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然也,就算换地能多得些户口,然不过是沾了蜜糖的香饵,其后必有利钩!”大鸿胪朱祐附和了傅俊,起身对刘秀道:“陛下,方望此举,不过是借换地之名,故意让我朝在荆州与第五伦之南阳相邻,好替他挡住魏军,而公孙述可趁隙在南方扩大疆域。”
朱祐踱步指着地图,说出了自己的担忧:“正如方才邓司徒所言,方望之所以替公孙述索取夷陵,是为了方便控制荆南四郡。荆南长沙等地,古三苗之境也,南距五岭,北界云梦,内抚蛮夷,外控百越,臣以为,成家此举,最终意在交州!”
交州,乃是汉朝十三刺史部里最靠南的一个,汉武灭南越后,设立了九个郡,后来将海南岛上两个因叛乱而撤销,只剩其七。作为天下最偏远、炎热的大州,交州一直被中原视为荒蛮之地,哪怕是刘秀,对那儿也所知不多,只能问读书多、消息广,似乎无所不晓的邓禹。
“先前朕令大司徒派人出豫章向南探查,可知交州如今是何情形?”
邓禹接到的消息还不够全,没来得及禀报,现在就一并说了:“陛下,南海、合浦两郡,仍为新莽交州牧邓让控制,但苍梧、交趾等五郡各行其是,割据一方,不太听其号令。”
刘秀对这个人有些印象:“朕记得邓让也是南阳人,与新野邓氏是否有亲?”
邓禹知道刘秀的意思,叹息道:“是有亲戚关系,但两家早已分开百余年,血缘淡了。邓让是棘阳邓氏,臣与他并不相识,但听说,邓让与魏将岑彭相善……”
此言一出,朱祐等人都奇怪了:“大司徒,岑彭当年只是小小县吏,怎会与堂堂州牧有故?”
邓禹道:“据说岑彭得了严伯石赏识后,擢拔为千夫之长,邓让正好南下赴任,路过严尤军中。听说岑彭是其同县乡亲,善于用兵,便欲调至身边为郡兵曹掾,共赴交州,被岑彭婉拒。不过,二人就此有了往来,如今岑彭乃是第五伦镇南将军,身在宛城,派兵护卫邓让祖坟、亲眷,他派人从荆南去往交州出使的时间,应比汉使更早。”
刘秀感慨:“这就难怪,朕称帝已近半年,遣往交州的使者也早已南下,邓让却虚与委蛇,仍不曾向大汉纳土称臣,只派兵把守五岭关隘,断绝南北,莫非是心属于魏?”
幸亏交州内部也并不统一,除了邓让外,起码还有苍梧、交趾两郡割据一方,不怎么听州牧调遣,暂时威胁不到东汉南境。
如此看来,交州似敌非友,大汉真是四面受迫,举步维艰啊,众人都陷入了沉思。
直到这时候,邓禹才正了正衣冠,正式向刘秀提议道:“陛下,依臣之见,方望虽然为人狂悖,但确实心向合纵,他所提以荆北换荆南之策,确实于汉更加有利!”
感情自己的话白说了?朱祐立刻反对道:“大司徒,若如此交换,汉军要在荆北抵挡魏主大军,而公孙述可借我为屏。猥割土地以资业之,若让他尽有交州,壮大国力,恐成汉后背大患!分明是成家占尽好处。”
邓禹笑道:“我最初也如此以为,但深思后发现,这正是方望计策巧妙之处。”
“据方望所言,公孙述为人贪鄙,但却无大志,虽早早称帝,其实意在偏霸,他近来受挫于北方,欲向南开拓,却苦于受阻夷陵,急需汉军相助,他对换地,对交州定会有兴趣。”
“然而交州形势复杂,州牧邓让与魏将相善,欲事大邦,连大汉都不肯降服,更何况是公孙述?公孙控制荆南,总得数年时间,进而南进伐交,但五岭又岂是那么容易翻越?”
邓禹讲述起往事来:“秦始皇时,派遣尉屠雎发卒五十万为五军,三年不解甲驰弩,又以卒凿渠而通粮道,以与越人战,但结果却是秦军伏尸流血数十万,连续三次,才攻灭百越。”
“昔日汉武伐南越,亦派遣十万大军,名将路博德等挂帅,分为五路,一军出桂阳,一军出豫章,二军出零陵,更有一军携带巴蜀罪人,发夜郎兵,下牂柯江,五师会于番禺,这才能屠南越为九郡。”
他轻蔑地笑道:“可如今巴蜀纵取荆南,不过能从桂阳、零陵发兵,东边的豫章(江西),控制在大汉手中,西边的牂牁,有句町国。王莽费时近十年,丧师十万尚且不能灭句町,公孙述又能奈何?”
“公孙述跨越数千里之地,发兵攻略交州,结果必是耗费时日,一无所获,反而会闹得荆南疲敝。等到五年、十年后,需要与成家翻脸时,陛下遣水陆舟师截断夷陵、三峡,长沙等四郡可复归为大汉治下。”
这种可能性确实很高,毕竟连刘秀,都对山重水阻的交州没有必取之心。
朱祐颔首:“大司徒只说了此事对成家无利,于汉有何益处?还望指教一二!”
邓禹掷地有声:“此事最大的益处,便是能让大汉有机会,尽得荆州形胜!”
他踱步到地图前,指着三个点道:“若不算南阳,荆州虽大,然其要害不过三处,一曰江陵,二曰江夏,三曰襄阳。”
“江陵乃是全荆之中,楚人都郢而强,及鄢、郢亡,而国无以立矣。如今江陵乃大江上一都会,人丁兴旺,市路排突,朝衣鲜而暮衣蔽,占之可得市税万千,故曰荆州重在江陵。”
“而江夏(武昌),虽然户口不多,但位于扬州上游,东南得之而存,失之而亡。昔日吴王阖闾逆流击楚,破楚军于江夏之滨,而霸基始立。到了越王勾践时,失去上游,楚国遂能顺流而下,经过百年蚕食,终于吞并江东。故曰东南重在江夏。”
“最后是襄阳,此地跨连荆、宛,控扼南北,水陆之冲,实乃天下之腰膂也!”
前两者众人还能理解,但邓禹忽然对襄阳这个小地方评价如此之高,让他们感动有些可笑。
毕竟他们作为南阳人,素来是看不起襄阳这穷邻居的。
邓禹解释道:“襄阳乃荆州北境屏障,西有荆山、武当,东有绿林山,地形狭隘,而汉水穿境而过,坚城拱卫。魏有襄阳,往南再无天险,可以南吞荆北,威胁江陵、江夏,斩断吴蜀之盟;而汉得襄阳,则可御魏于境外,甚至光复舂陵、南阳,以争天下而言,不可谓不重!”
他看向一直缄默听群臣议论的刘秀:“陛下,虽然第五伦不可卒灭,但若陛下欲与之战,则必夺襄阳,作为江夏外屏,据襄阳以蹙魏!如此,东有淮水,西则荆襄,大汉半壁方能稳固。而后保于东南,以观天下之衅,他日才有北上中原的机会!”
邓禹想不出速胜第五伦的办法,却觉得,此策方能让汉占据防守的优势,让这局棋,长时间地拖下去。
朱祐等人都被邓禹这环环相扣的战略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们还是不太懂,但深受震撼。
而刘秀终于拊掌笑道:“大司徒,不愧是朕之子房!”
刘秀很欣慰,他没有用错人,邓禹这一席话,无疑是拨云见日,奠定了这“东汉”小朝廷的未来战略。
他决定派遣朱祐去成都,尽早与公孙述结成盟约,完成换地。
“第五伦不会给吾等太多时间,对楚黎王的攻伐,明年……不,若是可能,今冬就必须开始!”
一旦下定决心,刘秀便毫不犹豫,投身于目标中,但邓禹也点出了此策的一个巨大隐患。
他谨慎地提出:“陛下,若决定先取荆楚,便意味着一件事。”
“朕知道。”刘秀明白:“江东的生力军将西移,交给冯异指挥,如此一来,便意味着两淮一两年内得不到足够援兵,更勿论与第五伦争夺青州了。”
第五伦必先伐青州,这是邓禹提出的猜想,魏国虽强,兵力起码五倍于汉,但毕竟体量大,各个方向敌人也多,能集中在一点的军力,不过二十余万。
以第五伦的谨慎,想来不会同时和两方开战,他们就是要争取这空隙,在齐王张步艰难抵抗第五伦的时候,一举配合蜀军,拿下荆北!
“方今之势,青州已成边角肘腋,不足争也,朕只担忧一件事。”
刘秀负手,看向东北方,浓眉颦起:“朕觉得,第五伦真正想夺取的不是青州,而是借攻齐之势,大军兵锋直指徐泗!”
……
一个月后,武德二年(公元26年),十一月下旬,今年的降雪来得很早,洛阳南宫已是白茫茫一片。
而大魏镇南将军岑彭,也在南宫内门下了鞍,呼出白气,抬起头看了看后,沿着宫卫扫开雪的石板路往前走,第五皇帝,正在殿中烧好炉子等着他们。
岑彭前方还有一人,正是年轻气盛的车骑将军小耿,也不等同僚们,步伐极快。
而岑彭身后,则是并肩行走的平东将军张宗、横野将军郑统,二人倒是说说笑笑。
走在最后面的,则是身高马大的虎牙将军盖延。
负责关东地区的五位将军齐聚于此,只意味着一件事。
“新的战争,不远了!”
第552章 朝辞白帝彩云间
同是十一月底,第五伦在洛阳召集五将军商议兵略之际,刘秀的使者、大鸿胪朱祐,早已踏上了西行之路。
尽管中间还隔着一个楚黎王势力,但成家政权与东汉,其实早已接壤:前几年,公孙述一度派遣舟师进攻荆州,虽始终无法越过夷陵一带,但摆足了鲸吞荆楚的架势后,倒是吓得荆南武陵郡(今湘西)愿意归附,名义上竖起了公孙皇帝的旗帜。
故而朱祐得以沿着数百年前屈原远涉湘沅的路线,从长沙入沅陵,在武溪蛮的地盘上跋山涉水,在沿着当地巴人贩盐的路线,好歹摸到了成家地盘上。
之后逆流而行,在无数纤夫的拖拽下,穿过险峻的三峡,这才进入巴蜀。
冬日的三峡虽仍素湍绿潭,清荣峻茂,温度却很低,顶着湿漉漉的冷雨,朱祐疲倦不堪,好在在半道上,他从蜀人口中得知一个好消息:
“贵使来得巧啊,陛下近日已不在成都,而在白帝城上,静候贵使!”
朱祐远眺而去,顺着当地人的手指,首先在长江北岸看见了一座庞大俊俏的山,高竟千丈,上面不生树木,其土甚赤,名为赤甲山。昨天刚下过一场雨,自山脚以上都被云雾环绕,仿佛一位赤面高个神王,着一身缟白的银袍,高高地站立在瞿塘峡前,清晨的寒风舞弄着他的飘飘衣带,绚丽的朝霞烧红了天际,让人看了不由心生敬畏。
朱祐努力想要看清白帝城的模样,然而为云雾所遮,望不见详情,只隐隐听到有钟鼓之声传来,恍若神仙居所。
直到正午时分,朱祐已到赤甲山对岸的渡口,冬日的阳光才驱散了雾气,让白帝城显露真形。原来那赤甲山下,又有一高二百余丈的高丘,上头修了石砌的建筑,与其说是山城,不如说是要塞,前带大江,后枕重岗,极其险要。
过了江,穿过停满艨艟、大翼的鱼复江关水寨,抵达白帝城下,这感觉就更明显了,朱祐得坐着滑竿,攀登近千级石阶,才能抵达城门前。又见里面是一幢幢飞檐楼阁,看着像是新修的。
朱祐忍不住问旁人:“此城落成多久了?”
公孙述派来迎接的谒者告诉他:“陛下称帝之际,听闻鱼复县有古井白雾升腾,宛如白龙,此乃白龙献瑞,便下诏筑造一座新城,名号白帝城,耗时近两年,今秋才建好。”
“公孙述果与王莽有相类之处。”朱祐不由暗暗咂舌,白帝城如此高的地势,砖石都要靠人或骡子一路运上来,若是只一座要塞就罢了,但加上城内的奢华宫室,得耗费多少钱粮民力啊!公孙述只有一州之地便如此铺张,难怪方望对他失望。
再想想自家皇帝刘秀,自称王以来坚持简朴,只肯住前汉诸侯的宫室,所有钱粮丝帛都用在养兵上,每逢入军旅,常与士卒同衣食,简直是圣明之主。
不过,等谒见公孙皇帝时,朱祐却仍投其所好,大赞白帝之险。
“外臣西来时,陆行则线路缭云,尚得飞鸟;水行则急峡轰霆,引索可断。到了近处,重岗复岭,断岩绝壁,高江急峡,大河深潭,陛下在此,可东控荆楚,西扼巴蜀;南道滇黔,直入交趾。难怪天下人皆云,公孙跃马,白帝称尊!”
这奉承里一半是实话,虽然公孙述想打出三峡去不容易,但东方的势力想从三峡破白帝攻进来就更难了,这也是公孙述肯和刘秀结盟的底气吧,他笃定刘秀君臣奈何不了自己。
方望东行前,给公孙述上了一份感人肺腑的奏疏,既然公孙对北进再无奢望,只求凉州羌乱作为难以痊愈的疮疱,给第五伦慢慢放血,那他就极力推销自己的“南进”计划。具体来说,便是联合刘汉,以荆北换荆南,最终进军交州。
虽然听上去天马行空,但偏偏还真就对了公孙述欲图“大霸南方”的胃口,方望夸口会说服刘秀,如今果然有汉使来白帝城,公孙述接见过后,让自己的丞相李熊出面,双方开始就细节扯皮。
好笑的是,他们先不谈如何开战,而是就战后瓜分荆州问题不肯相让。
方望提出的条件,在李熊这儿又变了,他一口咬定,荆州的中心、江陵城必须归属于成家,双方以汉水、荆山为界。
在朱祐看来,这实在是太过贪心,需知南郡近半人口都在江陵,这要让出去,白割三个郡给公孙皇帝一事,也就不必谈了。
因为成家志在向南,如今不过是漫天要价,李熊最后松了口,江陵可以给刘秀,但又多要了两个县,以便在夷陵东边构筑足够宽的纵深,防止双方日后翻脸相攻。
朱祐也不卑不亢,提出:“若如此,则零陵郡舂陵县,我国必须保留,此乃吾君祖地,不可弃也。”
他们也没怀好心思,就想借着给刘秀保留一个“祭祖”的飞地的名义,在荆南埋点雷,方便往那边掺沙子派细作,让公孙述的南进计划更艰难些。
掰扯了数日,两家总算定好划界,李熊询问:“贵使归去时,是否还要先回江都禀报汉帝?”
“既然公孙皇帝为达成盟约,东行至白帝城,吾主也西涉彭蠡泽柴桑县,操练水军,以便结盟后早日出兵。”朱祐朝北方指了指:“第五贼子尚在侧畔,吾等日夜不敢懈怠啊。”
是啊,双方都心怀鬼胎,若非有一个共同的强敌,又岂会在一张案几前坐下?
即便如此,在出兵先后上,他们仍不肯吃亏。
李熊要求:“汉军当于正月进兵,吸引楚军注意,而二月时分,冰消雪融,江水渐涨之际,我军舟师当从白帝城出发,过三峡,袭江陵!”
朱祐却摇头:“应是成家先击夷陵,让楚黎王重兵集结于西方,而我军方能横扫荆地,先取襄阳,塞荆州北门户,勿使魏军南下,而后再会师于江陵,如此方为稳妥之策。”
光这件事,就谈了整整五天,最后约定:也不必分先后了,明年一月中旬,一同进军!
然而血口未干,李熊就暗暗向公孙述建议:“届时,借口舟师未及,拖后数日,自然还是汉军先动。”
好容易达成初步盟约,朱祐告辞时,却又提出了一个不情之请:
“既然天命已一分为二,吾主与公孙皇帝相互承认,那传国玉玺,公孙皇帝大可留下,然斩蛇宝剑乃刘氏珍宝,还望能物归原主。”
公孙述这会倒是颇为大方,承诺道:“若战胜后,汉帝能如约交割荆南三郡,斩蛇剑自当奉还。”
然而朱祐刚走,公孙述便颇为险恶地下了一道密诏:派人将斩蛇宝剑折毁,断送刘秀的天命!
到时候,说成是王莽时为绝汉统弄断的不就行了?反正王莽已死在第五伦斩龙台上,已无对证。
经过近十日唇舌之战,总算达成了这个“牢不可破的同盟”,朱祐只觉得心力交瘁,站在白帝城头,他仿佛能看到月余之后,数不尽的艨艟扬帆东去,进入三峡。而汉镇西大将军冯异,也将从鄂地提兵北上,炎炎汉旗插遍江汉的那一幕……
心情愉悦之下,朱祐看到为自己撑船拉纤的本地人,个个风吹雨淋,晒得黝黑,连吃饭都只如同一群鸬鹚般蹲在竹筏船只上,就着咸鱼咽下糟糠,觉得他们不易,便让人将近日换得的成家铁钱,统统赏赐给船夫们——反正以后也用不到了。
然而船夫见是铁钱,瞧了瞧远处的成家官吏,却摆手拒绝。
“贵使。”他们用浓厚的巴地方言低声说道:“若是贵使可怜吾等,便给少许丝布,粮食也行啊!唯独不要铁钱。”
“为何?”朱祐感到奇怪,这公孙铁钱,不是刚流通半年么?
船夫告诉他一件惊人的事:“物价飞腾,一斤铁钱换不到一斤粮食,不好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