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455章

作者:七月新番

战争损耗了大量人口,急需补充恢复。魏皇遂与时俱进,宣布凡能生第三胎者,每户由国家奖励鸡蛋一打……

种种政策使得长安热闹一如往日,但这一日,城内却显得格外冷清,却是因为众人听说王莽回来,纷纷扶老携幼,跑到城东去看热闹了,从柳市陋巷的闾左少年,到尚冠里的富贵子弟,都不能免俗。

等日头将尽,尚冠里的众人兴致勃勃地回到家中,却见有一老叟倚杖靠在里闾门口,笑呵呵地询问众人:“诸位,可见到王莽了?”

此人名叫张竦,是汉末新朝与扬雄、刘歆齐名的笔杆子,王莽身边的御用文人。他的政治嗅觉极其敏锐,王莽当权时所上文书极尽阿谀奉承,混到了侯爵。莽朝后期一改当年作风,并散尽千金。因为张竦为恶不多,且家中无财产土地,避开了第五伦灭新后的大清洗,没被打成“国贼”咔嚓掉。

等到第五伦与绿林刘伯升战于长安时,张竦又抛弃了家业,跟着第五伦转移到渭北,当时邻居皆笑他,事后他们被绿林抢了几遭,又饿了一个冬天,才深感后悔,皆以为张竦是“智叟”。

近日风闻王莽被魏皇带回,尚冠里内,那些和张竦一样历经三朝的老家伙们,便聚集起来纷纷商量,要作为三老、里老出面,组织百姓去表忠心,历数王莽之恶,恳请魏皇将这恶贼早日诛杀!

当他们约张竦加入时,张竦却以腿脚不便拒绝了。

眼下见张竦倚门而问,带头的“三老”顿时得意起来,口若悬河地向张竦炫耀道:“吾等聚集在灞桥以西,人数何止数万,都向圣天子稽首请愿,望早杀王莽,声音将灞水川流都盖过去了。”

“陛下受了万民书,说不日将在长安举行公投,与数十万长安人一起,代替上天审判王莽,决其生死,届时还得由三老、里老主持。”

“吾等遂让开道路,但百姓还未尽兴,只远远跟着御驾还京,期间有人说在车队末尾看到了一白头老翁乘于车中,或许就是王莽……”

一个中年富户接着道:“陛下太仁慈了,应该将王莽用麻绳系于马尾之后,剥去衣裳,让他赤身裸体,一步步走回长安,并受万人之唾!”

张竦颔首:“陛下带着王莽,走的是哪座门入城?”

众人道:“吾等自东门而来,但陛下则绕道城南,过三雍及太学,从安门入,反落在吾等之后。御驾应该会从尚冠里门前经过……”

话音刚落,却听到一阵阵铜锣声响起,那是御驾抵达前,中尉第七彪在派人清道。

尚冠里众人顾不上说话,连忙往外走,连张竦也拄着杖与他们同往。

却见外头已是人头攒挤,长安一百六十闾,几乎每个里巷都空了,都想来看这热闹。

在中尉军威风凛凛的开道绛骑一排排路过后,接下来便是郎官组成的亲卫队,护卫着皇帝的车驾,自秦汉以来,天子出行仪仗分三等,今日应该是第二等的“法驾”,一共六六三十六乘副车位于第五伦金根车前后。

据张竦所知,第五伦不太喜欢排场,一般只以小驾出行,但今日情况特殊,皇帝获得了针对赤眉的大胜,乃是凯旋,又带着前朝皇帝,架势自然得摆足。

前驱有九斿云罕,凤皇闟戟,皮轩鸾旗,后有金鉦黄钺,黄门鼓车,更有五彩旗飘扬。随着鸿钟猛撞、鼓吹齐鸣,张竦瞧见第五伦的金根车途经,据说那是铜板作壁的“装甲车”,能防劲弩,皇帝本人在车厢里没有露面。

但第五伦肯定能听到长安人的欢呼,赤眉军虽然没对关中造成威胁,但人心思安,那群到处流窜打家劫舍的匪徒早日肃清,对所有人都是好事,更何况在第五伦回来前,关于他英明神武,在马援等将受挫不利的情况下,从容指挥河济大战胜利的消息已传遍长安,第五伦很重视宣传工作。

山呼海啸的“魏皇万岁”此起彼伏,百姓士吏或出自真心,或迫于众意,反正第五伦的威望在长安渐渐趋于鼎盛。

而等到副车即将过完,众人发现一辆多出来的小车走在后面,同样被绛骑和卫士护得严严实实,且车窗紧闭时,有人猜出那是王莽车乘,情绪瞬间就变了。

“王莽老贼!”

一时间,长安南北大道上嘘声四起,更有早早聚集在此的东西市的商贩,想起当年王莽执政时的痛苦,愤怒地向外涌,直欲将王莽从车上拽下来活活吃了。

亏得被士卒拦住,闹事的人统统以“冲撞御驾”逮捕驱散。

但还有不少人手里捏着烂菜叶,抽冷子就朝王莽车上扔,但多被扈从挡了下来。

然而那些咒骂和嘘声,烂叶、鸡子偶尔打在车舆上引发的震动,依然让车中的老王莽惊魂不已。

自从过了灞桥后,王莽就没舒坦过,一路来皆是义愤填膺希望他死的民众,或有猪突豨勇老兵叉腰痛骂于道,或是当年受灾,如今安顿在上林苑里的流民捧着草木熬成的酪,不怀好意地喊着,希望王莽能尝一尝,看看他当年赈灾时给百姓吃的都是什么东西。

到了长安城南后,看着被刘伯升一把火烧毁后的新朝九庙,王莽心中百感交集,据说他的十二祥瑞,也一并在火中毁灭。

幸好自己主持修筑的三雍和太学依然屹立于斯,然而里面的博士、弟子也争相逢迎第五伦,扬言王莽乃是少正卯一般的欺世盗名者,还望圣王诛之……

进了长安后,对比就更加强烈了,前面的第五伦享受着人民的爱戴,山呼万岁。而王莽则遭受了最大的恨意,这真是冰火两重天啊,就算王莽早有预料,心里依然很不好受。

等车驾进入未央宫中,缓缓关闭的大门,将声浪悉数关在外面后,王莽才得到了一丝清静。

是啊,他当年长居于深居宫之中,听不到、瞧不见反对之声,如今没了这层隔绝中外的高墙,刺耳之音,便清晰无误地传入耳中,就算王莽将耳朵捂住,它们依然不依不饶地钻进心窝里。

一直以来,王莽就算功败垂成,依然以“孔子”自居,诿过于他人,他对第五伦成见极深,其的言语很难对王莽造成伤害,但外面百姓的呼声却能。

从洛阳西来的路途,也是王莽心中甲胄一片片剥落的过程,他啊,破防了!

虽然早有殉道之心,但王莽心里却依然有隐隐的期盼,那就是有良善百姓知道他的不易,像那几万赤眉军一样,投自己不死,就算无法避免最终结局,也能给老王莽心中少许安慰。

可看这情形,至少在长安,舆情是一边倒的。

在车门打开时,王莽有些失魂落魄,甚至都挪不动脚。

倒是第五伦踱步过来后,说了几句公道话。

“二十年前,长安吏民有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七十二人上书,希望王翁加九锡,为安汉公。那时虽有操纵,但民意大底不差。”

“十多年前,王翁主持修筑三雍,振臂一呼,召集了十万长安百姓去城南工地协助,筛土版筑,旬月内便完工,堪称奇迹。”

“我起兵鸿门时,王翁无可奈何之下,在城南哭天,竟也有上万人随汝痛哭流涕,可见那时候,还有人对王翁心存幻想。”

“而今日,当初支持王翁的长安百姓,却在痛骂王翁,希望王翁立死,昔日长安人爱王翁甚深,今日则恨王翁甚切!何以至此?”

换在刚被第五伦逮住时,王莽肯定会说是小儿曹操控民意,但今日,却蔫蔫的说不出话来。

“是魏国士吏以兵刃强权威逼所至么?但其中不少人,只是贩夫贩妇,是自发从城外辛苦赶来,只为站在街边,对着王翁痛骂一声,以泄气愤。”

第五伦却不放过王莽,继续道:“百姓既愚昧又精明,心中自有一杆秤,在过去,王翁曾得天下人心,而十五年间,昏招迭出,以至于人心丧尽。民心如水,曾托着王翁位居九五之尊,后来也让我趁机造势,借助这股愤怒,掀翻新朝这艘破船!”

言罢,第五伦朝王莽拱手:“水则覆舟,水则覆舟,王翁起于长安,以此作为殒身之地,倒也不错。我会让王翁居住在昔日囚禁刘孺子婴的馆阁中,那是处僻静之地,还望王翁在剩下的日子里,好好想想,自己于天下,究竟犯下了多大的罪过?”

把王莽囚禁刘孺子婴的地方,反手变成王莽最后的牢笼,若是老刘歆还活着,知道此事,恐怕会骂王莽咎由自取,高兴坏了吧……

王莽却没有说什么,就在车门即将再度关闭时,第五伦却想起一事,又回头道:

“对了,过几日,有一人会来看望王翁。”

第五伦笑道:“汉孝平太后、新黄皇室主,如今本朝的二王三恪之一,她得知老父尚在人世,不知其心中,究竟是喜,还是憾呢?”

第531章 齐家

破防的过程是痛苦的,王莽在被长安民众齐声咒骂的时候,虽然安慰自己说,这是第五伦找好的托,但仍觉得羞辱惭愧异常,甚至想到过死……

现在死,一样是殉道,还能免去最后的耻辱,甚至能打破第五伦的计划,戳穿他的虚伪。

但王莽终究没有下定决心,自尽的念头其实早在初入第五伦军营时就萦绕在他心中,可当时第五伦亦想到了,还与王莽有一个约定。

“我按照王翁之请,赦免樊崇及赤眉军俘虏死罪,但王翁得答应我一件事。”

“活着,勿要自杀。”

当时王莽冷笑置之:“若予自尽,岂不免去了汝弑君之名?”

除了这个口头约定外,王莽之所以一直隐忍而活,还因为,这一路西来,他能够见到两个想见的人。

刘歆是一个,虽然会面过程并不友善,但这对老朋友,也算给一生的恩怨做了了结。而第另一位,则是他唯一在世的后代,女儿王嬿。

能让王莽心怀愧疚的人不多,长女便是其一,当得知她仍安然无恙,未曾在乱世里丧命受辱时,王莽暗暗松了一口气,可在第五伦直言,说会安排王嬿来与王莽会面,老父亲的心一下子就乱了。

王莽被第五伦安置在汉时大鸿胪府,也称“太子宫”中,这本是当初王莽用来囚禁刘孺子婴的地方,也是心虚作祟,在如何培养这位前朝太子的问题上,王莽故意让心狠手辣的五威司命陈崇操办。

结果陈崇竟命令在此做事的奴婢、傅姆不得与孺子婴说话,更不许他迈出宫墙半步!十几年下来,孺子婴基本丧失了语言能力,成了个凡事只会哇哇乱叫的巨婴,听说亏得老刘歆在陇右数年教导,才让孺子婴有了八岁孩童的智力。

如今风水轮流转,自王莽入内后,宫中仆从对他都不发一言,连书也不让看了,直让老王莽心烦意乱。

与外界唯一的交流,便是侍郎朱弟,当他来告诉王莽,王嬿将于明日来此时,王莽竟彻夜失眠。

到了次日清晨,一路来不修边幅的他,竟破天荒地梳了梳头,整理了下白花花的胡须,甚至思考着女儿入内时他究竟是站是坐。

最后,倚门眺望片刻后,在王嬿真真抵达时,王莽却又坐回榻上,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眼睛却往门口瞥,却见一个素服淡妆的女子缓缓步入。

“她还是如此喜欢穿素服。”

王莽如此想着,却见王嬿仪态不如往日般端庄,走过来后,朝他行了一礼。

“父亲。”

这让王莽微微动容,看着女儿的模样,根本想不到她已经年过三旬,只当还是二十出头的少女,只是长期的颦眉,让她看上去满是忧虑。

王莽儿女虽多,但真正让他投入感情的,恐怕只有王嬿一人。那时候,他还一心想做大汉忠臣,只打算维持王家外戚身份以求日后自保。所以对王嬿,王莽从小就以汉家皇后的标准亲自培养,他不耐烦管几个儿子,却每天将《列女传》的故事讲给她听,希望她不仅有窈窕之容,还能够成为通才卓识,奇节异行之人。

她将手中亲自挽着的餐盒放在地上,打开后端出一碗尚有余温的粥来。

“听说父亲常常两日只食一餐,这是女儿熬的鳆鱼粥,记得当初父亲忧心天下不能进食,便以此物充饥。”

然而就算是亲女儿熬的粥,看护王莽的御医、官吏亦是要来检查的,不容分说地将其端走,大概是要去让专门养着试读的菜狗先尝尝……

“荒唐。”此事让王莽很不高兴,觉得是第五伦故意为之。

“难道吾女会毒害于予么?”

老王莽本来是说个笑话,然而王嬿却没笑,她看向王莽的目光,并无什么温度。而接下来的话,更让王莽如坠冰窟。

“今日女儿来,除了看看父亲外,还要作为证人之一,控诉父亲之恶行。”

王莽脸色顿时就垮了下来:“第五伦不但愚弄了长安人、天下人,连你也要胁迫?第五真禽兽也!”

王嬿却道:“与魏皇无关,女儿不谈天下大事,只谈家事。”

“有些话,女儿想替那些已长辞于世,再不能质问父亲之人,为太皇太后、母亲、众兄弟,说出来!”

王嬿道:“十八年前,居摄三年九月,祖母功显君渠氏去世,按照父亲宣扬的孝道,本应守孝三年,但当时父亲已是摄皇帝,儿子是君,母亲是臣,这礼该如何行?最后是刘子骏翻遍典籍,以为父亲居摄践阼,奉汉家大宗之后,只能以天子为诸侯服丧之制,服缌缞,居丧三日而已。”

“功显君独自抚养父亲长大,虽然生时最后十几年也享受了荣华富贵,但父亲此举,与断绝母子关系何异?”

王嬿对祖母印象深刻,王莽家虽出自外戚,但唯独他们这一支混得最差,功显君是个泼辣好酒的女子,但在培养儿子上却颇为上心。她对王莽也很满意,没少在王嬿面前夸王莽孝顺,让她们兄弟姊妹多跟父亲学学,可没想到,王莽最后为了他自己的政治野心,来了这么一出“哄堂大孝”!

这曾经是让王莽辗转反侧的心结之一,在权势和孝道之间,他选了前者,也未反驳。

王嬿继续道:“就算此事能用古礼遮掩过去,后来,父亲子事于太皇太后,然而却从太皇太后手中夺走玉玺。”

她从小入宫,与外面断了联系,幸亏宫里还有王政君这位王家的老主母在,王嬿从少年到青年,多是她在抚养,然而那一天,王政君举起传国玉玺重重摔在地上的清脆声,王嬿终生难忘!

这些事王嬿当初不敢说,今日却能够一吐为快:

“父亲取代汉朝后,太皇太后只想做汉家老寡妇,过一天算一天。父亲却不让她安宁,强行废汉尊号,上新室文母太后之号,又拆毁了汉元帝的庙宇,新建一座长寿宫,供太皇太后居住,可怜老太后得知居所建在亡夫庙宇上,痛哭流涕。”

“太皇太后崩时,留遗言,想以汉家太后身份,与汉元帝合葬于渭陵,父亲却阳奉阴违,在陵墓中间用一道沟,将太皇太后与元帝隔开,使之在黄泉亦不能相会,何其心狠?”

物伤其类,此事这让孝平太后王嬿看得心有戚戚,今日,她终于能替王政君老太后,好好痛斥一下王莽了。

“这两件事,便是为人子不孝!”

王莽的身形似是晃了一下,而就在这时候,朱弟端着那碗鲍鱼粥过来,宣布它安全可食,还重新加热了一下。

王嬿中断了倾诉,端起碗,坐到了王莽身边,用匕勺盛着粥,朱唇轻轻吹了吹,递到了王莽面前。

王莽抿着嘴,看了一眼女儿,又看看那粥,换了过去,被亲女儿如此批评,王莽肯定大怒之下将粥碗都砸了,但今日,他却只是乖顺地吃下一口。

“好味道,比御厨做得都好。”

说到这王莽恍然想起来,在代汉之前,每次入宫,女儿都会亲自下庖厨,但自从他登上了九五之尊,就再也不曾有过这待遇了。

靠得如此近,王嬿也发现王莽须眉头发再无一根黑丝,整个人较做皇帝时瘦了几圈,这数载在外流亡,想必受了不少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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