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数术考了是粟米还是积分?难不难?”
“常识题问的是何事?去岁考的是种宿麦,今年不会考母猪如何产仔罢?”
众人闻言一通大笑,经术题是五经博士的地盘,但为了以谁家为标准,各个流派每年都要打一架——字面意义上的打架,据说一位公羊老儒与人和善多年,为了究竟谁能在《春秋》的题目上成为标准,竟对两位榖梁老儒拳脚相向,将他们揍得看医。
至于数术,今年分数比例提高了点,这是拉开差距的关键,逼得士人们不得不上心。
不过最能体现考试风向标,据说能决定甲乙丙三榜排名的,还是策论!
策论题目,究竟什么?是考试前所有人都颇为关心的事,而且不同于其他,好记!
一个嗓门大、记性好的士子轻咳几声,大声道:
“汉贾谊有《过秦论》,议秦兴亡。”
“今新室骤灭,享国十五载,与秦相当。而王莽受擒,天下人并审其罪。诸位试为予著一《过新论》,以阐明新所以失天下。”
“这便是策论题目!”
一时间,喧哗再度占据街面,而院内的班氏兄弟则面面相觑,班嗣哑然失笑,觉得皇帝确实会玩,班彪则大为震惊。
“第五伦也太过狂妄了!”
班彪道:“汉初过秦之思,不独贾谊,而起源于陆贾,然而陆贾粗述秦朝存亡之征,写出了著作十二篇,为《新语》,献予汉高,但那亦是一统天下之后。”
他收起惊诧,暗道:“如今天下未定,第五伦便欲总结新室兴亡得失,难道他觉得定鼎之事,非己莫属了?”
班彪气啊,他之所以要为汉作史,就是觉得,第五伦为了树立正统,对前汉有太多刻意的贬低,自己必须阐述事实,告诉世人真相!
然而他这边还没动笔,第五伦呢?竟急不可耐,翻过一页,开始总结新朝之灭了。
想到上次自己《王命论》被印刷出的低劣文章淹没,这难免让班彪有种处处落后之感,班彪虽然固执,但不会胡编乱造,他为了搜集史事,已经呕心沥血。
而第五伦呢?短短数十字,再以官爵为饵,就骗得天下士人为了趋利,替他说话。
班彪俨然是以一人敌天下嘈杂之舌,他的良心之作,恐怕要又一次淹没在印刷传遍天下的策论里了。
此事让班彪气急攻心,五月份的大热天里,全身冷汗,手脚冰凉,这个天下,还能不能好了?
“新室乃是闰统伪朝,只有废,有何兴?”
气得浑身发抖的班彪,只哆嗦着转过身,决定要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一关三年,定要加速写出作品来。
“我要在《续史记》里,加上《王莽传》,贬其为篡汉逆臣,以讥正得失!”
……
然而,也就对第五伦成见颇深的班彪这么认为,对于这次考试的策论,参试的士人却是一片叫好。
上次的“汉德已尽”题,还有逼人站队之嫌,如今随着形势变化,第五魏控制北方大部分州郡,大有一统之势。而前朝的新莽,则是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论其弊病,根本没人会有心理负担!
加上去新未远,大多数人都经历过新末的混乱与痛苦,就算历史、经术水平不够,写起来也颇有代入感了,据说考试当日,太学考场中尽是奋笔疾书之声,官方允许的键政,谁不积极?
第五伦对自己的这一招也颇为得意。
“让民众公投王莽生死,是借用民意。”
“令考生论新朝得失过错,则是利用士心。”
如此一来,上下层的舆论都被第五伦捆绑得死死的,有了他们作为助力,才能有足够的底气,来给新朝历史,彻底翻篇!
当然,对臣下,第五伦是从来不全说实话的,只道:“予明为问新之过,实则是为大魏如何治国,看看天下士人见解。”
这次的策论,也是一次摸底调查,当然不可能有人怀念新朝,但王莽那十五年间改制,也给第五伦挖下了无数个深坑。那些政策上的失败,给天下人带来的痛苦太深了,有的坑,就算第五伦觉得王莽本意不错,想重新填上,也要先试试水深浅,看是否会引起剧烈反弹。
这一试不要紧,等到考试完毕,奉常官署完成了初步筛选,将得以列入甲乙丙三榜的文章拿来给第五伦一看,魏皇便只觉头疼了。
他所料不差,今朝对前朝的反思固然是好事,但也会产生一种无法规避的现象。
矫枉过正。
汉世之初,认为秦朝之所以速亡是因为废封建而用郡县,欲大本枝,先封同姓。于是开国后重新封建,大封诸侯。
如今,参试的士人们显然也抱着“矫枉必须过正”的想法,在货币改制、均田、废奴、国家对经济的管控、对外开拓等方便,都将新朝贬低得一文不值。
就拿货币来说,许多深受新朝乱改币制之害的士人,居然提议说,三皇五帝时没有货币也能天下太平,反正如今民间都以物易物,要他们看,就不必再颁布新币,就这样过下去得了!
只要没了货币,就不会有一系列经济问题,真是能和王莽掰腕子的人才啊!
第五伦直接给这策论打了个大大的叉,看了一会,竟没有完全合乎心意的文章,不由嗟叹,也不看了,让人收拾起还算过得去的十来篇文章,准备摆驾出宫。
朱弟应诺:“陛下要去何处?”
“王莽所在之处。”
第五伦道:“断卷不易啊,尤其这策论,光予可定不下来,得找当事之人,帮予斟酌。”
又笑道:“若是贾谊写的过秦论,‘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之言叫秦始皇看到了,祖龙会作何想?”
第533章 不识大体
也不知是事有凑巧,还是心有灵犀,与长安音讯不通的徐州彭城,称帝前夕的吴王刘秀,竟也晓有兴致地与人议论起“新何以亡”的大命题来。
但相比于第五伦谋划已久,一环扣一环的舆情调查,刘秀这份过新之思,只是因为他在彭城遇到了一个人。
“孤当年身在太学,早闻桓公之名,不曾想桓公竟避乱于淮南,若非桓公族侄桓春卿为议郎,告知于孤,孤险些就要与大才失之交臂了。”
能让刘秀如此礼贤下士的,便是大名士桓谭,桓谭在老家沛郡被赤眉俘虏,沦为牛吏,又因病与弟子刘盆子等人分离,留在淮北,幸亏有同行的儒生拼死帮他,设法渡过淮河,进入刘秀控制的淮南。
桓谭就这样辗转于江淮之间,病养了一年多才稍稍好转,等能自己走动了,他听说第五伦已称帝,横扫北方,寻思着去投奔,却在渡淮时遇上了逃难到此处的族人,同属于龙亢桓氏的族侄桓荣,他年纪小小,却已经投奔刘秀,做了一个“议郎”,兼着县令的活。
于是桓谭便没法隐匿身份北归,而被侄儿一封上奏叫刘秀知晓,被刘秀请到彭城,成了座上宾。
桓谭见识广博,且与第五伦关系莫逆,这是他被刘秀重视的主要原因,但刘秀给桓谭的第一印象亦极好——比桓谭初见第五伦评价其为“乡里之士”可高了去!
本以为刘秀以昆阳之战起家,又是南阳土豪,为人或许武断倨傲,岂料一见面,却是彬彬有礼的儒王之相。他不仅对五经略通大义,即便在这天下未定之时,亦手不释卷,每到一处,都投戈讲艺,息马论道,博得士人喜爱。
才一个照面,稍稍对谈后,桓谭就在心里暗暗颔首:“若论经学博览,政事文辩,伯鱼虽是扬子云之徒,然尚不如刘文叔也。”
桓谭看向自己的族侄桓荣,他才十七八岁,跪坐在旁,看向刘秀的目光中,满是景仰,也难怪这小儿曹对刘秀如此倾心,非要拽着自己来见,确实不俗。
更让人惊奇的是,刘秀见了桓谭,没有因为他见过公孙述,且与第五伦相善,就问自己与他们孰优孰劣,反而问起他一个问题。
“近日孤常常在想一事,昔日王莽本已篡位成功,形势大好,何以短短十五年内,便失天下?桓公在朝中多年,常能谒见王莽,但又孤傲不群,想必早见新莽土崩征兆,还望指教。”
问新朝政治得失,这意味着刘秀刚结束大战,就开始寻思治国之事,要矫前朝之过了。也难怪,彭城才遭大乱,如今刘秀竟已着手恢复生产,粟麦来不及种,豆子却得撒上,其部曲虽然多有劫掠之事,但总体上还在刘秀控制之下,且官员都衣冠整洁,颇有前汉威仪,将一些遗老感动得稀里哗啦。
但不包括桓谭,他是狂士,一向吃软不吃硬,既然刘秀如此谦逊,也不吝赐教。
然而桓谭一开口,却不贬王莽,反而夸起那老头子来。
“王翁有三个过绝世人之处。”
桓谭在王莽禅代前,也是他的崇拜者之一,鞍前马后做了不少事,对王莽的风采记忆犹新。
“他的智慧,足以掩饰自己犯下的过失。”
“他颇有辩才,辩起经来,能够穷诘名士,让人心服。”
“他的威风,更能震惧群下。”
说到这,桓谭却一声叹,可在安汉公不再满足于做摄皇帝后,一切就变了。
“故而王莽手下群臣,无人能,也无人敢反驳其胡思乱想,更不敢干犯匡谏,至于新莽卒致败亡,是因为王翁不知大体。”
刘秀颔首:“何谓不知大体?”
桓谭道:“王翁刚刚执掌国政时,自以为是五百年一出的通明圣贤,而群臣的才智都不如自己,故而刚愎自用,举措兴事,除却询问刘歆等一二人外,都一意孤行,做事往往头脑一热,便下诏实施,结果与世不符,能成功者极少,此不知大体之一。”
“王翁羡慕三代圣贤之治,而轻贱汉家王霸之道,在政务上多以变更,处处复古,释近趋远。他却不知道,千年前的政治,早已不可考究,那些所谓周礼,不过是战国儒生编造乱凑,相当于胡言乱语,岂能直接用于实际?此不知大体之二。”
“王翁北伐匈奴,东征青徐赤眉、绿林之徒,竟然不择良将,只信任王邑等亲近之辈,有一严伯石而不能放手去用,这才有了昆阳大败,而第五伯鱼趁机袭其京兆,王莽便只能狼狈出奔。大王正面摧毁三十万新军,譬如断了新莽双臂,而第五伦则直接捅入心腹,新朝就此暴毙。王翁不识人,此不知大体之三。”
“最后,王翁喜好卜筮,笃信谶纬,多作庙宇,以此来决断国事、战事,无计可施之下,竟到南郊哭天,可谓被谶纬鬼神蒙蔽到了极点!此不知大体之四。”
桓谭看着手里伸出的四个指头,每每想起曾经让世人倾心的“周公”,短短二十年间,竟沦落到今日过街老鼠的程度,曾经辉煌的致太平,却使得天下大乱,他都能感受到世事的戏谑。
“若王莽但凡略知大体,不至于速亡。”
所谓知大体,就是有大局观,这是桓谭心中,为人君者最重要的特质。
刘秀依然一副敬听教诲的模样,桓谭不由得意起来,为了进一步证明自己的理论,没有点到为止,开始了画蛇添足。
他不再正襟危坐,而是斜着身子,用小拇指点着窗外道:“这天下诸汉,不论绿林刘玄、刘永、假刘子舆,还是大王兄长刘伯升,皆是因不识大体而亡。”
此言一出,厅堂内几个跟随过刘伯升的将吏顿时勃然大怒,心想:“不识大体的是你这狂士吧!”
倒是刘秀没有动怒,桓谭说的是实话啊,若他的兄长稍明白大局,就不会往关中猛冲,而应该听自己的话,往江淮发展,那样的话,他们的大汉,就不止是今日区区两州的局面了。
至于刘玄、刘永,这两位亲戚已经作为俘虏,快到彭城了……
刘秀只笑道:“那敢问先生,当今天下诸侯,可有识大体者?”
桓谭一摆手:“齐王张步、楚王秦丰,顷刻覆亡,皆不足道哉。”
“蜀中公孙述,我早年与他有过一面之缘,虽早早称帝,得了传国玉玺便大肆宣扬,自命白帝,然而不过是泥首衔玉,顶多借天险自保一时。”
桓谭朝刘秀一拱手:“故天下帝王能识大体者,唯独大王与第五伯鱼。”
“大王不因兄弟被刘玄排挤而懈怠,昆阳一战,名扬天下。”
“手无兵权,脱身入淮,辗转江东,得到了立足之地,以虎贲死士搏杀,骤灭淮南王,能联结士人豪家,以抵御赤眉为号,遂成徐扬二州之主。”
桓谭就在淮南,刘秀起步虽然晚,但他的每一步,都踩得极其精准,且不急不慌,步步为营,终有今日局面。
“若只如此也就罢了,但以我所见,大王心怀大智略,用人也得当,王霸在江东、侯霸在淮南,粮食不绝,皆政合于时,故民臣乐悦,我看大王在这东南之地的霸业,已经超过了夫差,能和吴王刘濞相提并论,只不如项羽了。”
这是夸么?最后用吴王刘濞来做比喻,简直是骂啊!
刘秀安抚暴怒的群臣,笑道:“刘濞当初若非用兵失当,亦是有可能问鼎于中原的,前车之覆,后车之鉴,孤就当这是桓先生谏言了。”
又看向桓谭:“既然孤有幸被先生认为识大体,那另一人,当然是第五伯鱼了?”
桓谭颔首,却不发一言了。
刘秀奇怪:“先生为何不说了?”
桓谭竟道:“我怕说起来,滔滔不绝,我与伯鱼有故,亲眼见他从区区一童子,一点点积攒人力,招揽豪侠,立足魏地,最终竟能覆灭新莽,横扫北州。”
说好的乡里之士呢?桓谭这前后反差也太大了,但也正因如此,第五伦才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期,更让桓谭生出了期待来。
“世上有围棋之戏,第五伦行事,就像对弈中的高手,看似随意落子,实则步步计算,仿佛能看清十步、百步之外,最终以权谋得道而胜。”
“与之相比,大王起步稍晚,只能相绝遮要,以争便求利,靠形势而胜了。”
这一席话,让刘秀感慨不已:“孤明白了,先生还是要北归,小小东南,留不下先生大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