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530章

作者:七月新番

这位凉州刺史几乎每天都要问从祁连山口来的人:

“金城郡形势如何了?”

金城是武威的南邻,隗氏覆灭时,为了反攻陇右,竟将金城送给了先零羌,后来被吴汉收复了部分,但仅能维持对郡城的控制,其余各县都被羌人占据。

第八矫当年曾被流放于此,对那片土地十分熟悉,知道河湟谷地中,究竟能酝酿出多大的混乱,而一旦金城大乱,势必越过祁连山谷和草原,波及到武威。

如果说金城还只是“肘腋之患”,那当第八矫转身向北时,仿佛看到一把悬在天边的利刃!

来自祁连雪山的黑水(石羊河)滋养了姑臧绿洲,它继续往低洼的北方流,横穿沙漠,最后汇聚成了休屠泽,就在两百里外,当地水草丰饶,汉朝的长城延伸过去,使得休屠和居延,成了深深刺入匈奴体内的两把剑。

可现在,这剑,已被匈奴夺去!

匈奴已经占据休屠泽两年了,在过去,汉军利用休屠泽,随时能深入匈奴揍他们,逼得其不敢南下牧马,而现在,攻守异形。

尽管第八矫重新组织了全河西的武装,但守则足矣,攻却不足。朝廷忙于一统中原,也无无法派遣大军来河西,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重建了删丹县的军马场,希望有朝一日,河西骑士能骑着长大后的凉州大马,收复失地。

至于现在?羌胡两狼就在门外徘徊,只能关好窗,胆战心惊地期盼河西能撑到皇帝扫灭吴蜀那天。

但终究事与愿违了。

武德四年(公元28年)5月底,就在河西麦子即将成熟的月份,一份急报从北方张掖郡传来。

“刺史!”

武威太守、魏国右丞相窦融的弟弟,窦友匆匆来报。

“肩水金关来报,说匈奴万余骑出居延泽,沿着弱水入寇!”

一般来说,匈奴入侵的时间会选在秋高马肥之际,而春夏尽量不动兵,否则就会影响牲畜的生育,今年却一反常态,究竟是塞外闹灾匈奴人只能靠抢,还是另有目的呢?

第八矫问窦友:“胡虏过肩水金关,侵的是张掖还是酒泉?”

“酒泉及张掖都派人告急,匈奴竟一分为二,大掠两郡。”

这真是饿疯了么?第八矫思索后道:“不慌。”他说道:“按照商定之事,各郡保其郡县,皆如符要,再通知删丹县的骑兵,前往张掖,匈奴敢深入,就痛击其小队!”

河西人寡兵少,那支骑兵,是第八矫唯一的机动兵力,养了两年,就是得用到刀刃上!

然而,就在第八矫派遣武威部队救援张掖酒泉后数日,姑臧北方,黑水(石羊河)沿线,一道道黑色烽烟,如鬼魅的手指般伸上天际,打破了炎炎烈夏的宁静!

“刺史,匈奴发数万骑,自休屠泽南下,沿黑水直扑姑臧!”

第八矫暗暗感慨,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刀在别人手中,就是这样啊!想刺哪,就刺哪!

他故作镇定:“可看明白这支匈奴胡寇由谁统领。”

“是右贤王旗!”

听闻此言,第八矫心中顿时咯噔一下,这意味着匈奴右部倾巢而出,绝不是一般的入侵,这已经不是河西能单独应对的了。

“快去请马将军!”

……

河西与陇右,日后同属甘肃,眼下同属凉州,但两地的交通却颇为艰难,从武威到陇西,直线距离看似不远,却隔着难以翻越的乌鞘岭,还有石岸陡峭,激流乱卷的大河水。

而另一条路,则是走金城郡过祁连草原,虽是坦途,却被羌人截断。

所以第八矫的求救信,还得个把月才能送到马援手中。

此刻的马援,依然是魏国最高的军事长官,已移驻陇西狄道一年有余,接手了吴汉留下的烂摊子。

要论和羌胡打交道,马援经验可比吴汉老道多了,他来之后恩威并施,恩指的是对尚处观望的东羌、在与羌人竞争中处于弱势的氐人,极力拉拢。还请第五伦恢复他们的侯王君长之位,赐给魏国印缓。

威则是对占据金城,还妄图进入陇右的西羌先零等部,实行坚决的打击!打退了几次试探,但马援却又勒住了请战的士卒,不许他们深入河湟谷地,而以整顿陇右军备,在边境搞屯田满足所需。

一年下来,虽然金城尚未完全收复,但陇右兵戈渐稀,逐渐安定下来。

但武德四年六月初的一天,随着一阵突然爆发的闹腾和厮杀,让狄道县又回想起了被羌乱支配的恐惧,一时间众人惊慌不已,纷纷乱跑,或曰:“东羌及氐人联合作乱。”

或言:“先零羌杀来了!”

一时间,狄道县周边的众人都朝城郭赶来,希望能入城避难,不要被羌人掳走。

而狄道县县长闻变,也大惊失色,他骑着马一溜烟小跑,赶到“骠骑大将军府”门口,连滚带爬跑进去,眼看这里还跟没事一样,庖厨端着鱼肉出入,守卫也坐着闲聊,厅堂里甚至传出欢声笑语,狄道县长更慌,一跺脚就往厅堂里闯,嘴里嚷嚷:“马大将军,羌乱!是羌乱,还望将军速速下令,关闭城门,整兵戒备。”

此时的马援在做何时呢?他正在宴请宾客,几位来自关中投奔的乡党侠士,毕竟交友广泛,不论是文人墨客,还是武士轻侠,都玩得来。

见那狄道县长如此慌乱,宾客们立刻安静下来,连正在弹奏西域琵琶的胡姬,也停止了拨弄,面面相觑,眼中有疑。

“羌乱?我怎不知?”

唯独马援不动声色,一个眼色,让站在殿堂末尾的亲信出去看看情况,而他自己,则让人招呼狄道县长入座:“东羌及氐人已服,怎敢再来进犯我。”

狄道长胡乱猜测:“或是西羌入寇。”

马援却嗤之以鼻:“狄道西边还有许多障塞烽燧,若西羌能神不知鬼不觉摸到我大本营来,那西边几千士卒,所有将校,都可以砍头了!此必为讹传!”

在河济吃过一次大亏后,马援的防备外松内紧,对自己的布置有足够自信。

“若是不怕,就留下继续同饮,若是胆小害怕,可躲到榻下去。”

几个来投的宾客挺起胸膛:“就算真是羌人来了,吾等也要饮酒欢歌,吃刀斩之,以血佐酒。”

马援微微颔首,撵那狄道长离开后,一对凤目扫视厅堂之内,对那愣住的胡姬轻轻一笑道:“呆着作甚?接着奏乐,接着舞!”

这位老美男子的目光,让胡姬红着脸低下头,于是丝竹之音继续在厅堂萦绕,只是经过刚才一吓,这曲中已有些乱了。

马援却仿佛没听懂一般,闭目享受,手指轻轻敲打着节拍,又像是在算着时间。

直到外面脚步再度响起,原来是狄道长去而复返,他是和马援派出的亲信一起回来的,只红着脸入内长跪:“大将军,是小人慌乱了,原来是乡中有少年饮酒群殴,并非羌乱。”

果然是虚惊一场!从胡姬到宾客,再到府中官吏,都松了口气,旋即无不向马援投来钦佩的目光。

“不愧是骠骑大将军啊!”

陇右老百姓一样武德充沛,两个坞堡庄园间起了争执,几百上千人打群架乃是寻常事……

然而马援却板起脸来:“羌胡交侵,河西、陇右不绝若线,这些人平日自诩豪侠,却在关键时兄弟阋墙,乱我民心,几酿成祸患,该死!”

“狄道长,速去将带头私斗的少年首领带来!马某人要亲自教教彼辈,‘侠’字,该怎么写!”

第630章 脸都不要了!

武德四年的夏天,关于马援收拾一群私斗豪家轻侠的事迹,传遍了陇右。

听说马骠骑令人将带头惹事的少年绑到郡府,而后询问他们,见众人强梁,宁可死也不肯认罪,只冷冷一笑,将他们带到了校场。

“素闻六郡子弟多才俊之士,修习战备,高上气力,以射猎为先,过去常常选为羽林、期门,汝等如此骄狂,必是身藏武艺,此处有骏马、良弓、手搏,若能有一样胜过我,汝等自可归去,可若是都输了,便要认罪!”

门客和陇右僚属连忙劝阻,犯罪了自有国法处置,这算什么?

然而,没有人比马援更懂陇右,他低声对亲信道:“不论是前汉还是今朝,朝廷法度,在陇右从来不管用,此处迫近戎狄,已染胡俗,杀人者招摇过市官吏不敢问,盗寇成群结队而不能禁,要么长期潜移默化,但我没有这时间,只能靠武力强行折服了!”

少年轻侠们听说要和著名的骠骑大将军比试,赢了出名,输了不亏,皆应允下来,过程自不必言,不论哪一项,都被老当益壮的马援吊打,小轻侠们这才明白自己的本领不算什么,他们倒也爷们,垂首认罪,甘愿受死。

而这个时候,马援一个眼色,狄道长等便出面说情,什么正值用人之际,不该杀戮壮士,他们都是好铁,只是用错了地方……

马援也半推半就地同意宽赦,只“罚”这群轻侠少年为官府服役,充当募兵,并亲自归还了他们的佩刀。

“不管汝等是好铁坏铁,都得记住,刀口勿要向内,而要对外!”

经过此事后,马援遂多了一群陇右轻侠少年组成的小弟,追随他鞍前马后,而陇右各家将门也对此大力支持,甚至主动送了子弟来为马援效力,态度别提多热情了。

吴汉的旧部不由感到奇怪:“吴将军在时,论武力,也勇冠六郡,也不见众人如此折服啊。”

但很快他们想明白了缘由:“少年们都还年轻,家中皆是陇右豪强背景。”

“而马骠骑可不止一个女儿……”

众人恍然大悟,马援的长女,正是当今皇后,轻侠少年的家人大概觉得,自家孩子若是表现得好,被马援赏识,也结个亲什么的,那他们,不就变成皇帝连襟了么!

如此一来,不但轻侠少年们积极效力,连尚未婚配的陇右将校也变得殷切起来,只有马援蒙在鼓里,还以为一切都是自己的个人魅力。

“丈夫为志,穷当益坚,老当益壮,果不其然。”马援表面淡然,心中却暗暗自得。

此事只是马援团结陇右的一个小插曲,有他坐镇,陇右塞内,哪怕是最桀骜不逊的羌胡归附部落,也不敢跳梁,马援的主要精力,放在观察金城郡湟中西羌上。

时间进入六月中后,被马援安排在金城郡的屯田斥候,送回了一些不寻常的消息:

“先零羌王多次邀约其他各家羌部,据羌部中线人来报,说是要剽牛饮血,解除世仇,建立盟约!”

羌人和匈奴不同,自古以来就是一盘散沙,偶尔有几个大部落冒出来,但都无法一统内部,其中一大原因便是河湟谷地资源有限,羌人内卷严重,各部强则分种为酋豪,弱则为人附落,更相抄暴,以力为雄,为了抢最为舒适的河谷种地,狗脑子都打了出来。今天你抢我几百牲口,明天我夺你一些帐落,我杀了你父,你杀了我儿,往往旧仇还没消失,新仇已经结下,仇恨与混乱在数百个山谷中延续了千百年。

而一旦有涉及到所有羌人的行动,就必须先饮血酒解仇,这道程序万万少不得。

“先零羌畏惧将军威名,生怕魏军袭击,故不敢在河湟结盟,而会于大小榆谷。”

大小榆谷是除了河湟谷地外,西羌最肥饶的一块地盘,北阻大河为固,近得西海(青海湖)鱼盐之利,适合种谷畜牧,羌部为了它,流了不少血,先零羌之所以强大,就是因为得两谷滋养,部众众多。

那地方太远,连马援都鞭长莫及,只能进一步询问:“都有哪些部落参与会盟?”

“勒姐、当煎、当阗、封养、牢姐等部皆往。”

马援面色严肃,这意味着,湟中诸羌基本都参与,愿意奉先零为“西海王”了——白帝公孙述封的呗!马援拳头都硬了,他的这位发小,干了一件足以遗臭千年的大错事啊!

“连烧当羌也去了。”

这烧当羌世居黄河以北的大允谷,种小人贫,被临近的先零数次欺压,这次前往是迫不得已,若不去,就要被先零联合众羌灭了炫威了。

但烧当羌,也派人来禀报马援关于会盟的详细情况,其首领名叫滇良,这个羌人很聪明,在先零和马援这边两头下注。

按照烧当羌的线报,西羌各部在先零号召下,确实在慢慢聚集,将于盛夏汇合于湟水流域。

得知这个情报后,马援也在陇右开始了动员,先令金城郡内的各个屯田点和坞堡加强防备,又征调天水、安定、陇西的良家子入伍,源源不断的汉戎骑兵向金城县聚集,随时准备迎接西羌的进犯!

但奇怪的是,羌人虽聚众数万步骑,却没有冒犯孤悬塞外的金城郡府,更未来侵入陇右边塞。

正在此时,马援也接到了来自河西的告急:“六月初,匈奴入居延,自肩水金关犯我酒泉、张掖,右贤王部主力,又自休屠泽沿黑水突入武威郡,围我姑臧城,大肆掳掠!久久不退!望马将军速援!”

按照第五伦的军区划分,马援总领凉州军务,河西理论上也归他管,幕僚门客都觉得匈奴来者不善,也别管眼前的西羌了,靠步卒防守即可,还是乘着夏天乌鞘岭还能走人,将作为机动兵力的“凉州大马”万余骑派去河西救急吧。

“河西若失,则我朝右臂将断,大将军身负凉州全责,必须保住啊。”

然而马援却看着地图,陷入了沉思,最后做出了一个众人无法理解的决定。

“调集凉州大马,尽入金城,随时准备驰援令居!”

……

令居县位于金城郡北部,是魏国控制为数不多的据点之一。

此刻身在令居的主官,是陇右降将牛邯。

这位一度想要“诈降”的牛校尉,如今却对昔日效忠的隗嚣满是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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