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475章

作者:七月新番

若要问成家的经济为何崩得如此之快,公孙述当然要负最大责任,他不顾国力,养了一只与疲敝益州能力不相称的庞大陆军,又兴建舟师,以图突破三峡。除此之外,还大搞铺张奢侈之风,修了白帝城等面子工程,自然使得国内经济困难。

想要靠发行实际造价低廉的铁钱回血,却因为违反了第五伦口中的“经济规律”而遭到惩罚,蜀中物价飞腾。

更要命的是,铁钱发行这小半年来,除了巴蜀地方豪强偷偷盗铸外,还有一批质量低劣的铁钱在境内流通,最过分的是,这些劣钱居然故意铸成了大面额的一千当千、当百,需知公孙述再不要脸,也不敢全学王莽。

但纵是成家官府辟谣禁绝,这批大面额钱币,依然给了本就岌岌可危的官府信誉重重一刀!它们再铁钱贬值方面,也起到了点微不足道的作用。

若是仔细追随这些大面额假币的来源,公孙述的官吏们肯定能找到它们流入的地方:位于南郡西部的成、魏互市地点。

而在通途大道上,魏国的官商堂而皇之地在货物里夹带这些假币,在互市处附近交给走私之人。

再往前追溯,假币的铸造地点,分明就是位于宛城的铁工坊!

南阳太守阴识甚至亲自主持了假币铸作的流程,看着炼铁时不可避免产生许多劣铁,平素连兵器、农具都嫌弃用它们,如今却成了搞乱敌国经济的“利器”,阴识就对第五皇帝颇为钦佩。

“文叔虽是人杰,但第五皇帝,才是天授啊。”

放下手中的大面额铁钱,阴识也听到了镇南将军岑彭归来的消息,连忙去宛北门相迎。

伴随着雪花飘落,腊月已到,岑彭披着一身第五伦亲赐的貂裘归来,他没有骑马,而是坐在车上,一副沉思的模样。

阴识带着官吏们拜迎,南阳过去属于荆州,如今却被第五伦划归豫州,然而豫州乃新附之地,还处于军管状态,岑彭就是实打实的“豫州王”。

岑彭等五位将军特地被皇帝叫去洛阳,名为赏功,其实多半是关于明年用兵方略,但不管阴识等人如何旁敲侧击,岑彭都只笑而不答,因为这事关机密。

具体而言,仍是第五伦与马援交底的“先东后西”,借攻击青州之机,调动汉军北上,而后从豫州、兖州向东急进,切断徐泗与淮南的联系,若能歼灭汉军主力最好,纵不能,也要一举拿下淮北!时间就在春耕农忙之后。

然而,第五伦事后又单独召见了几位将军,面授机宜,叮嘱他们需要注意的地方。

当轮到岑彭时,第五伦只告诉他:“卿作为镇南将军,眼睛一只要盯着淮泗,另一只,则要看着荆州!以防吴蜀用兵于楚。”

但皇帝又道:“就目前而言,荆州对予来说,不重要。”

第五伦认为,魏军过早南下入荆,不但将面对楚黎王的主力,还会促成公孙述、刘秀的紧密联合。

那,什么重要呢?

岑彭当然不会忘记,皇帝陛下让自己近前,一字一句交待的话。

“襄阳,此地必须拿下,万万不可落入刘秀手中,这一点,很重要!”

第553章 阴阳

岑彭才从洛阳回来,就赶上了十二月八,此为腊日,乃是重要的节庆之一,热闹程度甚至超过了大过年。

作为负责豫州军务的将军,岑彭少不了要按照惯例,和南阳太守阴识一起组织庆典。

仪式是冗长的,但岑彭却丝毫没有厌倦不耐的神色,反而晓有兴致地看着南阳人带着胡头鬼面,敲击着细腰鼓舞蹈跳跃的模样。

“从新莽灭亡那年算起,我整整四年,没在南阳过过腊日了,如今总算重见故乡风俗,真是感慨良多啊。”岑彭开始与阴识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和长安相比,南阳的腊祭还是颇有不同的,比如最重要的“祭灶神”环节,关中人常杀小猪,然而南阳杀的却是……

狗,而且必须是黄狗。

岑彭看向阴识,笑道:“听说这风俗起源于百余年前,太守的五世祖在腊日见到了灶神,杀了一条黄狗祭祀,阴氏从此世世代代受到灶神的赐福,以至成了全郡巨富,南阳人遂争相仿效。”

“此乃民间误传也。”阴识自从投靠魏国后格外谨慎,连忙否认。

事实是,他们阴氏在秦、西汉从未出过高冠显宦,势力不大,却在几代人内忽然暴富,占有的土地达七百余顷,车马和奴仆的规模可以同诸侯相比,名声也传出了新野。旁人不识阴氏发家之道,故才有此传闻,阴家为了神话自己的致富路,不予否认。

但阴识觉得,这传说最好说清楚,千万不能传到第五伦耳中。

皇帝任命他这个资历浅薄、年纪轻轻的降将做南阳的临时太守,已招致了不少非议,朝中有些风言风语,说第五伦夺刘秀之妻云云,荫蔽阴氏云云……

皇帝既不辟谣,也不承认,这就有趣了,但阴识知道,就算第五伦有这意思,也不会凭此重用他。

他本以为,第五伦是欲以阴氏为马骨,吸纳南阳地方实力派归附,以尽快恢复此地安定。然而自从跟岑彭进入南阳以来,对被赤眉军打掉赶走的豪强,魏军竟直接当做死人绝户,在户籍上打叉销除,外逃的豪强回来,发现他们的土地依然还是没收状态,对将军幕府抗议,很快就被铁拳镇压了。

而对那些收到了赤眉军分地的农夫,阴识奉第五伦之命,将他们的土地“收归官府”,然而又当场换了新的地契发下去。昔日的佃农们欢天喜地,对魏皇感激涕零,觉得此事稳妥了,只可怜赤眉军,最初做好事的是他们,却没来得及收获南阳人的信任和同心同德。

联系朝廷发来的一条条诏令,再想到第五伦消灭渭北豪强、强迁河北诸刘,看来这位皇帝对南阳豪强,虽不至于像赤眉那般直接喊打喊杀,但软刀子杀人,更加致命啊。

“第五皇帝根本不想要南阳的‘千里马’们,他只要佃农等批量的劣马效忠!”

也对啊,南阳的豪强兼并问题本根深蒂固,难得有赤眉和王莽清洗了一遍,第五伦可以直接掌控基层,为什么非要豪强做“中间人”,凡事都让他们捞一把呢?

岑彭新练的兵卒里,也主要募南阳本地贫农、流民,甚至是赤眉战俘,对贴脸过来的几支豪强武装,只肯作为辅兵,看来第五伦是铁了心要打造一支新的“猪突豨勇”啊。

阴识经历了家族覆灭、跟错人到“背叛刘氏”的一系列事件后,性情大变,人也聪明了不少,顿时醒悟:“用我来做南阳太守,不为团结著姓,只为让豪强们深恨阴氏!”

不管当初阴识投魏是形势所迫还是蛇鼠两端,这半年下来,他若不依靠岑彭的军队保护,随时可能被愤恨的失势豪强们刺杀!

这下,阴识不拼命效忠第五伦都不行了,但他依然紧张兮兮,事到如今,他已经上了贼船,一旦丢官,就意味着一无所有,甚至性命都不保。任何会让第五伦皱眉的消息,都可能变成阴识失势的原因。这不,岑彭本没什么坏心思,随口提了他祖宗的传闻,阴识便努力解释:

“岑将军,阴氏之兴,不过是先祖乃管夷吾之后,用了管子货殖之道,才慢慢积累财富,庸人不识,便胡言乱语。”

至于是什么生意,贩奴婢还是高利贷、侵吞别人田产,阴识就说得暧昧不清了。

岑彭一愣,旋即感觉到了阴识的紧张,不由哑然失笑,他是个军人,本没那么多坏心思。

再看镇南将军府外的街道上,一群老叟、老妪结束了祭祀,甚至喝了点酒后,在成群结队地玩“藏钩”的游戏,这是传至汉武宫廷的玩乐,游戏时,一组人暗暗将一小钩攥在其中一人的手中,由对方猜在哪人的哪只手里,猜中者为胜。

岑彭暗想:“阴识亦在此游戏之中,陛下的心思便是那钩子,经洛阳之会,似传到了我手中,而我的每一句话,都会让他盯着吾双手,猜个不停。”

但这不过是自作多情,第五伦不屑于对这小角色花如此多心思,岑彭再洛阳再度谒见皇帝后,发现陛下近来喜欢玩的,都是阳谋。

“圣天子阳谋,非惊弓之鸟的‘阴’所能识也。”

于是岑彭收起与阴识深入交流,和衷共济的念头,只将他当成普通的属下,回到厅堂后,说起正事来。

“我北上前,让太守派人游说贾复、邓奉二人一事,如何了?”

阴识叹了口气:“下吏无能,连派三批细作,皆未能说服邓奉,最后一人,甚至被他割了舌头,以示与我决裂断交!”

他和邓奉,不仅是同郡、同县,更是世交,从小就在一起游猎犬马,又都跟在刘伯升军中做事。但在南阳即将遭到赤眉入侵时,二人却做了不同的抉择:阴识选择投魏,邓奉决定留下来保卫家乡,得到了楚黎王帮助,死死占着南阳一隅。

如今,既然魏皇只需要阴氏这样熟悉地方的“狗”,而拒绝给流亡的南阳豪强恢复土地、庄园,那么,邓奉作为一头桀骜不驯,对豪强昔日权势念念不忘的“狼”,又怎么可以甘愿低头套上颈圈呢?

得知邓奉拒绝降服,岑彭微微摇头,邓奉麾下虽是豪强武装,但却是南阳最精锐的一批武装,在故乡小规模战斗力,压着赤眉军打,岑彭南下后,几次派兵往南,与其发生了冲突,这邓奉先不愧是曾让窦右相吃过大亏的人,不太好对付,岑彭以数倍兵力,也仅仅是将他逼得放弃无险可守的新野。

但当邓奉在南部的邓县站稳脚跟后,凭借著名的“邓林之险”,魏军就奈何他不得了。

不战而屈兵的机会消失,岑彭只能考虑如何伐兵取胜了。

“那贾复呢?”岑彭提及另一人,同样是南阳人士,却阴差阳错成了一员“蜀中大将”。

“下吏令人说以魏强蜀弱,公孙述昏聩,良将必遭埋没之事。贾复倒是未杀使者。”阴识抽出了一份写了字的蜀锦来:“近日才回信一封。”

岑彭取来一看,那字迹写得飞扬跋扈,一看就知道是个高傲的人——但这个人,是真有些本事的。

信不长,贾复在里面,只说了一件事。

“当今之世,委质臣事于多人不足为奇,贾复先事绿林,后效命于公孙,亦不以为耻。”

“然公孙以众人遇我,我当以众人报之,为之守土有责而已,事不可为,可降可走。”

“然昔日刘伯升以知己遇我,擢拔于山贼之列,我故以知己报之,杀刘伯升者,第五伦也,贾复人人皆可投,唯魏不可,否则,死赴黄泉,无颜见伯升也!”

若是旁人看了,恐怕会笑贾复死脑筋,为了他微末时刘伯升随手的提拔、任用,竟然记到了现在,那刘伯升,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但岑彭见此信,一时间竟百感交集,也不知是惭、是叹,还是觉得可惜。

要论起来,刘伯升也于他有救命之恩啊,若是异位处之,岑彭又当如何?

但那份小小的愧疚很快就消失了,因为岑彭敢拍着胸脯说,他当年没有半分对不起刘伯升的地方!被俘于绿林时,刘伯升但凡有问,哪怕是对第五伦不利,岑彭也知无不答。

“要论恩情,我于伯升并无半点亏欠。”

“反而对不住陛下更多。”

岑彭坚定了心思,不露复杂情绪,只笑道:“好一个傲气之人。”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说起来容易,可做起来难啊。”

他声音低沉了下来,似是在说自己:“这世上最为难的,便是壮士欲死而不能,淑女盛装颜色侍于丈夫,却遭到冷遇,怀疑……”

经历一系列生死起伏后,性情变化的不止是阴识,岑彭最初跟着严伯石学兵法时,喜欢的是“堂堂正正”之事,换了过去的他,必定会铆足了劲与邓奉、贾复兵对兵将对将好好战一场。

可现在,岑彭用兵却多了些奇诡黠谋。

不对,应该是像第五皇帝所撰兵略中,总结“兵者,诡道也”这句话时说的那样……

“大战略应多用阳谋,利用大势。”

“但小战术,一定要不羞于使用阴谋!”

贾复就在成家汉中东界,与南阳毗邻,距离荆襄也不远,刘秀之兄于他有恩,邓奉等南阳豪强也与其有交情……在岑彭奉皇命争襄阳的关键时间点上,还要分神提防着坐榻之侧的这一员猛将,若置之不理,贾复很可能会变成最大的变数。

但魏与成家明面上达成了合议,目前尚未决裂,岑彭也不好直接西击贾复,只能用点其他手段了。

贾复这耿直男儿不假思索写的回信,成了岑彭手中最好的反制武器,他将其交还给阴识,说了一句让他齿寒的话。

“将这封信,交给在南阳的绣衣卫罢。”

每个军区都安排了绣衣卫,他们主要有两项任务,一来稍稍“监督”将军,将本地的事情回报皇帝,二来则从事间谍活动,比如从南阳运送假铁钱入蜀,加速成家小朝廷信誉扫地,就是绣衣卫的人在执行。

岑彭道:“小半年过去,蜀人也差不多该发觉铁钱来源了,正是归贾复管的沔水互市之地。”

贾复是个好将领,但要论治理、货殖,却是个外行,魏国的间谍细作,能在他眼皮底下堂而皇之地潜入巴蜀,而贾复毫无知觉。

但白帝城的那位,信贾复这“反复无常”的降将无辜么?

岑彭叮嘱道:“须得让那位公孙皇帝知道,贾复明知此事而故意放任假钱入境,更与魏臣互通书信,有叛离之心!”

阴识愕然,一时间几乎不认识岑彭,这还是那个投降刘伯升时,刚直的军人么?

但现在的岑彭眼中,作为将军,胜利便是第一要务!

作为第五伦钦定的镇南之将,岑彭走出了这场荆襄之争的第一步。

“贾复说,公孙以众人遇他,他当以众人报之。”

“那么,若公孙以仇寇待之,他又当如何呢?”

第554章 荆襄

此时的江夏郡,尚无武昌,只有鄂县,作为南方铜锡冶炼的中心,鄂县虽非郡城,但亦是长江中游一重镇,汉镇西大将军冯异便驻守于此。

尽管荆楚之地战云密布,但不管江南江北,各个政权过的却是同一个腊八日,这一天,汉军士卒起了个大早,在营房附近祭祀灶神,求的事不少,但有一件万万不能落下。

“腊日辞旧,只望明年能吃得更饱。”

相比于占据了北方,从关中、三河获取粮食的魏军,汉军平日的待遇是差了一大截的,好在南方稻米亩产比北方的粟也高了不少,扬州又遭战乱较少,勉强能维持补给。每个月初,都会有舟船从豫章、淮南朔流而上,送来谷子,那是士兵们最高兴的日子,这意味着月底勒紧腰带的日子结束,能敞开吃几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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