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362章

作者:七月新番

幽州突骑渔阳、上谷两师,在下曲阳北、西游弋,各二三千骑。

事到如今,大决战的态势已经很明显了,魏军已经从西、北、东、南四面合拢,将北汉刘子舆七万余人包围在下曲阳周边百里之地。

论数量,魏兵其实与铜马相当,但愣是打出了包围聚歼的架势来,而刘子舆也不清楚敌方数量,总是会高估一些。

常山郡的真定王、上淮况部三万人,亦被景丹拖住,被上谷突骑截断与下曲阳的联系,对下曲阳之困爱莫能助。

“魏军的包围圈颇为松散,眼下唯一的机会,便是趁着其东、南两部尚未合拢会战之际,集中兵力,选择一方,一举击破!”

昌成侯刘植丢了祖传族邑,但他对汉家依然忠心不贰,向刘子舆请命道:“东线马援兵少些,还请陛下以臣为前锋,全军向东击之!”

“只要先击败了马援,再调头与第五伦决战,或有胜机!”

然而众人虽同意刘植“先打马援”的提议,却不愿与魏王决死。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只要破开马援军,陛下便能东狩,不必与第五伦纠缠。”

“东狩?”刘植大怒,看着提议逃跑的杜威:“你的意思是,放弃国都?”

“也只能如此了。”杜威不敢看刘植和刘子舆,竟然哭了起来。

北汉群臣已经达成了共识:下曲阳的丢失是注定的,千不该万不该,不应和第五伦打消耗战,被魏王将擅长短期决胜的铜马拖入自己熟悉的节奏,最终箭尽粮绝。

足兵、足食、民信之矣,如今的北汉,也就兵员还勉强够数,粮食和民众支持皆无——巨鹿本地人对外来的铜马也颇为畏惧嫌恶,邳彤太守在时多好啊!听说邳太守投魏,下曲阳人宁可被魏王统治,对他们来说,皇帝姓刘还是姓五、姓六,有什么区别?

若是能还河北安定,姓七都行!

东山荒秃也同意刘植的提议:“没错,一路向东,杀回信都、清河,与城头子路汇合,而后东投渤海!这才是最好的路。”

东山荒秃就是渤海人,铜马中半数亦是来自那儿,同样是深受河患的黄泛区,冀州待不下去,回去就是了。

“渤海虽然在水灾后荒凉了些,但起码地盘广大,再不济,往后还能往青州跑。”

铜马军的流寇本性开始发作,渠帅们你一言我一语,都觉得这是好主意。于他们而言,不就是换个地方,从头再来么?青州现在还没有较大的势力,铜马虽然打不过魏军,去进攻那齐王张步,鸠占鹊巢,还不是轻而易举?

刘子舆心里虽不乐意,但他也清楚,大难临头,自己这个皇帝若不依着铜马的意思办,他们指不定就会抛下自己,亦或是强行劫持而走,如此,威信势必大跌,都不必第五伦打过来,自己就散了。

“就依诸卿之策。”

刘子舆让众人下去,只留下刘植,交心说话时叹息起来:“群臣皆惧魏,唯独昌成侯骁勇无畏啊,诗云,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果然没有说错!方才唯卿所言甚合朕意。”

刘子舆站起身来,吐诉自己真实的想法:“巡狩,最初不过是史家为天子讳言,将周王出奔或赴诸侯之会,说成狩于河阳,但也是百年少有之事。”

“到了近年,皇帝们却是动辄巡狩,王莽南狩汉中,授首宛城。”

“刘玄斩了王莽头,还派使者来炫耀,要朕归附,然而他也一样,在赤眉打上门时,也抛下国都落荒而逃。南渡后,听说只能偏王于荆南卑湿之地,西迫于公孙,北逼于楚黎,东边更被其昔日臣子吴王秀所压,当真可怜。”

对刘玄,刘子舆是颇看不起的,只觉得此人根本不配作为汉家天子,对不起他身上的汉高血脉!

你一个真刘,还不如我一假刘有能耐、有胆量、有骨气!

若是刘子舆也学着此人,仓皇出奔,不是成了自己最鄙夷的人么?

刘子舆道:“昌成侯可知,外头常有传言,说朕不是孝成皇帝的子孙,是假刘、假皇帝!”

刘植当然听过,他的族人们为了说服刘植弃汉投魏,也没少宣扬此事。但刘植却对刘子舆信之不疑,为何?

当然是因为,他从这位皇帝身上,看到了少有的天子恢弘气度!

就如今日!

刘子舆确实比刘玄勤奋一百倍,任何做皇帝需要的知识,他都能现学现卖,几年下来,哪怕是生僻的典故,也能信手拈来了。

“赵地的大儒荀子有言,流丸止于瓯臾,流言止于智者。”

“然而古人又云,三人成虎,关于朕的身世,说朕是邯郸卜者云云,竟也有不少人信之。”

“想要让天下知道,朕是真刘,是真天子,只有一个办法!”

刘子舆看向刘植,说出了他真正的计划。

“《礼记·曲礼》有云,士死制,大夫死众,国君死社稷!”

“自第五伦入寇冀州以来,无数铜马兵卒信朕爱朕,前赴后继而死,他们是士,为朕的宏图汉制而死。”

“还有诸刘子弟,皆是大夫,其中有人苟且偷生,数典忘祖,投降第五伦。但也不乏为了大汉存亡,率领民众保卫家国而死者,不计其数,朕相信,昌成侯便是这样的贤大夫!朕封你为‘广川王’,恢复汝祖宗之国!”

“陛下。”刘植凝噎下拜,他不在乎这封地,他愿意为刘子舆而战的原因,是因为在其身上,看到了孝武、孝宣皇帝的影子啊!

气氛忽然有点悲壮,刘子舆道:“士、大夫尚且如此,身为国君,朕岂能独自逃走?”

“朕意已决,集中兵力,向东击破马援,在那之后,朕不会如丧家之犬般仓皇逃走,而是要调头,与第五伦决一死战!”

说到动情处,刘子舆也流下了真情实意的泪水,戏演到现在,他早就分不清真假。

他是王郎,是冒牌的刘氏子孙,但胸中这份对大汉炽热的爱,假得了么?

“朕要在河北战到最后一士一大夫,一皇帝!”

“哪怕败了、输了,我刘子舆,也要作为汉家最后一位真天子,殉我炎汉社稷!”

第425章 独立

巨鹿郡宋子县虽不如下曲阳繁华,但早在战国时便是赵国大城,燕国乐师高渐曾逃避秦始皇追捕,在宋子隐藏为佣,他在此击筑而歌,客无不流涕而去。

而因为这层渊源,“筑”这种乐器,也成了宋子人的最爱,乐风酷似燕地,慷慨悲歌。如今大姓耿纯还乡,光复本县,宋子人便在城头执竹尺,击筑欢庆。

耿纯抬头看到这一幕,喜则喜矣,却让人将在高处击筑的老人们请下来。

“别忘了高渐离是如何刺杀秦始皇的。”

若是魏王伦入城时被刺客盲狙一筑砸碎脑袋,那可就神作了。

自从去魏郡给第五伦做副手后,耿纯已经许多年没回故乡,眼下带大军抵达耿家坞院外时,却见昔日的高门大户,只剩下一片丘墟。城外的祖坟也让铜马给刨得一干二净,陪葬品被盗窃一空,尸骨随意抛洒,与饿殍及战死者混杂在一起。

死人倒了大霉,但好在活人没事,耿家人早在一年多前,便被耿纯陆续接走。

“福兮祸兮。”耿纯对军中的族人说道:“魏王刚刚起兵鸿门之际,刘子舆也自立尊号,连我亦能受了北汉御史大夫之印。后来汉魏敌对,北州疑惑,我宗族众多,生怕汝等生出异心,犯了糊涂,是以举族迁至魏地,以绝反顾之望。”

“当初汝等不愿离开,却因此逃过一难。”

现下倒是不可能再有人犯嘀咕了,河北形势已定。

等第二天,第五伦也入得宋子城后,得知了耿家庐冢遭难之事,遂大度地表示:“等灭了刘子舆,余要给伯山重建耿氏坞院。”

又似是半开玩笑地说道:“若是伯山愿意,可更易封地,来做宋子侯,富贵还乡!”

耿纯却婉拒了魏王的好意:“大王,臣不打算回宋子了。”

若昔日他家穷困如今富贵,那当然要锦衣在故乡走一走,但耿家过去就相当于宋子县封君,如今再回来装给谁看?

耿纯对家乡不眷恋:“树挪死,人挪活,昔日族中坟冢还在时,族人安土重迁,不肯离开。如今既然被王郎所毁,倒不如乘机迁走,大王需要耿氏去哪,我家就去何处!”

这番政治表态,让第五伦颇为舒服,若耿家留下,“河北第一豪强”必是他家。

但耿纯先前听闻第五伦在关中所作为,知道魏王虽暂时拉拢河北豪姓打击铜马,但事后肯定会加以压制,自家身为“外戚”,在冀州也颇多姻亲,还搁在这阻碍魏王施政,实在不妥。

离开河北,不会影响耿氏富贵,留下来反而会被各路愚蠢的亲戚拖累麻烦,还是走为上策。

南路大军入驻宋子城后,某位将军也绕路过来谒见魏王,正是来自渔阳的吴汉。

不过从东路军赶来联络的绣衣都尉张鱼,却早吴汉一步到达宋子。

……

当第五伦问张鱼,吴汉如何时,张鱼便能抢先给魏王留下印象。

“河间的事,臣与吴汉皆有过错,臣的错还更多些,虽是渔阳兵先开衅射箭,部下被迫还击,但我身为绣衣都尉,专管敌情,却连对面究竟是敌是友都没搞清楚,就任由麾下与之交战,实在是大过。”

不愧是第五伦带大的,张鱼说话很讲究艺术,对容易被认为是“公报私仇”的河间误击友军事件,哪怕自己稍占理,也带过不提,只讲了吴汉不肯跟他去拜见东路主帅马援,而自行其是。

“万幸,吴汉及渔阳突骑切断了铜马东路军补给,使其内外交困,也算助了马国尉些许。只是类似的事可一不可再,渔阳突骑虽骁勇,但毕竟是初降的客军,总得听大王调遣才行,而吴汉虽有才干,却也性情桀骜,不易服人。”

如此一来,好话坏话全说了,暗示吴汉跋扈,第五伦不动声色,让张鱼下去,召吴汉来见。

吴汉毕竟刚从百里外赶来,风尘仆仆,能明显看到衣上的冰渣,湿一片干一片,脏乎乎的,有些地方还在脱甲时扯破了,也顾不上洗沐,一身马味。

他容貌乍看敦厚,身材不高,与第五伦差不多,二人就算站着也能平视对方。

吴汉稍稍躬身:“臣吴汉,拜见魏王!为大王贺寿万岁!”

第五伦亲扶起他:“任伯卿常与余说起,曾在他麾下做亭长的吴子颜,称你为奇士,子颜可知余盼了你多久?”

吴汉道:“请大王先容臣告罪。”

第五伦道:“卿立了大功,何罪之有?”

吴汉再作揖:“前年魏王派人召我过来,当时吴汉行走外地贩马,以至于错过,后来河北闹起铜马,道路断绝,又听说大王去了长安,于是没有南下,此一罪。”

“上个月,没有大王诏令,汉就自表为渔阳太守,二罪也。”

“在河间天色大黑,误击绣衣都尉,三罪也。”

这哪里跋扈了?张鱼的话,要么因为个人好恶有夸大之嫌,要么就是吴汉看似莽撞,实则心细,会看碟下菜。

但只要对魏王能毕恭毕敬,别说张鱼,哪怕吴汉对其他大将鼻孔朝天,都没问题。

“汝是有过错。”第五伦似是开玩笑地回应道:“不过最大的过,在于今日才来,若是早来两年,以子颜才干勇锐,何止于区区二千石?”

“至于河间的误会,绣衣都尉已与余解释过了,张都尉大度,将过错都揽到了自己头上,子颜也勿要记在心上,日后可要与他把酒释怨,相互赔罪才是。”

第五伦一拍手,让军中庖厨上些吃的来,考虑到武人的喜好,都是硬菜:“说完这些‘过’,子颜可要好好与余讲述你的功绩,渔阳怎样举义,又是如何跨越千里抵达巨鹿,都要说说!”

然而吴汉却将杀北汉渔阳太守的功劳归到盖延头上:“盖延乃是渔阳塞外豪杰,多亏了他伏兵收之,臣才能手击杀故太守。”

至于渔阳替第五伦传檄幽州诸郡,眼下已经说得右北平郡派兵南下助阵,进攻广阳国蓟城的事,吴汉则归功于王梁。

“王梁修书与右北平太守,晓之以理。”

原来王梁书信里是这样劝说右北平太守的:“盖闻上智不处危以侥幸,中智能因危以为功,下愚安于危以自亡。危亡之至,在人所由,不可不察。”

“如今河北败乱,四方云扰,公所闻也。魏王兵强士附,河北归命,公所见也。刘子舆内背诸姓,外失众心,公所知也。公今据孤危之城,待灭亡之祸,义无所立,节无所成。不若一同归魏,转祸为祸,免下愚之败,收中智之功,此计之至者也。”

右北平遂征突骑千余,随盖延南下击蓟,此事恐怕还会连带辽西、辽东等郡争相投魏,无疑是替第五伦“传檄而定”了。

将一武一文两个副手,都推荐给魏王后,吴汉最后才讲了自己带四千骑转战千里之事。

吴汉几场小仗确实打得漂亮,不过第五伦听张鱼说,吴汉一路烧杀抢掠,以战养战,如此维持给养。

不过第五伦也没资格站在道德高地上批判吴汉,一来他没给吴汉派督军,二来也没给人家提供粮食,渔阳骑自带干粮入场。

再者,这时代哪有军纪好的部队,比烂罢了,魏军也就那鸟样,第五伦亲自盯着时稍好些,不敢光天化日抢掠,第五伦不看时,各部队立刻给你秀下限。

就比如,他离开长安几个月,留守关中的官、兵们,恐怕已经撒欢腐化了罢?去年的腐肯定是白反了。

而河北战场上,扩军之后,军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猛然跌落,冒犯里闾、顺手牵羊、甚至将百姓说成铜马打杀,抢走粮食衣物,比比皆是。真要按后世标准严肃军纪,魏军十万人里,起码要惩罚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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