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今日腊八,按理说没到送粮的日子,但却有小道消息说,有加餐!
“冯将军要给吾等发腊货?”
众人顿时就沸腾了,腊日食腊,本就是传统,为显仁厚,汉时官府甚至会给年长的百姓和官吏戍卒发一份腊钱,如今刘秀承续汉统,竟是连这份德政也继承了?
有人不以为然:“听说冯将军自己都与士卒同食,数月不知肉味,哪来的腊货分发?”
其他人却不服,他们对冯异有谜一般的信心:“汝等难道没听过‘公孙麦饭’‘公孙豆粥’之事么?冯将军就是能变出吃食来!”
这是关于冯异追随刘皇帝创业的故事,据说那时刘秀等人没有落脚之地,在淮泗流浪,饥肠辘辘之际,冯异次日竟搞到了一釜豆粥,缓解饥寒。后来风雨交加,又是冯异最先找到安顿的废弃里闾,又不知从哪个旮旯角刨出百姓藏好的粮食,又煮了一釜麦饭……
冯异的厉害之处在于,他不但能管好几十人的吃食,上万人的粮秣也处理得妥妥当当,冯异对后勤补给颇为重视,在辎重没跟上时,宁可持重也不愿急驰。
“没错,过去一年西征,从豫章打到长沙城下,几度陷入艰难,但冯将军何时让吾等没饭吃过?且等着罢!”
不管信与不信,士卒们都暗自期盼,渴望能吃上口肉,南方早就不是几百年前扔根棍子就能打到野兽的蛮荒状态了,尤其是鄂地一带开发较早,更是如此。
到了正午,这个消息基本被坐实,营房内传得有鼻子有眼:“今早有数十条大船抵达鄂县,隔壁左营的士卒,被调到码头卸货,听回来的人说,那些筐上多有油脂,闻着都香!”
士心更加万分期盼,当外头传来声响,呼唤营官带人出去时,众人竟端着各自的釜碗瓢盆一涌而出,但旋即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不是因为送来的腊货堆积如山,而是因为,给他们送腊的人,竟是冯异本人!
冯异一口的颍川口音,穿着一身旧甲,听说他当年就披挂此甲,跟着汉帝刘秀在昆阳大杀四方。
营官战战兢兢上前,冯异也不嫌油腻,从身后筐中取出一只用草绳扎好的腊鸭,交给军吏,而后又留下一筐味道很重的腊鱼,这是给士卒们吃的……
不仅如此,冯异还能和这些他能一一叫出名为的军吏攀谈:“与士卒不同,营官多是南阳、颍川人,宛地食腊,吃的是腊狗,颍川食腊,吃的是彘肉和鸡。”
冯异叹息道:“但大江之畔,还是鸭、鱼多些,诸君勿要嫌弃。”
“岂敢!”
军吏带着士卒们向冯异道谢:“这是将军亲手送的腊味啊。”
冯异却不欲竖立自己的私人恩义,只朝东拱手道:“此乃皇帝陛下所为,数月前,天子便向民间购买鸭鹅,又从广陵附近调盐,令沿江各地腌鱼,再遣舟船运送。就是要赶在腊八日,给士卒们送来,要谢,就谢大汉天子!”
“大汉万岁!”
“陛下万寿!”
一时间,在冯异经过后,鄂县汉军营地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山呼,是夜,吏卒用腊味下饭,欢笑声确实较往日更多。
而冯异也在大帐摆开了宴席,但他秉承与士卒同衣食的准则,仍不过是烤炙的腊鱼、煮熟的腊鸭,这使得刚从白帝城出使归来的朱祐感觉难以下箸。对士卒而言,腊味是下饭利器,但于他而言,实在是太咸了,皇帝陛下,可真舍得让放盐啊!
冯异举酒道:“经此一事,军心可用了。”
朱祐依然忧心忡忡:“就怕士卒们吃到的腊味与故土不同,难免更加思乡啊。”
因思想而开小差、当逃兵,这不仅是普通士卒,更是汉军中下层军吏的常态,许多南阳、颍川籍贯的人听说赤眉已灭,故乡太平,管事的也是南阳人岑彭、阴识,竟抛下军职跑了回去,屡禁不止——毕竟在意志不坚定的“聪明人”看来,魏国比汉强大太多,过去是故乡闹赤眉贼没得选,如今何不归去呢?
这点颇似汉高刘邦初入汉中的情形,朱祐认为,众人不太可能因为一点腊味,就消弭此思。
冯异却笑道:“思乡好啊。”
“那些战前听到点传言便潜逃之辈,就算真上了战场,也会做逃兵,祸害行伍,去之不惜。而那些能忍耐住思乡之苦,听闻能打回故土的人,反而更能奋勇而战!”
在冯异看来,思归是军中士气的毒药,但也能变成激励士气的烈酒!
此言一出,朱祐一惊:“公孙莫非是要图南阳?”
冯异却不答,只捏起一条腊鱼道:“这鱼要一口口吃,吃急了,容易被刺卡住脖子。”
他先在鱼腹咬了一口,然后轮到侧部的肉。
“若能夺得襄阳,就算是到了南阳门口,那些因‘思乡’逃归的军吏中,也有几人是为了我授意,回南阳打探消息的,听说魏军竟承认赤眉所为,不肯交还土地田宅奴婢,让回乡豪强著姓大失所望……”
“只要吾等占据荆襄,与魏军长久对峙,难道还怕南阳士族不暗暗相助,携壶浆以迎王师么?”
“这便是邓司徒力陈必夺襄阳的缘故了,大汉将吏多是宛、颍之人,若能御敌于此,彼之后方,实乃吾之庭院,究竟谁为主,谁为客,就不好说了。”
冯异不但擅长军争,争取人心方便也有经验,想当初他西征时,还是“吴王”的刘秀送了他七尺剑,还告诫说:“今之征伐,非必略地屠城,要在平定安集之耳。诸将非不健斗,然好虏掠。卿本能御吏士,愿自修敕,无为郡县所苦。”
冯异受命西行,布施威信,军纪比绿林、楚军更好,在鄂、长沙等地,果然投顺者无数。
若能拿下荆襄,汉军就能做许多事情,但这场战争之难,就难在这开头上。
冯异筷子瞄准面前的腊鸭:“这荆州就像一只鸭,而魏、成、汉,则是案几上的食客,都盯上了它的肉,三人垂涎。”
“然而这鸭却还活着,先动手之人,容易为鸭嘴喙所啄,双翅拍打,非但吃不上肉,反而容易出一脸血,沾一身污……”
“倒是后动手之人,有机会得渔翁之利,捉住鸭,剖分食其好肉。”
朱祐颔首,觉得颇有道理,他出了一计:“方望说过,夏天时,第五伦曾遣使者冯衍入蜀,令成家与魏媾和,更在汉水上互市,楚黎王应知此事。不如令人散布消息,就说公孙述与第五伦和谈,想要夺取瓜分荆州,如此一来,楚军必在西边江陵、北方邓县布防重兵,而我军乘机袭其后……”
冯异却依然摇头,用手上的油脂,在案几上画地图给朱祐看:“我军若欲取荆襄,必先渡江,而后引军沿汉水北上。第一步,击破云梦泽以北楚军;第二步,要迎面撞上那楚黎王秦丰的都城,宜城(今湖北宜城),拔之以取军粮;最后,才能抵达襄阳之下。其间要越两水,途经八百里,就算不与敌交战,也需走近月。”
他的目光北移:“然而魏军岑彭部前锋已在新野,距离襄阳,不过区区二百余里,中间只有邓县相隔,而守备此地的,还是邓奉先……”
对邓奉这个人,东汉内部的态度也是颇为复杂,当初邓奉劫持刘秀的姐夫邓晨,导致攻略关中的东路军率先撤离,让刘伯升侧翼洞开,故而他被刘伯升旧部仇视。
但邓奉又是南阳大豪的代表,汉廷内部一直有要招募他的声音,只是不知道刘秀又是什么态度,众人都不敢擅自做主……
冯异做了最好打算:“就算邓奉愿重新降汉,以他麾下孤军,亦难挡住魏军,我部若动,岑彭一旦知晓,必有所反应。”
所以这场仗,比的就是谁先突破敌人,拿下襄阳。
显然,光从距离、兵力上看,魏军比汉军更有机会。
“除非,能让魏军内部生乱,无暇出兵。”
冯异生出了一个想法,但依然有些犹豫,他虽然被任命为“镇西大将军”,可有些理论上隶属于冯异的人,诸如王常、马武这两位绿林前辈,他还是没法用之如臂使。而冯异性格又是谦让不争的,不希望太强硬,让众人都不好看。
正踌躇时,外头却有诏令抵达,却是刘秀得知汉成联盟已定后,开始给冯异出主意来了——刘秀能将十万兵,他手下的诸将还不如他,所以秀儿也不得不经常“微操”,对将军们耳提面命才行。
“魏贼盘踞南阳,不改赤眉之政,倒行逆施,侵夺著姓地、奴婢,遇有归乡者,竟使吏劾系讯治。以至于郡中寒心,皆含义愤。”
“朕已令山桑侯李通,明岁正月时自冥厄遣子弟门客还乡南阳,鼓动士吏,助汉振弱伐暴,以乱魏军后方。”
“廷尉、西华侯邓晨,本楚将邓奉之叔父,今已请缨西走,潜入楚境,不日至邓县,说邓奉归汉。夫建大事者,不忌小怨,奉先今若归汉,官爵可保,江水在此,朕不食言!若奉先能挡魏军旬月,更不吝侯位!”
“又令山桑侯、横野将军王常,杨虚侯、捕虏将军马武,自安陆将偏师北上,入绿林,招旧人,效彭越之事,或自侧翼袭楚,或北出舂陵挠魏。”
“镇西大将军冯异,将鄂县师旅溯汉而上,为主军。”
简而言之,李通破坏敌人后方稳定;邓晨去游说处于关键位置的邓奉;马武、王常组织留在绿林山的山贼旧相识们打打游击;最后是冯异,以正合之。
四路人马,都被刘秀安排得明明白白。
诏令最后说:“此役与西征不同,非为平定安集,诸将军以略地取城,塞南北通途为功!必先魏军,夺取襄阳!”
“陛下圣明。”冯异心服口服,眼中含着光芒,这就是他愿意追随刘秀的原因啊,再绝望,再艰难的境地里,这位大汉天子,似乎总能有应对之策,想他所想,稍稍指点,就破解了冯异的迷津。
冯异信心大涨,哈哈笑着对朱祐道:“此战,其实是我与岑彭的较量。”
“岑彭兵力比我多,地利比我强,坐拥豫州各郡粮秣,也远比我富裕。”
“但有一样,岑彭却比不上我。”
冯异道:“我有百战不殆之圣主指点相助,岑彭,有么?”
第555章 欲穷千里目
武德三年(公元27年)的正旦,第五伦是在洛阳过的。
二年的正旦,第五伦正匆匆从陇右出来,赶赴河济,亲自微操对赤眉最后一战。
元年正旦,则是去往河北,组织对冀州的攻略。
直到今岁,总算能待在家里,舒舒服服过个年了,考虑到这点,刚刚升任右相的窦融卯足了劲,想要好好表现。
据说,早在腊八的时候,窦融就带着一个写满好几卷纸的计划,向第五伦提议道:“洛阳士民喜悦于成为中京,皆愿贺庆,天子以四海为家,不壮丽不足以重威严,不如令群臣吏民于南宫行大朝觐。”
在窦融的计划里,南宫的大朝会将聚集数千人,群臣山呼万岁,再大摆筵席,款待众人,同时让洛阳人入宫进行鱼龙百戏表演。
“再令东夷入演《矛舞》,西南夷演《羽舞》,氐羌演《戟舞》,北夷演《干舞》,以示我朝威服四方!”
但第五伦却拒绝了:“天下兵戈未消,东西南北皆未定,将军士卒尚在外御敌,百姓刚从大乱中侥幸生还,予又何忍耗千金之费,只为了正旦热闹呢?下诏,正旦期间,除却日常朝谒,宫中勿兴大仪,士吏百姓自家欢愉无禁。”
这就是第五伦搞简朴和王莽最大的不同之处了,王莽恨不得天下人都和他一样是“圣人”,短期内移风易俗,让儒家期盼的男女异路、道不拾遗重现,第五伦则只严于律己,对老百姓怎么过活基本不贸然插手。
窦融又岂能不明白这点?但作为右相他必须表态,这件事宣扬出去,正好能凸显皇帝陛下爱民之心,而右相肯定要挨几声骂,这骂声越多,窦融就越安全。
节庆前一日的除夕,赶在群臣还没入宫拜谒的时候,第五伦却带着儿子第五明——严格来叫,应该是“伍明”太子,上了洛阳南宫的城墙。
太子快五岁了,身在宫闱的他,避免了外面的同龄孩子遭遇的饥荒、恶疾、热暑寒冬的摧残,长得很健康,唇红齿白,那对单眼皮的眼睛,和第五伦不能说很像,只能说一模一样。
而第五伦对儿子的教育,在他稍稍知事的现在,就已经开始了。
太深奥的教育之道第五伦也说不上来,也没有对孩子未来继承甚至超越自己抱太大希望,毕竟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佛系些或许还有惊喜。作为父亲,第五伦只能确保做到最基本的一点:陪伴。
前几年他奔走各地,待在长安的日子也整日要面对堆积如山的奏疏和从不间断的来客,对妻儿照顾得少,如今北方大抵扫平,又在每个位置都安排了适合的文武大员,第五伦也能稍稍省点心了。
故而来洛阳,第五伦便带上了皇后和太子,四五岁的孩子,原动力就是玩儿,第五伦每天都会抽点时间与他待一会,饭后甚至还会牵着娃,在南宫城墙上散会步,抓抓冬日的残雪。
太子也挺喜欢在城墙上玩乐,当第五伦抱起他时,视线能看得更远,但今日的除夕之行,洛阳城中里闾和长安一般整齐,如同一个个小世界。但与南宫间,却没有长安的森严防备,甚至宫墙脚跟就是人家,间或冒着炊烟,忽然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孩子非但不怕,反而兴奋了起来。
“是洛阳人在燃爆竹。”
此爆竹是真·竹,乃是洛阳之俗,先在堂阶前烧响竹筒,用来辟除山臊恶鬼。声响大不如后世,但当整个城市中此起彼伏时,依然惊得飞鸟悉数远遁。
跟随第五伦登城的人中,有对洛阳成见很深的词臣杜笃,他多半是喜好安静的,在这爆竹声中皱眉,遂向第五伦请命道:“陛下,臣听说,爆竹起源于帝王的庭燎,诸侯大夫和普通吏民,不该滥用。”
一起上来的光禄大夫桓谭立刻反驳:“我怎么听说,燃爆竹,只是民间欲以此驱散山臊之怪?”
他看向皇帝手边的小太子,竟蹲下来,笑着说起故事:“此事,我是从东方朔所著《神异经》上看到的。”
“说是洛阳邙山上有一种怪物,高一尺多,一只脚,生性不惧怕人。若触犯了它,就叫人发冷发热,生起病来。这种怪人叫做山臊,又名小独脚、犹巢。但若用竹筒子放在火中烧着,发出毕朴声响,山臊便会畏惧而遁。”
杜笃自诩博闻强记,却根本没见过这本书,又不好质疑桓谭胡编乱造,只反驳道:“桓大夫不是不信鬼么?”
桓谭一翻白眼:“山臊非鬼,乃怪物也。”
杜笃只能又找了个理由:“纵如此,然洛阳屋舍老旧,多是战国前汉所建,如今天干物燥,燃放爆竹,或会引发火灾,倒不如勒令禁止!”
听这话后,第五伦遂制止了二人争执,先道:“不论爆竹起源为何,百姓喜闻乐见,便是最大的礼。于各地习俗,只要不伤天害理,官府不可贸然禁绝,至于火患……”
第五伦道:“不是新建了洛阳警曹么?且看看,彼辈否能做好消防之事情。”
这是第五伦在洛阳推行的新制度,他发现,除了长安有执金吾、京兆尹等机构,养着大量兵卒分管首都治安外,在其余大城市,治安便有所欠缺。
像洛阳这些大城中人口动辄十万二十万,贼曹、里胥能管到的只是冰山一角,且腐败不堪。说来好笑,吃官粮的不做事,反倒是黑道的游侠们承担了部分“治安”职能,像纠纷、火患之类,各方大小侠客们在替民分忧——顺便收一波保护费的那种,颇有几分后世南美某国黑帮成员替政府抗疫的魔幻之感。
既然决定搞五京制,各城的治安机构就得跟上时代,贼曹和里吏已经朽坏到与黑道共舞同污,积重难返,就算全部开除重募,在这个系统里也难有新生。
第五伦遂决定,以洛阳为试点,新建立一个名为“警曹”的机构,将本属于贼曹和里吏的部分职能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