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而汉军舟师就聚集于此,不止有大翼、小翼、艨艟等,甚至还有一艘巨大的楼船,那就是刘秀的座驾。
等邓禹登上如林般耸立的墙橹帆幔后,才在甲板上见到了汉帝。
刘秀兴致不错,见面先夸了邓禹:“大汉南迁后,东西辖境过长,从荆州到广陵,就算顺流而下,也得数日行程,若魏军分兵来击,颇有些难顾首尾。”
“朕一直在找能兼顾东西的屯兵之地,亏得仲子推荐了柴桑。”
邓禹应诺,说道:“此地据江湖之口,为噤喉之地。当初淮南王谋叛时,其麾下有谋士伍提议,说只要有寻阳之船,守下雉之城,结九江之浦,绝豫章之口,强弩临江而守,可禁南郡之兵。如今大汉已失荆北,江陵又在蜀兵手中,就只能守江夏、九江以蔽全吴了。”
说白了,柴桑就是东汉的第二道防线,若是随县、江夏丢了,这里恐怕要直面魏军的进攻,而柴桑九江的得失,又关系到下游吴会、淮南的存亡!
但刘秀,又岂会甘心做一个偏安皇帝?他询问邓禹:“仲子这几日,与蜀使谈得如何了?”
先时,公孙述派遣荆邯来见刘秀,希望两国同时出兵,但东汉上半年刚丢了淮北,接着内部的山越又在闹腾,确实抽不出太多能够出征的兵力,刘秀并不觉得这是个好机会,遂避于孤山练兵,让邓禹与之周旋。
邓禹则三天两头来湖中向刘秀汇报:“近来荆邯又得了公孙述指使,商量之事更进一步,说等共灭魏国后,愿与我朝‘平分天下’。”
刘秀邀邓禹入船舱中细谈:“怎么个分法?”
“公孙述愿以豫、兖、青、冀、徐、幽属汉,雍、凉属蜀。两国以函谷关为界,相互尊为东西帝,永以为好,共治天下。”
听上去刘秀占了大便宜,公孙述愿意给他五个州,而成家只取关西区区之地,甘心做一个弱化版的秦国,这已经是很大的让步了。
“空口许诺罢了。”刘秀闻言摇头,疆界要靠兵戈去取,嘴上谁不会说?更何况,他前脚才宣布“长安永为汉都”,后脚就在盟约上让给公孙述,这不是打自己脸么?
末了刘秀又问:“并州呢?”
邓禹答道:“公孙述未言。”
“不说朕也知道。”
刘秀叹息道:“必是公孙述还有密约,要让予匈奴及那伪帝卢芳了,这哪是平分天下,实乃‘三分’也!”
第643章 懂了
“陛下,此十年不遇之机也,臣以为,必不可错过北伐!”
与邓禹一同谒见刘秀的,还有扬武将军马成,他随刘秀在江淮作战多年,现在成了最娴熟水战的将军,就负责训练柴桑汉君舟师。
马成是颖川人,作为东汉最大的派系之一,颖川系对于北伐最为热衷,他虽听出刘秀、邓禹皆对于公孙述极大的不信任,但还是进言道:
“这剖分中原,共治天下虽是公孙空口画诺,但眼下第五伦确实陷入四面楚歌之境,北有强胡击并凉,西有先零羌挠河湟,成家蜀军兵出三路,蜀兵纵然羸弱,至少也能拖住岑彭及魏国关中之师一时,这便是陛下等待已久的‘天下有变’啊!”
对于这一点,连反对出兵的邓禹也没有否认,想当初刘秀痛失淮北后,邓禹就向他提出了暂安东南的方略,迁都金陵,好好经营吴会。因为魏国势力太强,以至于旧都难以复克,第五不可卒除,不如有鼎足江东,以观天下之衅。
只恨那羌、胡没有早一年半载出兵,否则淮北之战便不一定会输。
“是良机不假。”邓禹道:“但任谁也没料到变局来得如此之快,快到东南尚未做好准备,山越之乱尚未平息。”
每场战争都有漫长的疗伤期,尤其是战败的一方,自年初淮北之战,南方遭到重创,刘秀又要安置淮北难民,还得安抚江东士族,不免焦头烂额。
好在,他们打不过强者,却还能抽刀挥向更弱者。
作为南方的古老遗民,山越自汉以来盘踞南方多年,还吸纳了大量躲避赋税入山的汉民,形成了遍布东南各郡的武装。
过去山越就有些不服王化,或许是作为编外之民野惯了,也可能觉得刘秀这外来货色的小朝廷干不长,山越对官吏进山赐的印绶来者不拒,毕竟是人人都爱的金银,拿来挂脖子上也气派。可一旦涉及贡赋劳役,山越渠帅们就呵呵一笑,爱搭不理。
但只要汉官不逼迫太紧,双方至少还算相安无事,可今年春夏之际,山越忽然不安分起来,甚至要求刘秀将他们的“侯”位加爵为“王”,并直接封几个县!
“不然吾等便做第五皇帝的藩属去了!”
山越态度变化如此之快,刘秀甚至怀疑有魏国细作渗透入境,贿赂怂恿了山越君长……
这种猜疑不能说毫无依据,简直是八九不离十!第五伦养着绣衣卫,干的就是专干这些鸡鸣狗盗之事的。
刘秀也不含糊,打不过第五伦,还打不过汝等小小夷越?双方撕破脸,淮南、丹阳地区山越不愿服役,聚众作乱,正好给了刘秀转移内部矛盾的机会。
不过,吴越武士的凶猛彪悍,在他们身上一览无遗,山越兵既能在地形复杂的山林中赤脚疾走如履平地,又能够利用铜锡铁矿自铸兵器,虽是一盘散沙,战斗力却不容小觑,平行对比,可能较武都郡诸氐还要强些。
汉军进山围剿吃过几次亏后,刘秀任命猛将傅俊为平越将军,给他督战四郡的权力,又发动了吴会士族出人出力,分兵扼诸险要之地,将山越分割包围,只修缮藩篱,不与交锋。
待到秋天,其谷物将熟,汉军这才纵兵芟刈,以饥饿迫使山越出山。几次战役下来,最大的几个部落覆灭,刘秀将其中精壮招募选为兵士,余者或归官府,或送给大户们作为奴婢,作为忠于大汉的犒赏。
这场战争若能结束,东南依靠掠夺山越补充的人力,就能从丢掉淮北的剧痛中缓过气来,然而山越尚未完全臣服,不少渠帅仍在顽抗。
故邓禹以为,在结束剿越前,东南不可能抽出精力大举北伐。
“臣去过西蜀白帝城。”邓禹阐述另一个缘由:“但见益州疲弊,蜀兵士气低落,公孙述屡屡遣兵伐魏,但从陇右、关中、南阳、荆州,连战连败,不曾有一合之力。”
更别说,公孙述珍惜精锐嫡系,这次出兵只以降将降兵为先锋,这种兵与魏国虎狼之师相遇,还分三路,就指望收取雍凉,吹嘘会师宛洛?
邓禹神预言道:“其西军隗嚣,不如马援,纵有羌胡相助,恐难出祁山。”
“而另外两路,亦难尽力全力,对上岑彭,想遥望襄阳而不得。”
邓禹在岑彭手下吃过大亏,付出了万余人丧命汉水的代价,才有了今日的清醒。
“故名为汉、成联手北伐,实则只能倚仗汉军为主力。”
这才是公孙述愿意在口头盟约上做这么大让步的原因啊!
但经过荆襄、淮北两战后,邓禹已经明白,要想从魏国夺取州郡,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刘秀颔首,他心中倾向于邓禹,但先前高调宣布永远定都长安,以示自己绝不会忘记北伐复都之志,让颖川系的主战派们大受鼓舞,马成将军便是其中代表人物,就算暂时不战,也得安抚好他们。
然而就在刘秀作踌躇状时,船舱外却有郎官来报,说御大鸿胪朱祐来了!
“大鸿胪不是留守江都么!?”邓禹、马成闻言大惊,朱祐是刘秀极信任的人,这才将国都政务交给他,是什么大的变故,让朱祐离开了职责,仓促至此?
山越反击滋扰江都?还是淮北魏军丧心病狂主动进攻,总不能是淮南、吴会的士族觉得大汉不可复兴,竟然作乱吧!
内忧如此之多,也难怪东汉不敢贸然北伐。
倒是刘秀冷静,让人速召朱祐来见,并叮嘱让他披白衣蒙面,以免被人认出来,引发惊乱猜疑。
然而等朱祐匆匆钻入船舱,道明缘由后,却是三人都没想到的“大事”!
“陛下。朱祐呈上一份封印甚严的书信:魏伪帝第五伦,有信函送到!”
……
“第五伦的国书?”
众人面面相觑,对于来自魏国的“国书”,刘秀并不陌生,他称帝前夕,第五伦就大言不惭地招降刘秀,许诺他若愿做魏国藩属,可以封一个“大魏吴王”。
刘秀自然拒绝,自那之后,两边虽然时不时就搞一篇檄文,但两位皇帝的直接对话却已绝迹。
今日第五伦在这当口来书,刘秀还真好奇他会说何事,但却绝不会亲自开启,甚至连看都不该看!只能由臣子转述。
因为汉、魏二帝虽是敌国对手,却并未承认对方,接受对方国书,便意味着松了口,这要传出去,势必引发轩然大波。
朱祐这么多年常常为刘秀跑外交,这么简单的道理,他岂会不知?怎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陛下,并非国书。”
朱祐拆开封印,展现魏国特有的黄纸信封,道明了缘故:“而是魏主以长陵第五伦私人名义,写给陛下的私信!”
这样一来,意味就不同了,刘秀这才能接过来,看到信函封面上那似曾相识的字迹,感慨道:“确实是第五伯鱼亲笔所书。”
这字他认得,当然认得!那时候刘秀还是不知名的舂陵小地主家儿子,第五伦却已经扬名塞北,上任魏郡,期间还修书一封,希望在长安有一面之缘的刘秀能去河北做官。
刘秀忘不掉,信中言辞恳切,开出了县令的价码,这是当时第五伦能给出最高的条件了,毕竟近两代人吏,刘秀家最大的官,也就是六百石。
那时候二人还隔空赠玉,算是交情一般,却相互赏识的朋友,岂料如今却为了争天下成为敌人。第五伦是志在重新一统,来一出“覆汉”,彻底把刘家棺材板盖上。刘秀这边,则是“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
这是路线之争,社稷之争,他们再无可能和解,只有不死不休一条路!
事到如今,第五伦还能和他说什么?
刘秀的手捧着信,里面的内容,朱祐也不敢轻启,只有刘秀能开。
眼看刘秀就要启封,这时候邓禹又起疑心,劝阻道:“陛下,小心其中有诈!”
那第五伦这么喜欢用间谍细作,手段阴狠毒辣,万一在信中藏了剧毒药粉、风干的药汁,要害刘秀怎么办?
刘秀却哑然失笑:“第五伦小事卑鄙诈取,大事上却喜用王道,从不糊涂,不至于此。”
在他看来,自己何第五伦的对决,当是英雄战英雄,而不是落俗于毒药与匕首。
随着信封开启,刘秀取出了那第五伦亲手仔细折好的信纸,旋即走到透着光的船舱窗口,背对众人,细细地读了起来。
邓禹等人纵然好奇信中内容,却也只能忍着,等着。
因为彭蠡泽湖水的潮波,楼船在微微晃动,邓禹等人看到刘秀边看信边摇头,随着目光左移,他时而唏嘘,时而失笑……
直到半刻之后,当刘秀终于阅罢全信后,竟只收卷感慨:“朕确实没想到。”
“自高皇斩白蛇以来,汉家社稷延续两百载,上到历代九卿、大臣,下到儒生、匹夫,数不胜数,然而最懂得大汉不朽之处,点出汉魂所在的人。”
刘秀转过身来,神情复杂,也不知是要长歌当哭,还是想放声大笑:“却是一心要掐灭大汉余绪的第五伦!”
第644章 汉魂
几乎同一时间的关中雍城,留守关中的前将军万脩,正在向第五伦陈述近日来的各方战线进退。
“骠骑大将军击走先零羌后,河湟金城粗定;河西那边,后将军吴子颜也收复了武威,只与匈奴右贤王部对峙于张掖、酒泉,关键在于能否夺回居延塞;并州处,车骑大将军率军抵达新秦中,万一匈奴王庭及卢芳南下袭扰,可乘机反击。”
万脩停顿了一下,看了一旁恢复自信的冯衍:“加上大行令妙计,使武都氐人反蜀,隗嚣腹背受敌自身难保;汉中、南郡两路蜀军皆是降将降兵,不肯为公孙述尽力,局势已经稍稍稳固。”
他只点出自己最担心的地方:“唯一的变数,便是南方刘秀。”
荆襄战线上有岑彭坐镇,就算汉军冯异部来攻,也完全没问题。但淮北却是打仗不太在行的耿纯留守,若遇上刘秀亲自北伐,在朝廷长期抽调不出大军驰援的情况下,胜负属实难料。
第五伦却很有把握:“淮北确实要做好守备,不过东南亦有内患,刘秀先前有五成几率暂不出兵。”
“若能收到予的书信,恐怕就有七成了!”
此言一出,不单是万脩,连冯衍都好奇起来,想知道数月前送去的那封信究竟写了什么内容?
“若此事能成,陛下相当于拔城於尊俎之间,折冲席上者也,足以载入史册,为世人称道,不知书信内容,是否方便为人所晓?”
“此信正是要令天下士人皆知,这才能有更大成效。”事到如今,算算时间信也该送到,第五伦已不必隐瞒,遂将书信副本取出,让万脩、冯衍最先过目。
却见这信并未加上两位皇帝那冗长尊贵的头衔,完全是以私人身份的通信,第五伦自称“长陵伍伦”,而呼刘秀为“吾友文叔”。
刚开始还是个人的叙旧,然而后面却话题一转:“吾已灭妄称汉家者二三邦,所谓‘西汉’,勾结羌虏,‘北汉’竟是异姓冒充,‘胡汉’更为杂胡傀儡,依附匈奴,尚在跳梁。凡此种种,皆只有汉名,而无汉魂!”
这些政权是第五伦的敌人,也是刘秀眼里的“异端”,找到二人共通之处后,第五伦就在信里好好与刘秀聊了聊,他所理解的“汉魂”。
“汉承百王之弊,汉高皇帝灭秦诛楚,拨其乱而反正,至于文、景,务在养民,令天下大安,汉武招集天下贤俊,与协心同谋,兴制度,改正朔,易服色,立天地之祀,后更有昭宣之治,乡中老者至今称道怀念。”
“汉虽多有弊政,然历代多为王霸道杂,无可厚非,然铸就大汉魂魄者,除却‘尊王’,尚有‘攘夷’!”
“孝武因余财府帑之蓄,始有外攘夷狄之意,遂东縻乌桓,蹂躏濊貊;建护西羌,捶驱氐、僰;南羁滇国,水击闽越;郡县日南,漂橹朱崖;部尉东南,兼有黄支;于是同穴裘褐之域,共川鼻饮之国,莫不袒跣稽首,失气虏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