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毕竟血溶于水,她顿时眼睛一红,但在给王莽喂完粥后,王嬿却又打起精神来,开始了新一轮的控诉。
“我本有四位嫡亲兄长,然而皆亡于父亲之手!”
“仲兄王获,失手打死奴婢,父亲坚持以命偿命,还算死有余辜,女儿也信了父亲之言,以为父亲乃是大公无私,先国后家。”
“伯兄王宇,觉得父亲长此以往,或会害了王家,故而约人在门前泼洒狗血,以警示父亲,事情败露后,父亲竟不顾亲情,勒令伯兄自杀,伯嫂怀胎九月,关在牢中生产后立刻处死,从那时候起,女儿便不认识父亲了。”
“而四兄王临之死,更让女儿想不通,就算父亲觉得四兄不足以继承皇位,将他废黜就是了,何必非要逼他自尽?听说四兄拒绝服毒,宁用匕首,就是要留下血来!”
到这时候王嬿才明白,哪有什么公而忘私,她的父亲不过是一个自私到极点的人,为了心中所谓的理想,任何挡道、威胁到他权力的人,不管是朋友还是血亲,都会一一处理掉。
那份道貌岸然是装给天下人看的,只有与他最亲近的人,才能看到隐藏在其中的可笑与不堪。
“最后是三兄王安,从小便有癔病,成年亦痴傻,他虽非父亲下诏所杀,然亦在诸兄皆故的惶恐中坠楼而死……”
想到与自己关系最亲近的三兄,王嬿的泪水不禁划过脸颊,沾湿了衣襟。
“子不教,父之过,父亲此举,乃是为父不慈!”
这份斥责中,还有她自己的一份愤怒,王莽精心栽培王嬿,对她敦敦教导,希望她能成为国母。小时候父亲的形象颇为高大,是一心为国的大忠良,王嬿也以此来要求自己,当外间传闻王莽要篡位时,她死活不相信。
直到王莽抱着孺子婴,完成代汉仪式,站在禅让台上露出满足的笑,王嬿才如梦初醒。
原来,自己也是父亲实现野心的工具!当新朝取代汉朝,她这孝平太后,无疑是天下最尴尬的人。
王莽的形象崩塌了,那些从小教她的仁孝忠信故事,彻底变成了一个个谎言,从那以后,王嬿便自闭于宫室之中,直到大厦再度倾倒。
“还有母亲。”
王嬿已经难掩哭腔:“母亲跟随父亲数十年,生下四子一女,然而却得亲眼看着一个个孩儿死去,最终哭瞎了双眼,含恨而终,此乃为人夫不尽责!”
若是她的父亲以全家为代价,能够治国有方也就罢了,可结果呢?
面前这个白发苍苍的老朽,是一个失败者,一个家庭事业的双重失败者!
每个字都撞在王莽心坎上,儒家是出世的哲学,想要成为圣人,就要经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每一步。
致天下以太平,这便是王莽心中最大的愿望,他做的每一个选择,辅汉也好,代汉也罢,甚至是协助赤眉樊崇,皆以此为基础。
但那第五伦抓住王莽后,用一路西来的事实,告诉王莽:你治国无能,乱了天下。
而如今,则被亲女儿斥以不能齐家……
那些欺骗自己的心理防线,被一次次卸下,老王莽又破防了。
还剩下什么?修身么?时至今日,面对抨击和千万百姓的愤恨,面对第五伦的嘲讽,他还能以道德为盾,站在高处么?
第一次,王莽没有再称“予”,只哆嗦着道:“没错,我的一生,真可谓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
“虽有粟,吾得而食诸?”
言罢,王莽竟老泪纵横,伸手扣自己的喉头,仿佛女儿所制的鲍鱼粥,他无福消受,非得吐出来才好。
而王嬿则在旁含泪看着父亲的丑态,也没有阻止,只在王莽呕吐时,伸手去轻轻拍着他的背。
“还有一事。”
等王莽结束痛苦地干呕后,王嬿站起身来,冷冷说道:“魏皇欲让我来做二王三恪,以继承新室宗庙。”
所谓二王三恪,乃是华夏的老传统,新朝君主,给前朝、前前朝的后代封爵,以彰显“灭人之国,不绝其祀”。
既然第五伦打算承认新朝是正统,便当与汉朝后裔并列,有人继承香火,以女子为二王三恪,过去没有类似的例子,但只要第五伦高兴,群臣也不敢有反对。
若是王嬿答应,她这汉家太后、新朝公主的尴尬身份,便能够完美落地,作为二王三恪,她不是第五伦的臣,而是宾客。
王莽抬起头来,若真能如此,也算第五伦做了一件大好事,他清楚自己的女儿,骨子里带着刚烈。
然而王嬿却道:“但女儿已经拒绝。”
她收起袖子,仿佛要与亡新保持距离:“我恨新室!”她道出了隐藏多年的心结:“父亲的事业,害得我家破人亡,母亲兄弟尽死,我岂能作为二王后,为其续香火?”
言罢,今日的会面也接近尾声,王嬿踱步朝外走去,只留下满目绝望的王莽。
可就在迈出门槛前,她却再度回首。
她能与新室决绝而断,但对王莽,却没法做到,今日一见,竟是又敬又恨又怜。
敬他早年的悉心教导,或许那些耐心与欢笑,并不全是利用;既恨他的残忍无情,又怜他失去一切的凄苦。
毕竟,他已是自己在世上唯一的血亲了。
“但若是父亲逝去。”
王嬿说道:“我将以女儿身份,为父亲收尸,结庐守墓,直到黄泉。”
王莽愣愣地看着女儿,迎着傍晚的阳光,王嬿在泪花里,对他轻轻一笑。
这是今日唯一一次,王嬿对父亲露出了一个笑容。
一如许多年前,她被打扮得花枝招展,要入宫嫁人的那一天,也懂事地强忍不舍,扬起头,故作成熟地对老父亲展露笑颜。
“女儿,一定会遵循父亲教诲!”
门扉慢慢合上,王嬿倩影没了踪迹,作为一个失败的儿子、丈夫、父亲,王莽愣愣地在原地坐了很久,良久后,竟破天荒地掩面而涕。
……
当朱弟将王莽父女相见的情况回禀第五伦后,魏皇陛下只叹了口气。
“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不过现在问题又来了,既然王嬿不肯作为二王三恪,那该由谁来顶上呢?要知道,王家人已经在乱世里死得差不多了。
虽然不能解决王嬿的尴尬身份有点遗憾,但既然她决心已定,第五伦也不欲强求,只随便点名道:
“就故东郡太守王闳一家罢。”
那王闳也是惨,濮阳被赤眉攻陷后,他成了唯一一个被贼人俘虏的魏国封疆大吏,后来才被救出,此人与第五伦也有老交情,数年之间镇守东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又是王家人,第五伦索性送他家一场世代富贵。
不过眼下第五伦的主要精力,还是放在另一件事上。
分管教育的太师张湛、奉常王隆于入夜时分来面见第五伦。
“陛下,因剿平赤眉之役,我朝第二次文官考试从春天推迟入夏,如今陛下已定日期在五月初一,各郡县士子陆续入京。而各试卷题目,已按成例,臣令六经博士及太史议定,唯独这策论题目,还望陛下拟定。”
第五伦其实早就想好了,如今便公布了答案。
“上一次考试,策论是‘汉家气数已尽’。”
“汉之后,就该轮到新了!”
“汉贾谊有《过秦论》,总结秦朝兴亡的教训……”
第五伦笑道:“既然新朝与秦同寿,加上近日正令天下议论王莽之罪,公投其生死,不如就让士子们,撰一篇《过新论》,何如?”
嘶……
听闻此言,张湛、王隆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好一个过新论啊!
杀人,还要诛心?
第532章 气得浑身发抖
近来关中有种说法:新莽灭亡,天下纷乱,最大的受益者,就是五陵。
不信且看,那蜀中的白帝公孙述是茂陵人,成家政权虽然也起用了不少巴蜀士吏,但亦多有公孙述的姻亲、故旧、宗族自五陵投奔,被公孙述重用。
至于魏国就更不必说了,第五伦家起于长陵,朝中诸如马援、耿弇父子等文武群臣,泰半出身五陵豪贵轻侠。
除了被第五伦清洗夺地的那批土豪外,五陵少年积极投身新政权,或参军入伍为军官,或参加文官考试成郎。时人都觉得,这是五陵在汉代百年来厚积薄发的结果,好文礼的世家、游侠通奸的豪杰,只要愿意,文武两途都有机会在魏国崭露头角。
然而五陵之一的安陵县,偏偏有一位早早跻身朝堂,却又中途辞官引退的人。
班彪已经从奉常官署辞职一年多了,一直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但这一载来,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除了刘子舆的“北汉”土崩瓦解外,曾经被班彪视为“正统”的凉州西汉政权也遭第五伦攻灭。坊间传言说,孺子婴被隗嚣献给了公孙述,连扶持孺子婴的老刘歆都幡然悔悟,认为第五伦才是真命天子,故而只身来投,病故于洛阳……
作为一个铁杆的复汉派,在现实中找不到寄托的情况下,班彪只能将自己的苦闷寄思于简牍之上——他依然拒绝使用风行长安的纸张,对第五伦利用雕版印刷大批量炮制《汉德已尽》之类的文章散播天下,更嗤之以鼻,认为那都是没有魂灵的呆板文字。
真正有灵魂的文字,只能出自于文士缓缓移动的笔触中,一如班彪现在所做之事:他正在为修一本《续史记》做最后的准备。
“武帝时,司马迁著《史记》,自太初年间后,因太史公病故,阙而不录,后好事者颇或缀集时事,然多鄙俗,不足以踵继其书,且最记载了昭宣之事,至于元成哀平,乃至于王莽篡汉,鲜少涉及。”
作为一个有责任心的史学家,班彪当然要担起拾遗补缺的重任来。
于是他依靠自己在魏国天禄阁上工作的便利,继采前史遗事,又在乡间旁贯异闻,如今资料初步完备,可以着手创作了。
但班彪非但看不起给史记作后续的褚少孙等辈,对司马迁也颇有微词,觉得太史公三观有问题!
“司马迁论大道则将黄老置于前,六经放于后。”
“序游侠则看轻处士,而对战国奸雄大加赞赏。”
“还有这货殖列传,通篇崇势利,羞贱贫,这天下熙熙攘攘,难道不是圣人帝王一手备物致用,方能成势么?与庶民何干?”
最让班彪不满的一点是,司马迁明明活在汉朝鼎盛的武帝时代,但作史时,竟然只将汉代编于百王之末,厕于秦项之列,简直是不可理喻。
在班彪心中,汉绍尧运,以建帝业,功业不止空前,更是绝后!
王莽复古复的是三代迷梦。
而在班彪意识里,最好的年代,是文景、昭宣,再不可复得。为汉作史,这也是班彪与现实做对抗的唯一方式。
不过,虽然班彪打算断汉为书,却不名为《汉书》,是因为班彪还存着一丝幻想。
“除胡汉乃是匈奴傀儡,不足道哉外,玄汉、北汉、梁汉、西汉虽或灭或崩,但汉家没有尽亡。”
班彪目向东南:“听说淮南江东的吴王刘秀,已经击败赤眉,控制了两州之地,麾下虎贲十万,战将百员。这形势,难道不比当初困于巴蜀汉中的高皇帝更好?第五伦虽然侥幸夺取北方,但说不定日后,吴王能锐意北伐,以弱胜强呢?”
就在这时候,屋外的街道上,却传来一阵喧哗,吵吵嚷嚷没完没了,班彪被扰得颇为烦躁,开门出去看了看,却见门外大街上聚集了不少人,在那议论纷纷。
“兄长,出了何事?”
班彪问早一步出来,已经出去转了一圈的族兄班嗣。兄弟二人都选择隐于市,但原因不同,班嗣是真的淡泊名利,对一切出世做官都不感兴趣,班彪则是因为政治倾向。
但再怎么保持距离,作为五陵人士的一份子,时代变化的浪潮,他们就算不迎头顺势而上,也会被卷动的余波所及,很难独善其身。
班嗣摇头,告诉班彪:“是县中去长安参加会试的人回来了。”
自前年的第一次文官考试过后,隔年一试成了定例。因为第五伦沿用的是太学考试及汉武时举试天下士子的旧例,不算特别突兀。加上乱世之中,过去依托孝廉的利益链条被打破,所以反对者不算多。经历了第一次考试的无序后,今年的考试参与人更多,毕竟甲乙丙三榜都能实打实做官。
因战乱,考试日期从三月推迟到五月,给了五陵士人大量准备时间,他们不再是懵懂地单打独斗,而是以家族、师承为单位,平日就一起“复习”“猜题”,临了则集体出动,同去同还。
只要有一个人考中,就是家族、门派的胜利。
这不,因为年龄等原因,未能参试的士子,便围着归来之人,询问题目呢!
“今年经术题里,五经各占的比例是多少,究竟哪家师承得以出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