!?”
同是九月份,当身在陇西郡狄道的护羌都尉牛邯听闻魏军兵败洛都谷的消息时,不由惊得拍案而起!
但牛邯马上就坐了回去,皱眉道:“此事,汝是从何处得知?”
原来,跑他家里送消息的人,并非魏国官吏、马援宾客,而是同为陇西大族的辛氏。
牛邯已是狄道土豪,但他只是中流,更多是靠自己打拼得了名望,又赶上乱世得隗嚣扶持,并在最后关头站对了道。但要论家门阀阅,牛家连给辛氏提鞋都不配:陇西辛氏,在汉朝时宗族支属至二千石者十余人,更有人坐到过“左将军”的高位,入了朝堂,手握重兵。
只可惜陇西辛氏在王莽时卷入政斗,竟被举族诛灭,大宗几乎死绝,只剩下旁支。
即便是旁支,也是雄踞本地上百年的家族,临近边塞,与塞外羌人有些或明或暗的往来:数月前,正是辛家引荐烧当羌王子,令其去谒见马援,让魏军在西羌多了一部眼线、内应,所以辛氏消息极为灵通。
“大河以南枹罕等地的羌部都传开了。”辛氏家主也不希望魏军败啊,只有些沮丧地对牛邯道:“都说马将军轻敌冒进,率众深入到洛都谷中,竟被先零王伏击,死伤惨重。”
听上去像那么回事,牛邯被马援打发回陇西监粮前,军中将校大多倾向于先清缴弱小羌部,以翦除先零羌羽翼,只有马援和牛邯力主先诛先零。但具体到打法上,牛邯提议循序渐进,一边招抚诸羌,一边向西慢慢开拔,但马援却倾向于急进奔袭……
这下好了,奔袭出事,金城战局顿时不利起来,牛邯只觉得脊背发凉。
辛氏也颇为忧虑:“孺卿,如今魏军败绩,河湟恐怕保不住了,马援说不定会败退狄道,而南边公孙述,也遣隗嚣将陇右旧部走祁山道,猛攻本郡,南北夹击下,陇西能保全焉?”
要是他处无事,他们相信第五伦一定会派兵来救,可如今河西战火连绵,朝廷也抽不出手啊。
辛氏眼神闪烁,对牛邯吐露了一件事:“数日前,隗嚣派人走山路,携书信来见我……”
“辛兄!”牛邯明白他的意思,无非是见形势有变,想重新考虑隗嚣的“建议”了,遂立刻止住他,说道:“隗季孟也给我写了信,隗嚣对牛某有恩义,乃是多年朋友,但牛邯却舍了这情分,严词拒绝,辛兄可知为何?”
牛邯将他信中“小义”“大义”重新说了一遍,劝辛氏道:“牛邯读书不多尚且懂这道理,何况是辛氏呢?”
“君家祖辈辛武贤、辛庆忌二公,皆在汉时屡伐羌虏,为国虎臣,西羌诸部敬其威信。魏皇陛下正是考虑到辛氏为国守边百余年,这才为君家平反,复授男爵,不能到了最后,竟甘与引羌胡入寇者同流!”
话虽有理,但世家大族永远以延续为底线,辛氏依然忧心忡忡,牛邯遂再劝他:“魏军败绩的消息,乃是小道传闻,尚不可信。”
辛氏作为陇西冠带之首,若是他家不稳,与之互为姻亲的各氏族都会一起动摇,牛邯这老实人不得不说起谎来:“不瞒辛兄,我南下前,马将军确实有故意冒进诈败,诱羌虏深入击之的谋划……”
好不容易把将信将疑的辛氏家主劝走,牛邯却再也没法装淡定了,焦虑地在院子里踱步。
“马将军乃名将,岂会在这小沟谷里翻船?此事必为谣言。”
“但马将军有时确实容易急躁冒进,当初在河济,不就被赤眉军围了么,确实可能是真的。”
两个念头反复打架,让牛邯也患得患失起来:“若是马将军能稳住,尚可与羌胡在金城对峙。”
“但他若不能回师,隗嚣恐怕真能打进来,到时候蜀军援兵抵达,陇西就保不住了。”
“陇西若失,我在回信中如此决绝,自然不可能留下从贼,大丈夫不可再辱,只好抛弃祖宗坟冢,随败兵撤往天水……”
“若是朝廷追究此事,马大将军身为主帅,又是外戚,颇受陛下宠爱,自然不会受责,那力主先打先零的我,便是最好的顶祸人选。”
思来想去都是死胡同,牛邯只好出门,想去与陇西太守会面,看看此事真伪,再商量后续对策。
就在牛邯出得大门时,却发现辛氏家主去而复返,这回来的还不止他一个,整个狄道城的豪强几乎都来了,全聚在牛邯家门前!
“又出了何事?”牛邯抚膺心惊,差点没倒过去,莫非是战败坐实,甚至整个金城都丢了?
岂料众人竟拜在门前,辛氏家主颇为佩服地说道:“多赖护羌校尉宽慰,让吾等安下心来,刚刚又得知消息,金城大捷!”
刚还大败,怎么又变成大捷了?牛邯莫名其妙,众人却已不由分说,簇拥着他去了陇西太守府,这儿也刚好得到前线军报,来自关中的太守喜气洋洋地张贴布告,要把这个好消息宣谕全城全郡知晓!
“武德四年秋九月,骠骑大将军遣先锋进军洛都谷,诈败以诱先零王,先零王追王师至破羌县,入马将军重围。”
“将军令军中张镞利刃,长矛三重,挟以强弩,列轻骑为左右翼,激怒兵将曰:‘今去家千里,进则事成,走必尽死,努力共功名!’因大呼,众皆应腾赴,将军乃驰骑于傍,突而击之,虏众大溃,斩首八千余级!”
双方大概是三万打五万,还是客场作战,能斩首八千,就算有水分,也殊为不易了。
马援带去的多是陇右子弟,其中不少还是狄道城里人,众人一面心系家人,一面也安心于前线大捷,陇西自然没了危险,同时又感慨马援骁勇,皆呼万胜。
陇右人桀骜难驯,且地域色彩严重,很少服“东方人”——对他们而言,出了陇坂,就是东边。
但这次,所有人都心服口服!
而歪打正着,说中马援“诈败诱敌”的牛邯,更是自心中敬佩不已。
“古人云,陇右多将,汉时李广、赵充国、甘延寿、李陵、辛武贤、辛庆忌等皆陇上奇才,然今日见马文渊,虽非陇人,却兼有李广之勇、赵充国之略、甘延寿之力。至于辛氏父子及李陵、公孙贺之流,则不能与马援相较,只配附此‘马’骥尾也!”
……
既然陇西北部没了危险,郡中各族便颇为积极地派遣丁壮,支援祁山堡,隗嚣靠着公孙述源源不断的支援,勉强撑住,只在进退间犹豫不决。
直到十月初,隗嚣终于从羌地回来的信使口中,得知了河湟一战的后续。
“破羌一战,马援诈败,诱杀了好几千羌人,先零王大恐,不敢再战,遂抛下其余诸部,向西后撤。”
“本以为马援该退兵了,没想到他却紧追不舍,一面还派人招抚沿途羌人,声明只要各部愿意向魏军提供少数牲口作口粮,事后便不追究杀尽,若还依附先零,则绝不轻饶!”
“马援与部众万余骑,就带着十五日粮食,连续向西追赶,一日一夜走了一百多里,抵达洛川谷,先零羌没料到马援来得如此之快,只好继续溃逃,一直推到灵武谷,才带着同种四千余落,拂晓时向魏军反攻。”
“灵武谷地形狭窄,马援率众下马与羌部大战,从早晨战到中午,刀折矢尽,羌人怕了,再度撤退。”
“而那烧当羌也趁机投魏,为马援带路,魏军边追边战,饿了就割肉吞雪,一直追了十四天,出塞千余里,直到先零羌老巢大小允谷,再与先零王交战,斩俘五千多人,连先零王子也被杀了,还得了十万牲畜!先零王只能带着剩下三千余落,散入西海鲜水,大小允谷,已被烧当羌给占了!”
隗嚣听得直发愣,他是陇右大豪,很清楚西羌的战力,尤其是先零羌,前汉兵强马壮,却一直无法剿灭,百年间反复崛起,是高原锻就的天生战士。
哪怕是他们“西汉”的极盛之时,也拿先零没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其坐大、复强。
然而马援这个外来人,带着刚归附没几年的陇右子弟,新建了一支“凉州大马”,竟能打得先零无招架之力,出塞千余里,斩俘万余人!
经此一役,先零连起家的老巢大小允谷都丢了,就算先零王没死,名望势力亦将一蹶不振,只好跑去西海舔伤口,西羌重新回到了一盘散沙的状态,暂时对魏国构不成威胁了。
“走,速速撤兵!”
隗嚣心生畏惧,万万不敢与马援对上,反应过来后立刻下令,他很清楚,陇右最敬服强人猛将,自己这读儒经出身的本地人,已经比不上马援这外来者了,现在若给一个陇右子弟一把刀,让他选边站,绝对会毫不犹豫,将隗嚣捅了!
然而祸不单行,就在隗嚣匆匆张罗从祁山堡撤兵时,却从后方得知了一个惊天噩耗。
“隗公,武都白马氐勾结诸氐,举兵作乱,彼辈高举五色花旗,祸连七县,祁山道,断了!”
第642章 三国
十月中的关中雍城,一片欢腾,先是吴汉驰援武威,解了姑臧之围的消息传来,接着金城的马援又捷报频传。
第五伦将马援那份尚有铁马冰河余寒的奏疏公布于众:
“破羌县一战,臣闻虏西遁,乃将轻兵兼行,一日一夜二百余里,至洛都谷,晨及贼,击破之。”
“余虏走向小允谷,复相屯结。臣乃分遣偏将军将五千人出其东,金城都尉将二千人绕其西。先零王率众数万与战,不多时溃走。臣急进,与烧当羌等共追先零,且斗且引,及于大允谷。吃先零巢穴也,山高水深,臣乃被甲先登,士卒无敢后者。羌遂大败,弃兵而走。追之三日三夜,士皆重茧。斩杀先零王子,余寇三千落,悉散入西海鲜水,西羌粗定!”
“士皆重茧啊。”第五伦读罢感慨道:“这一战,骠骑大将军与士卒皆辛苦了。”
“马、吴二将军勇锐,亦多赖陛下善将将也!”
群臣听罢皆赞不绝口,这不仅是一场战役的胜利,也证明第五伦换将决策是对的,前年,皇帝让马援顶替吴汉,而吴汉转任并州,如今都收获了成效。
而大行令冯衍也适时送上了第三个好消息:“陛下,先时细作使者自陈仓故道潜入蜀境,与武都白马氐往来,如今白马氐深受隗嚣旧部奴役勒索,忍无可忍,其首领齐钟留受魏国印绶举兵,武都诸氐纷纷响应,如今武都郡大乱,从蜀中到武都的水陆道路皆被切断,隗嚣被困武都道,不能南退。”
他恳请第五伦下一步的指示,魏皇陛下今日高兴,给老冯赐酒后,笑道:“打蛇,要么不打,要么打死。”
“速遣小队人马,自故道进入武都,给白马氐送去金银、旗帜、印绶及兵刃。”
“公孙述不是想让西羌成为魏国的创口么?予就让武都白马氐,变成白帝长痛不愈的痔疮!”
……
第五伦用词不雅,武都哪能是蜀地成家政权的后门呢?若以汉中为巴蜀之唇舌,那武都郡,就相当于鼻子,白马氐大闹武都郡,顶多算是白帝公孙述闹了鼻炎。
但别看平素鼻子不起眼,若真堵住了,就只能用嘴大口呼吸,最难受的是痛痒无比,让公孙述一直想挠,却又止不住瘙痒,只能在成都皇宫里气急败坏,骂完白马氐“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后,尤不解恨,只能痛骂隗嚣无能。
“朕借武都给隗嚣作为容身之所,但隗季孟在武都整整三年,除了索要钱粮,说要疏通水道以便北伐外,就是不顾朕令,辱之征之,如今果然逼得氐人反叛,投靠魏国,隗嚣要负一半责任!”
更要命的是,这“鼻炎”还有向咽喉蔓延的趋势……
要知道,氐人的居住地,可不止武都,自从汉武、昭宣连续三代征氐后,氐人一直在往南跑,武都以南,一直到蜀郡西陲,氐部就有十几个,白马氐分出来的也不少。
若是让这群人勾结起来,从外闹到内,引魏军南下,那就不止是鼻道痛痒这么简单了,偷鸡不成蚀把米,陇右没捞到,汉中、武都全丢了都有可能!
公孙述虽然急,但眼下氐人闹得蜀中通往武都的道路断绝,援军一时半会开不进去,为了分散魏军注意,只能采取“围魏救赵”的办法了。
此次出兵,公孙述除了北路的隗嚣外,还派出了汉中、南郡两路,都是挑了降将领军,舍不得派遣蜀中精锐。
但这两路领军者也不傻,比如出汉中的邓奉、贾复,旧部多是南阳人,他们被岑彭击败,投靠公孙述后被封将军,但作为外来降将,很难融入成家朝廷核心。公孙述虽然一副礼贤下士的架势,却从未将二人当做嫡系,如今得令出兵,邓奉、贾复寄人篱下,自然不好不从,但若是太过激进,将旧部拼光了,就成了光杆将军,再无价值。所以两位猛将虽善战,却都只愿花一二成力气,滋扰魏国边县,绝不贸然深入。
南方的田戎也存了相似的念头,自从楚黎王秦丰覆灭后,作为其残部,守着残缺的南郡数县,魏军持守势时还能厮混几年,又岂敢主动去碰岑彭这颗硬石头呢?
这几位都是乱世里数易其主的老油条了,精得很,一切以保住手中部队为目标。于是乎,公孙述出兵计划里,贾复、邓奉早该切断武关,与田戎会师襄阳,来个南北夹击,结果呢,两军都还在边境磨蹭,就是不进去!
公孙述不断派使者去催促三将出兵之余,也心系东方,他知道,仗打到这份上,自己的三路伐魏,已经成了个笑话,若想赶在第五伦战胜羌胡前占到便宜,还须汉皇出兵!
可刘秀那边,却迟迟没给回应,公孙述遂再度修书,给出了承诺。
“若汉帝愿将荆吴之军以向宛、洛,朕必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
……
在这天下有变之际,魏国渐渐稳住,蜀国的攻势陷入停止,而能破此僵持之局的刘秀,此时正在豫章郡柴桑。
这柴桑便是后世的九江,正好位于吴头楚尾,城郭南面庐山,北负大江,还联通了彭蠡泽。彭者,大也;蠡者,瓠瓢也,也就是说,这片洼地湖泊,好似一个大葫芦瓢,将大江、赣水等水系同凑一渎,正是停泊舟师,操练水军的好地方。
重新回到九卿位置的邓禹,从柴桑城出发,乘坐一艘小船,前往湖中的孤山岛,刘秀就在那亲自练兵。
彭蠡泽平素本是风平浪静,舟行其中,如同驶在一面镜上,但近几天随着秋风猛吹,却霎时间风云变色,惊涛拍岸,邓禹只能抓紧栏杆,浪更大时,甚至得把自己绑在船上。
经过了胆战心惊的一程后,远远能看到湖泊中的一座山峰,自十里外望之,四周是茫茫无际的湖水,却有碧峰耸然孤起,上干云霄,像浮在水面上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