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454章

作者:七月新番

王莽初时诧异,还以为这是第五伦麾下哪个大将战死在外了,看这来的方向,应是南,莫非是那个“平南将军”岑彭?他顿时心中一喜,南阳是王莽呕心沥血改制的地方,虽然赤眉主力葬送在河济,但当地亦有几万残余,或许是他们有了土地的羁绊后,大败岑彭?

但很快,他这念想就被打破了,因为他看到,第五伦竟吊服而加麻,看那规格,应该是葬礼五服中的第二等“齐衰”没错,带群臣对着棺椁下拜。

更有礼官高呼起来:“恭迎帝师严公伯石魂归于京!”

王莽顿时一震,身子都快站不稳了,原来这运回来的,竟是严尤的骸骨!

他也是直到近两年才知道,当第五伦起兵、昆阳大败,新朝沦亡之际,除了王邑外,只有两个人将新朝的旗帜打到了最后,一个是被第五伦在少梁山击败的田况,另一人,则是受困于宛城,得知新亡后,自尽而死的严尤。

而今,随着赤眉崩溃,平南将军岑彭奉第五伦之命,在新野阴氏等当地豪强的协助下,进入南阳,攻克宛城。接着,岑彭找到了当年由他埋在城郊的严尤坟冢,将早已腐朽的骨骇,一点点放入梓棺,迁于关中。

第五伦亲自上前,轻扶着做过自己媒人,又传授兵法不曾藏私的严尤棺椁,神色哀伤,对亡师轻声说了几句话后,让他们汇入御驾车队,一并回京,第五伦要将严尤,葬在挑选好的墓地中。

王莽神色亦颇为复杂,严尤是他的同学,二人年轻时共读于长安敦学坊。他也早早发现了严尤的能力,在掌权后大胆任用,让他做到了全国最高军事长官的大司马,平定高句丽。

只是后期随着王莽在制定兵略时越发偏执,严尤屡屡劝诫不听,渐渐疏远,但严尤还是为新朝战到了最后一刻。

第五伦麻衣过于王莽身边,或许是受此影响,看他的眼神冰冷了许多。

“严伯石无负于王翁。”

“而王翁,自觉是否负了严伯石呢?”

第五伦确实很知道王莽的痛处,这句话仿佛踩到了王莽的尾巴,疼得他立刻反唇相讥:“小儿曹,当初伯石被困宛城,予正要发大兵救之,若非汝在鸿门发难,伯石也不至于受困危城,予对不住他,难道汝对得起伯石栽培教诲?”

第五伦仰天而叹:“未能救得先师,不能让严公亲眼看到这鸿门魏军之威,看着我以他所教兵权谋之术,横扫天下,乃我终身之憾。”

“但那是无可奈何,因为纵我当初率众抵达宛城,恐怕亦要败亡。”

“未战先怯?”王莽顿时来劲了,瞪着第五伦道:“小儿曹谋逆有胆,平贼无方?”

第五伦却顺着话反将他一军:“不错,在王翁麾下,就算对手只是绿林、赤眉这些乌合之众,休说是我与严伯石,哪怕是孙、吴、白起重生,也赢不了!”

“兵法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其一曰道。道者,令民与上同意,可与之死,可与之生,而不危也。在王翁治下,民众日夜深恨新室,宁投赤眉绿林,宁可怀念汉家,纵侥幸以兵法胜于一时,也必将失败!”

“新军遇赤眉,有成昌之败,再战绿林,则有昆阳之覆,三十万人,居然被刘秀三千兵冲垮,滑天下之大稽。”

“而反了王翁之后呢?”第五伦指着在鸿门列阵以迎严尤棺椁的士兵们:“我麾下主力,本是昔日新军猪突豨勇整编,然与绿林战,则灭刘伯升于渭水,破贼众于潼关;逢赤眉,更有河济赫赫之胜,樊崇就擒。”

同样的兵,在王莽手里费拉不堪,在他手下屡建战功,高下立判啊。

怼得王莽无言以对后,第五伦摆摆手:“我也不屑于与王翁相比,不说这些了。”

“但要论王翁的罪过,除了滥改钱币,五均六筦,坐视大河泛滥外,还有一项,那便是穷兵黩武!”

“放着国内乱相不治,却四处出兵,三伐句町无功,五击匈奴不胜,开边衅于西海,陷中原之师于西域龟兹,除了吾师严公平定了高句丽,竟是四面起火,丧师十数万,不曾有一胜,拖垮了益州,又让并州边陲烽烟四起。严公屡屡劝诫而不听,私下对我说,不明白王翁究竟作何想?”

“今日当着先师棺椁的面,我就问个明白。”

第五伦道:“王翁为何要对出兵四夷,难道真是只为了求得彼辈一时臣服,接受降爵,尊汝为正统皇帝?”

换了往常,王莽自是不屑回答第五伦的审问,但今日面对严尤棺椁,他动了动喉结,还是道出了自己多年藏在心里,不能轻易为人道之的事,因为那不符合儒家传统道义。

他抬起头,凝望着远方,喃喃道:

“当时予看了汉武时所制舆图,心想……既然中原有余于民而不足于地,人满为患,兼并不息,而四夷有余于地而不足于民,何不令募多余之民出征,取地于四方?再加以拓殖,最终以夏变夷呢?”

第529章 细线

是夜,御驾停在鸿门行宫休憩——这还是王莽当年修的。

第五伦虽经常奔波在外,但重要奏疏却一直追着他的行在跑,就算后天就能入长安,可有些紧急上奏,还是要立刻送到皇帝面前。

这一封帛信,来自凉州,随着“西汉”的毁灭,第五伦在凉州安排了“三驾马车”:卫将军万脩因腰上驻留天水,主管陇地安民;后将军吴汉坐镇陇西,一边防备成家及落脚于武都郡的隗嚣残部,一面约束羌部。

真正的“凉州牧”第八矫,则留在河西四郡。

第五伦于灯下启封,打开奏疏后,不由一笑:“巧了,原来是与西域有关。”

在此之前,中原和西域已经断绝音讯足足十年之久,究其缘由,还是得怪王莽这“皇汉”虚荣心作祟,为了向古礼看齐,竟将西域诸国王一律改称为侯。

西域与中原语言不同,对当地人来说,君主其实都是城邦酋长,所谓王侯,实乃汉册封。可如今西域仰慕汉化已百余年,也有了爵号的概念,王莽骤然更改,自然激起他们不满。恰逢西域都护痛恨王莽代汉,竟带着几千人投了匈奴——谁让匈奴是汉家姻亲呢。

西域顿时大乱,加上新朝使者滥征财物,小国禁不住盘剥,跟风投匈者不可胜数。

若新朝武德充沛,这都不算问题,只是王莽派出的大军征讨西域,都不用匈奴出手,竟然被焉耆等国击败,全军覆没,只剩下新朝的西域都护李崇收拾千余残兵,退保位于天山南麓的龟兹城。那会是新天凤三年(16年),如今则是魏武德二年(公元26年),西域从此不通。

但从第八矫遣使抵达楼兰后打听到的消息来看,龟兹的新军残余居然坚持了十年之久!李崇派出的人越过焉耆封锁,抵达楼兰,与魏国使者碰面,至此方知新朝已灭……

到了第二天启程前,第五伦将这来自凉州的奏疏与王莽观看。

“王翁,昨日我说错了,新室的忠臣,不止是田况、严伯石,还有这位李崇啊。”

王莽也讶然地看着上面的文字,原来几年前,匈奴右部重新夺取天山,派人逼迫龟兹降服匈奴。龟兹遂降,然李崇带残部跑到龟兹东部的轮台城,依然在苦苦坚持,但已接近箭尽粮绝,实在是撑不下去了。

第八矫深感其不易,顿时犯了恻隐之心,如今使人来请示第五伦,问是否要派遣部分兵卒西出敦煌,宣扬大魏声威,重新将匈奴鞭长莫及的楼兰重新纳入朝廷属国之列,顺便帮助一下那西域都护李崇?

王莽抬起头看向第五伦,却见此子决然道:“当然不帮。”

“我还要发诏,狠狠申饬第八矫,先前让他派人入西域,是为了打探情报,了解匈奴向西扩张到了何处,究竟有多少西域小邦依附,而不是让他做大善人!”

“河西如今南受诸羌威胁,北迫于匈奴右部,随时可能被拦腰截断,自顾不暇,哪还有余力救助孤悬万里之外的李崇?”

西域太远了,那是强盛大一统王朝才能玩的疆场,第五伦现在连北方都尚未完全统一,他哪配啊。

第五伦道:“李崇部众仅剩百多人,于匈奴毫无威胁,连临近的西域邦国都敌不过,对我而言,他毫无用处。为助百人而丧千人、万人,若是本朝有功将士也就算了,怎么也要救回来,既然是前朝遗种,说不定使者往来之间的一年半载,便已绝灭殆尽,死了倒也干净。”

这一番不要脸的话,让王莽大为震惊,骂第五伦道:“小儿曹,如此胆怯,也敢称中国之主?”

王莽没记错的话,第五伦的祖父还是跟陈汤打过西域的老兵呢,怎么孙子竟如此做派?

第五伦不以为然,第五霸临终前是对西域念念不忘,但第五伦不会因此影响国策:“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我以为,这才是乱世中,一国之主决策时该有的态度。”

他很认可一句话,弱小和无知不是生存的障碍,傲慢才是。

汉武帝多傲啊,仗着帝国鼎盛,对着万里之外的大宛两次远征,疯狂输出,以出征将士十不存一为代价,换回了大宛名义上的臣服,却差点把一个强盛帝国给拖垮了,汉朝在西域战略大收缩,四十年战争差点白打了。

王莽也多傲慢啊,自以为五百年一出的圣天子,看不起周边四夷,以天朝上国的态度喊打喊杀,结果处处碰壁,成功打破了“一汉敌五胡”的神话,最后尴尬收场。当年他代汉时百邦来朝,如今第五伦从新莽手里继承的属国,竟是一个没有。

帝国看似强大,实则脆弱无比,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有多大力量,在远方投放了太多精力,这也要占,那也要取,欲壑难填,最终只会精力耗尽,落不到好结果。

第五伦继续道:“昨日王翁与我说,之所以开西海郡,击西域,除了凑齐四海祥瑞外,是为了取其地,以容中原多余之民,加以拓殖,最终以夏变夷,这想法倒是不错……”

王莽虽然是大儒,但思路却颇为清奇,和一贯不喜欢对外扩张,耗费国力的汉儒不同,王莽觉得,汉朝时能将新秦中、河西从荒芜变为膏腴之地,那放之西海、西域也应该行啊!

岂料第五伦却道:“但四夷之地数倍、十倍之于中国,若是分不清方向,胡乱征伐,实乃南辕北辙。”

说着,他令人将一副新制作的天下舆图摆放在案几上,上面不止有魏国控制的州郡,连成家、吴汉也包括在内。

第五伦提起笔来,在幽州上谷郡以北与乌桓交界的汉长城处落了一点。

而后,又在公孙述成家政权控制下的益州郡永昌县(今保山)又落一点。

随着两个点被第五伦连成线,天下就此被一分为二:汉朝、新朝的大多数州郡在线内,但并州、凉州许多边郡,以及王莽心心念念的西域、西海(青海),却在线外了。

第五伦道:“往后就算我要学一学王翁,拓殖四夷,以夏变夷,也只可用于此线东南。至于此线西北之地,除了并州、凉州作为边郡蔽扞之用外,其余则不可贪一时虚名,贸然取之,必须慎之又慎。”

“只因此线东南,每年降雨水约合二尺半,适合农作五谷,此线西北,若无沟渠水利,则五谷难活,更别谈长久。”

王莽顿时就震惊了,他在位时也对天象颇为关注,一点变化就觉得是天意,若真如此,他怎么不清楚?第五伦的天官何许人也,每年降水多少怎么算出来的?

“汝何以知晓?”王莽追问第五伦,莫非是有高人相助?

第五伦却哈哈大笑:“我就是知道!”

这条线,其实是400毫米等降水线,基本区分了农牧分界,几千年间根据气候大周期或有变动,但也出入不大。王莽执政时期乃是气候变化的节点,如今这条线,已经从秦皇汉武时的阴山一带,在往南慢慢退缩,这是人力绝对无法阻止的事,管你官府投入再大,移民再多,离开了河流两岸,庄稼该死还是会死。

而这条线,也是人口分界线,第五伦让人算了算王莽主政时最后一次人口普查的数量。然后绝望地发现,这条线一如铁幕般,限定了其左右的人口,线东南集中了90%以上的人丁,线以西的凉州并州外加西域、诸羌统统凑一起,尽管土地广袤,然而依然被东部全面碾压。

“这便是规则,人力决难改变。”

仿佛开了天眼的第五伦,叹息着对王莽说道:“王翁不懂这规则,胡乱开拓,就算初衷是好的,最终也只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在第五伦看来,西北之地当然要“自古以来”,其于中原而言,政治、军事意义很重要。但对迈入近代前的脆弱农业国来说,单纯就经济而言,在此线西北的州郡越多,朝廷的负资产也越多。

就算移民在西海、西域暂时站住了脚,只要朝廷无穷无尽的投入一断,或者气候周期一变化,移民要么羌化胡化,要么跑个精光。

故而,第五伦打算留着并州、陇右御羌胡,再维持河西四郡这条长长脐带,与西方世界保持最低限度的交流即可。有了他这穿越者,至少在他有生之年,丝路上那点低效的文明交流,似乎也没那么迫切了。

批评完王莽错误的路线,第五伦又敲着那条线东南方道:“我要是王翁,当初就不该用兵西北,而应开发南方。”

如今的南方,尤其是交州、荆南,和西北一样荒蛮,不适合人居住,那里有桀骜不驯的蛮夷,炎热的气候,丛林中横行的蛇虫猛兽,令人谈之色变的瘴气恶疾,沿海更有难以捉摸的台风……想要开发得像吴郡、会稽一样富饶,可能要花几百年,死几十万、上百万人。

但和西北不同,第五伦知道,对南方的投入,在筚路蓝缕后,是能得到持久回报的。

第五伦前世就是南方人,对南方有痴情的迷恋和无法言说的信任。他的王朝,若能把南方开发成小中原,将中国的蛋糕扩大一倍,就算寿终正寝,也完成历史使命了!

收起心中的遥远遐想,第五伦道:“故王翁感兴趣的西海、西域,休说派遣大军征取,就算彼辈自己送上门,请求朝廷驻军设郡县,数十年内,我也只接受臣服,令一二使者往来,却绝不会派去一兵一卒!”

“同样,公孙述、刘秀指望我满足于北方,让彼辈在南方从容割据?此乃痴心妄想!”

这一席话,让王莽想要嘲笑第五伦如盐铁诸儒那般鼠目寸光都无从下嘴,细思入关后所见种种,第五伦的施政,似乎都与自己的改制有相似的初衷,但却又在手段上大为不同,最让他难受的是,第五伦总是能成功。

而这拓殖方向的选择,又是与王莽截然相反,可在这点上,王莽此生大概是看不到结果了……

“狂妄。”

“臆想!”

第五伦表现出这种全知全能的做派,让王莽很不舒服,尤其是,让他想起了刘歆临终时的那番话。

“五百年一出的圣人、王者,不是你王巨君。”

“而是第五伦!”

这是王莽万万不肯承认的事,只觉得那是刘歆老糊涂了,但相处日久后,王莽在第五伦身上,似乎还真看到了点天授的影子……

但王莽很快就顾不上此事了,随着御驾抵达灞桥,在这座熟悉又陌生的桥梁对面,迎面而来的,是一个庞大的“请愿团”。

黑压压的人群拜于灞桥以西,他们中,有高冠儒服的六经博士,也有剑服武冠的豪侠,更多的,则是来自关中各郡县的乡绅三老,在热烈欢迎魏皇陛下回京的同时,众人也用呐喊,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魏皇陛下,王莽有大恶于京兆之民,政令日变,官名月易,货币岁改,吏民昏乱,使商旅穷窘,号泣市道。设为六管,增重赋敛,刻剥百姓,工匠饥死,长安皆臭。为其所害者,何止数十百万!”

“吾等虽蒙魏皇起兵,救于水火之中,然无一日敢忘王莽之恶。如今老贼诈死就擒,消息传来,长安人人皆恨不能生食其肉。”

“今集三辅百姓之愿,上万民书,望圣天子早诛此国贼,为百姓出气啊!”

第530章 破防

武德二年四月中,长安城早已从几年前的大乱里恢复过来,东西市的秩序得以维持,尽管魏国还未颁布新的货币,但贸易量和货物品种却在与日俱增,大宗交易用的是从魏兵手中流向市场的零散金饼。

不过大多数金饼,却被魏皇用一种特殊的办法收了回去。因为士卒们出征在外,需要在所授田地上雇佣佃户、农奴干活,盖屋子也需要钱啊,遂由官府统一收钱,包办一切,金饼们绕了一圈,又落入第五伦手中。

随着损毁的里闾相继修好,长安街景和新朝极盛时已差距不大,唯一的区别是,街上不再有端着泥水盆的小吏,为了执行王莽“男女异途”的诏令,看见异性并肩行走就上去泼了。第五伦甚至鼓励青年男女多多相处,挽手而行也不为过,哪怕第五霸去世的国丧期间也不禁婚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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