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然而未到武隧县之际,本已和张鱼接上头,表示愿意归附的县豪却狼狈地跑来哭诉,说被一支“铜马军”打了。
“是真的铜马,骑兵甚众!恐怕有数百之众,直接冲入县城,烧杀掳掠无所不做。”
“铜马怎会有这么多骑兵?”张鱼自己就是干情报的,表示怀疑:“莫非是上谷突骑打到河间了?”
他知道魏王还安排了一支“北路军”,但据张鱼所知,上谷兵还被阻在幽州一带,莫非是有了进展,前锋抵达了?
张鱼遂派人去武隧县一探究竟,前哨抵达县城时已是傍晚,对面让其对口令,尖兵们哪知道啊,于是就挨了一阵猛烈的箭矢。加上双方一边魏地方言,一边是口音浓重的幽州土话,鸡同鸭讲,一言不合遂打了起来!
这便是张鱼抵达武隧县后看到的情形,双方已经打出了怒火,完全没有对话的可能。
此时天色已经全黑,魏军以为对面人少,想趁着敌人夜晚不好使用骑兵,一举破城。而对方也毫不相让,黑暗中双方越打越猛。魏军连续发起三次冲锋。第三次终于攻上了城墙,双方展开惨烈肉搏战,最后还是被撵了下来。
打了半宿,魏军因为熬不住严寒和伤亡先收兵后撤,张鱼只觉得纳闷极了:“铜马士气大不如前,尤其是守备县邑的散兵游勇,更是一触即溃,今晚这些敌虏,怎如此经打?”
张鱼遂做了初步判断:“看来不是上谷突骑,恐怕是幽州仍有助刘子舆者,发生力军南下助阵啊!”
这是十分重要的讯息,张鱼立刻令人去信都通知马援提防北边来敌,他自己则琢磨着,要在河间发动豪强相助,拖住这支敌兵,不要让他们加入战场。
他带来河间的人不多,只能暂且撤离,张鱼一宿没合眼,到次日天色将亮时,才稍稍眯了会……
但就是这短短的松懈,等他在剧烈的鼓点中再度睁眼,发现己方居然被包围了!
来自幽州的突骑披着毡衣和毛茸茸的毡帽,何止数百啊!几有二三千骑之众,只要他们愿意,绝对能将张鱼这千余人聚歼于此!
张鱼额冒冷汗,就在他以为自己要为大魏殉国时,对面看清楚他们的黄巾和旗号后,却派人来招呼。
“吾等乃渔阳突骑,举义旗,南下助魏灭汉。”
“误会,是误会!”
渔阳突骑原本只是按照吴汉的计划,来河间抢一波粮食,补给军队,岂料刚打进县城,才吃饱饭,占了民房,骑吏们抢了豪家女眷,想赶在大战前快活一番时,却在武隧和一股“汉兵”碰上,一番交战下来,双方各有损伤。
吴汉带着大队人马抵达后,认为不可让这支兵将渔阳突骑南下的消息传出去,遂亲自引兵来追。
眼下吴汉纵马出阵,与张鱼见了面,渔阳突骑昨夜杀了张鱼几十个手下,吴汉却跟没事人似地,笑道:“难怪,我还在想,与匈奴作战,同乌桓血拼,也没这么难打,原来是大魏王师,是自家人啊!”
谁跟你是自家人!
张鱼方才已经惊得做好自刎殉国打算了,眼下一看似友非敌,顿时又气又喜。
气的是渔阳突骑下手极狠,张鱼损失不小,上一次遭友军进攻差点全军覆没的,还是窦周公。不过对面甲骑精锐,不是越骑营那些废物能比的,或许能派上大用场。张鱼也不好痛斥这个叫“吴汉”的渔阳太守,将他又逼到刘子舆那边去,只在问清楚缘由后,以魏王亲信的口吻道:
“我奉国尉马将军之令来河间征粮,如今粮食为贵军所食,这也就罢了,还杀伤我上百麾下,虽是误击友军,但吴太守也实在是太过莽撞了。”
痛击友军是自第五伦在新秦中时就有的优良传统,但经过越骑营与窦融的事后,魏王亲自定了一条军规:不提前通报进入战场被友军误打,活该,但若是确认身份后还“误伤”友军的,也要被惩处。
“如今倒是有个将功赎过的机会。”
张鱼指着南方道:“马国尉正驻兵信都城,吴太守不妨随我去拜见。”
吴汉一一询问张鱼东线战事及魏王对战役的具体的安排,然张鱼为人谨慎,吴汉说什么“心慕魏王,杀汉守,自表为太守”,实在是可疑,甚至不能确认渔阳突骑降魏真伪,这些军事机密岂能细说?
张鱼只想将吴汉骗到信都郡马援军中,扣住此人,让马援直接接管突骑!
然而吴汉亦不轻许张鱼,只道:“既然马国尉与铜马对峙于漳水之畔,那我亲将骑从走侧翼袭其后,而马国尉以正合之,必能完胜!只要打穿东路,魏王的河北之役,离全胜也不远了!”
不行!万一抵达战场后,吴汉忽然反水,助铜马袭魏军该如何是好?张鱼坚持己见,非要吴汉先入魏营,吴汉也留着心眼,表示战机一瞬即失,不容耽误。
完全陌生的两支军队,想建立信任何其难也,更何况是开衅有了死伤后,将领还能假模假样交谈说话,他们属下看对方的眼神,就只有浓浓的恨意了!
双方就这样扯皮半晌,最后不欢而散,决定各打各的,省得今天这样的“误会”再度发生。
张鱼多疑,还是得将这渔阳突骑视为潜在的敌人,向马援示警。
而吴汉也有自己的想法,暗道:“我若随汝入马援大营,就算不被扣下,功勋多寡有无,就得马援说了算。大丈夫宁为鸡口,毋为牛后!”
他吴汉既然要投靠魏王,就不打算给人打下手,要做,就做与马、耿、景等大将平起平坐的方面之帅!
但吴汉对军争亦颇为敏锐,粗中有细,知道何为大局。
渔阳突骑加入东线战场,确实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吴汉遂下令道:“让掉队后至的一千骑留在漳水一线,保持与张鱼联络,适当之时,给那马援助助阵,省得事后彼辈向魏王告状。”
“其余三千,在河间多掠粮食,吃饱喝足,继续随我向西!”
从张鱼口中知晓铜马东路军所在后,吴汉决定稍稍更改一下计划。
“既然铜马军在漳水以东,那其粮道救援,必在漳西!”
光去下曲阳城坚城外吓吓刘子舆可不够,吴汉打算,顺手将铜马的大动脉也给切了!
吴汉回过头,看着赶了几百里路依然士气未衰的渔阳突骑,他们皆燕地男儿,一开口就是慷慨之歌,顿时雄心更壮。
“有此三千骑,幽冀可横行!”
……
吴汉是一往无前的横行猛冲,来自幽州燕地的另一位将军,麾下也是三千人,却是暮气沉沉,满腹踌躇。
腊月中旬,常山郡北部,耿况回首望去,绵延横向的山脉峰峦如聚,上头覆盖着冰雪,像守卫平原的巨人。
而他们拼死拼活也无法攻克的常山关(今拒马关),依然稳固。
常山关是蒲阴陉最大的隘口,若能破开南下,从山区到平原,顺着河流,区区二十里下坡路可至。
然而天下险塞毕竟需要尊重一下,耿况终究未能破关而入,就只能走号称“十八盘”的山路绕道。上谷兵为此要多走两百里山路,沿途蜿蜒曲折,坡度大,转弯急,一面是高山,一面是悬崖,且有些路段山势陡峭,无道可行,得临时架桥才能通过。
费了数日时间,他们才钻出太行山区,兵卒减员不少,战马也损失严重,但好歹是翻过了天险。
进入平原后,耿况立刻带兵进攻了上曲阳(今曲阳县)。
上曲阳和北汉都城下曲阳名字虽像,却不是一座城,甚至不相邻。
下曲阳(今河北晋州市)在巨鹿北部,上曲阳却在常山郡北部,两城相隔两百多里。
下曲阳是大城市,上曲阳却只是个偏僻小县城,夺取并不困难。
难的是上谷兵下一步的去向,耿况接到了寇恂遣轻骑紧急送来的信,讲述了渔阳发生的剧变,以及吴汉的胆大妄为。
那吴汉也是心大,居然请寇恂在他不在时,帮忙照料渔阳政务烽燧,寇恂现在要管上谷、代、渔阳三郡之政,头都要大了。
寇恂又担心吴汉孤军深入,功败垂成,错过了两郡突骑联手,横扫幽冀的大好时机;但又怕他侥幸成功,占尽功劳,让上谷难堪。
寇恂虽然稳重,但毕竟正值壮年,功利性还是有点重,耿况却一点不担心,反而感到一番喜悦。
“吴子颜横空而出,倒是让老夫不必发愁了。”
耿况最忧心的不是如何建功立业,而是怕上谷突骑表现太过卓著,立功太多。
他的长子耿弇年仅二十二,却已经是魏车骑将军,军中二号人物,专领并州军务,前段时间又打了场富平大捷,光芒盖都盖不住。
儿子都这么厉害,若是当父亲的再能征善战,魏王是不是要将幽州也交给耿家啊?耿况担心,魏王伦恐怕会寝食难安,毕竟他亦是以臣子身份反了王莽。
耿况虽然南下,但对直接去协助景丹夹击真定王仍有迟疑,上谷兵绕后确实能一举改变西线形势,但景孙卿是他的故吏,耿况又怕魏王会觉得,他们在撇开王命串联,搞一个“上谷系”出来。
这下好了,有个宁为鸡头的吴汉冒尖,那他老耿,就可以舒服地做“牛后”,笨拙地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又不至于惹人瞩目。
“继续向南,行两百里,击真定郡与井陉关之间粮道。”
拉景丹一把,这是情义;但又不帮彻底,这是分寸。
不愧是学《老子》出身,才四十多岁的耿况,很明白多藏必厚亡的道理。耿弇负责盈,做父亲的负责亏就行,如此耿家才能像月亮一样,虽时有盈亏,却能长悬于夜!
耿况捋须笑道:“后生可畏啊,这天下,还是交给伯昭、马援、吴汉这些年轻人去征伐罢!”
“至于老夫,给汝等做陪衬即可!”
第424章 君王死社稷!
下曲阳城在滹沱河以南,又有一条汉代开凿,名为“大白渠”的沟渠作为护城河环绕,仅南面有出口,在平原上也算易守难攻之地,加上一度作为新莽时和成郡的首府,城池够大,所以被刘子舆看中,赶走邳彤后,将此处当成了北汉的新都城。
而邳彤经营和成数年囤积的粮草,就成了支持铜马大军熬过这个冬天的唯一粮食来源。
刘子舆带头降食省粮,这位皇帝与穷奢极欲的刘玄相反,颇为简朴,一天只吃一顿,可随着腊月将尽,仓中粮秣渐渐见底。
雪上加霜的是,下曲阳与东路漳水前线的补给线,还遭到了一支骑兵的袭击,导致刘子舆与孙登、刘植部断了联络。
但刘子舆也顾不上担心部下了,那支切断北汉大动脉的骑兵,很快就向西突进,将战火烧到了下曲阳近郊!
刘子舆即便不登上城楼,依然能看到城外里闾被点燃,絮絮灰烟升上晦暗的天空。
这支骑兵带着幽燕之地的蛮横和寒意,和一向自诩军纪良好的魏军主力不同,一路烧杀抢掠无所不用其极,但毕竟远道而来,对下曲阳伤害性不大,造成的惊恐却极大。
城内人心惶惶,都在议论:“听说是来自北方的幽州突骑,魏王已尽得燕地乎?广阳王败绩了么?何以燕骑能跨越千里兵临城下?”
随着渔阳骑兵利用其机动优势,将下曲阳外围乡里烧了一遍,烟雾缭绕好似大军围城,城内的众人开始慌乱,连忠心的杜威都跑来劝刘子舆:“陛下,下曲阳危矣,还是前往真定城或南线大营为妥!”
刘子舆虽然不擅长军争,胆子却依旧很大,尤其擅长人心算计,看出敌人的小心思,摇头拒绝了这个提议:“敌骑烧下曲阳东、北、西三面近郊,却唯独留着南边不烧,此乃围三缺一之计。彼辈是骑兵,没有攻城器械,城内尚有士卒数千,足以守备,他见朕在城内奈何不得,这才以恐吓城中,好将朕骗得出奔,朕一旦离开城池庇护,必为其所擒!”
他猜得一点没错,吴汉就存了这样的念头,就等刘子舆傻乎乎出城,成就他的盖世之功!
刘子舆这假皇帝竟能顶住压力,城内却有人被吓坏了,很快,刘子舆接到举咎,说北汉的大司农密谋造反,要绑了皇帝献给魏王。
阴谋虽然被戳穿,但一场屠戮后,下曲阳的朝廷也清洗了一小半,剩下的人虽忠心耿耿,但也力请刘子舆速调真定王或东山荒秃来下曲阳勤王。
刘子舆却认为,一旦下令,那过去几个月的仗就全白打了。
“若是真定王不支援常山井陉关,景丹旬月可破关而入。”
“而一旦南线大军后撤,必是被魏军追击,全线崩溃。”
撤退可比进攻难多了,即便铜马发挥他们化整为零的能耐迅速撤离,想将人全都聚集起来,亦是难于上青天。
“慌什么!”刘子舆强自镇定,斥责了惶恐的群臣。
“昔日高皇帝被项羽射中当胸,却仍谈笑自若,言虏箭中趾矣。相比于楚汉之际,荥阳之困,今日又算得上什么?”
他一挥手,勇气颇足:“只要敌骑的箭还没射到朕脚边,情势就不算危急。”
“令南线发兵二三万归来,驱走突骑即可。”勤王之师多了影响前线战况,少了则是给突骑送人头,刘子舆的决定颇为正确,再给他几年时间,说不定也学着会打仗了。
然而渔阳突骑已封锁了下曲阳通往外界的通道,任何使者都会被射杀,刘子舆一封诏令都送不出去,救与不救,派多少人回来救,已经不由皇帝说了算。
于是便有了南线的渤海王东山荒秃听闻下曲阳告急,情急之下,竟然全线撤退的事出现——不撤也没办法,粮食已尽,铜马在前线撑不下去了。
亦如刘子舆所料,东山荒秃手下将近十万主力,赶了两百里路撤到下曲阳附近,已经只剩下五万,其他要么是见战争不利各自逃走,亦或是在撤退路上被紧随其后的魏军耿纯部衔尾追击,冷不丁咬一口肉。
不过东山荒秃的归来,确实解除了下曲阳之围,使得渔阳突骑知难而退,吴汉顺手击灭了几支铜马散兵后,带着遗憾跑到滹沱河以北,等待下一次进攻的机会。
屋漏偏逢连夜雨,东线的战场也决出了胜负,靠着吴汉截断铜马补给线,孙登、刘植部士气趋于崩溃,与他们周旋许久的马援果断发动进攻,孙登败走,带着残部逃散,不知所踪。而刘植则忍痛放弃了祖辈生活的族邑,收拢残兵近万撤到下曲阳。
如此一来,刘子舆麾下的铜马诸军,合计后只剩下七万余兵。
魏王伦亲征,旗帜即将抵达下曲阳南方百里外的宋子城,其部约四万余。
马援已渡过漳水,向西靠拢,其部两万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