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第五伦没有当场发作,一个新政权,不可能凭空创造一群清廉的官吏,为了让长安运行下去,各官署多是前朝甚至前前朝的官员留任,只有他们才熟悉机构如何运作。
但也是这群人里,藏着太多污垢,彼辈是政权中的苍蝇,纵是第五伦将汉、新堆积无数的垃圾的屋子扫了一遍,但它们依然栖身于此。
回到宣室殿后,第五伦屏退旁人,摊开纸,捏着笔,开始琢磨整件事。
“不反腐,亡国。”
他在纸上写下了五个问题:
“谁来查?如何查?查到了打不打?谁来打?怎么打?”
前两个问题,第五伦已有设计,除了御史台监察百官外,他目前还设置了“丞相司直”这个汉时与御史台并行的机构,本职是辅佐丞相纠举不法,由黄长任司直,人员都是全新的,看来得靠他们,同时监察御史台,适当的时候,将人员清理一遍了。
此外便是以汉、新绣衣使者为基础,建立的“绣衣卫”,由张鱼担任“绣衣都尉”,手下一群年轻的绣衣郎。
“御史台、司直在明,绣衣卫在暗,我还差一个司隶校尉巡行地方。”
然而他想了一圈,竟暂时没有合适的人选能够胜任,要么不合适,要么另有重任。
这就是让第五伦最难受的地方,明明某些人一身毛病,贪财好色,脾气又大,你却不能不用他。因为天下未定,除了道德、能力外,魏王还得考虑忠心的问题。
这便涉及到“打不打”的问题了。
“若我是一个法官,面对此辈,自然是要非黑即白,眼里容不得沙子。”
“但我是帝王,是一国之主,就又不一样了。”
第五伦起身思索:“按照新制定的略人罪、贪赇罪、受金罪、夺田罪等几项罪名,九卿中的好几个,数十个千石官,军中大部分将吏,都要处置。”
但一口气撸光倒是痛快,然后呢,前线仗打不打?后方建设做不做?扫清他们后,士气能提升么?行政效率能提高么?
眉毛胡子抓在一块,一刀切下去可不行,切掉的可不一定是毛发,而是血肉了。
第五伦算是明白,为何反贪多在治世或太平时节,而乱世鲜少有之了。
因为乱世里,多的是明目张胆以兵戈强取的大奸大恶,割据地方的大吏,俨然是一方领主,尽享一地贡赋,根本不需要贪腐;横行乡野的盗寇,杀人越货无人惩戒。
与之一比,暗戳戳利用职权之便捞好处的,反而是小奸小恶老实人了。
所以,这次被司直和绣衣卫发现的问题中,哪些人要公开处置杀鸡儆猴,哪些要隐而不宣,另想办法敲打处理,都是第五伦需要一一甄别考虑的。
但第五伦清楚,“反贪”这件事如此难以处理的真正根源,还是落在第四个问题上。
“谁来打?”
靠自己弟弟出了事还茫然不知的廷尉彭宠?
靠御史台那群暮气沉沉,掩盖大事,只报小事的前朝御史?
靠地方上对新贵、宗室、将军们敬畏不已的县令曹掾?
还是魏王自己捋起袖子亲自下场?
将这些人全撤职了容易,但又要用什么人顶替呢?
没有一支崭新的官员队伍,反贪?只能像王莽一般,反个寂寞,打虎?给自己打个安慰剂罢了。
更何况,在古代反腐……第五伦是个现实主义者,从没报什么希望,但也不能不管不顾,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白蚁杀不光,只能发现一个巢穴捣毁一个,缓解堤坝垮塌的日期罢了。
为今之计,只能以雷霆之势,先干掉一个典型,比如廷尉彭宠之弟,吓唬吓唬其余人。而后定标准,划红线,让官儿们都紧张紧张。
不要害怕政权出现问题,越早暴露越好!现在难以下手,不代表以后也如此。
真正大张旗鼓的反贪,还得在击溃强敌,以及新的官员队伍建起来后。
第五伦心中暗道:“是故,三月初一的文官考试、五科取士,势在必行啊!”
第364章 这是什么样的精神
“臣委实不知,只求陛下给臣一个机会,愿大义灭亲!”
当魏王召见,将其弟在接收右扶风反魏豪右私产时中饱私囊等罪状摆在彭宠面前时,彭廷尉惊愕不已,下意识地请命,由他来办理此案,以证清白。
此人能力确实一般,不但管不好家里人,连家奴平素也颇为跋扈,仗着是廷尉府的人就招摇过市。
“倒也不必如此。”
第五伦看着彭宠,说起两个春秋战国时的故事来。
“赵成侯时,梁车担任邺县县令,他亲姐前去探望他,天晚了才赶到,城门已关,于是她翻过外城而入……”
说到这第五伦停了,笑道:“这城垣当真矮小。”
是啊,就像他这新政权的犯法成本一样,轻易逾越。正因为制度草创疏漏太大,连修补制度“墙垣”的可靠士人都不够,才在短时间内冒出这么多问题。
这个典故后面的事,彭宠是知道的,梁车遂依法砍断了亲姐姐的脚,也算大义灭亲。但赵成侯却认为梁车不慈善,就收回他的官印,罢免他的官职。
第五伦说的第二件事,则是春秋时楚国,大臣石奢抓到杀人犯,竟是他的父亲,于是就将父亲释放,自己去向楚王请罪,最终自杀伏法而亡。
诡异的是,几百年来,这世上的道德,对秉公执法的梁车是一边倒的抨击,对石奢则是赞不绝口,汉代以来尤甚。
其父攘羊,而子证之;父为子隐,子为父隐。孰为直躬者?这时代的评价标准显然是倾向于后者。
“廷尉,你是想做梁车,还是石奢呢?”
彭宠吓坏了,不论是丢官还是自杀,他都不愿意,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第五伦笑着让彭宠稍安勿躁。
“自古律令公正与孝悌两难全,于是余想了个办法。”
“自此以后,但凡主审官有亲属、姻亲、故旧犯法者,审讯时必回避,如此既能全亲亲之意。也不至于如石奢一般,欲同时全忠、孝之义而不得不自杀。”
既然亲亲相隐根深蒂固,正面不好突破,第五伦索性顺势推出一个回避制度。如此既能得到士人一片美誉,又能避免往后的亲属包庇。
“是故彭纯一案,廷尉暂且回避,交由廷尉掾郭弘审讯,何如?”
彭宠这才松了口气,作为掉队最厉害的元勋,他原本靠着替第五伦对渭北豪强开刀,背了好大一个黑锅,稍得增户。可如今出了这档子事,虽然板子没直接打到身上,但封侯恐怕是无望了……
彭宠正要悻悻而退,不曾想第五伦却又喊住了他。
“宗室第一关、第六犊违背《夺田罪》,夺人渭北之田数十顷。有人以为当交宗正处置,但余思虑再三,国法大于家规,这案子,廷尉还是要担起责任来,好好查办!”
好家伙,锅又来了!亲弟弟的案子他能回避,但此事却避不了。
听魏王的意思,此事是要严查的,彭宠知道,事后自己一个离间骨肉的骂名是跑不掉了,宗室们只怕要恨死自己,但他好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立刻下拜:
“臣定依律彻查!”
……
第一、第六两位族长被送去廷尉审讯,归还所夺田亩,再将爵位削一级,降到“男”,不得再担任支系族长。
但第七彪和第四咸却没有公开处理,第五伦给彪哥送去了几分“贺钱”,吓得第七彪当场就要休掉那几个城中豪侠送的小妾。
而第四咸那边,则被魏王唤入宫中小宴,第五伦所言谈没有半分涉及东西市,但第四咸出宫后,便就将收受的大贾贿赂立刻送回。
制度不全,权谋来凑,但红线好歹是划出来了:公开夺田、利用职务之便私吞国家资产,挪用国库发下去的粮食等,处置格外严苛。
至于其余小奸小恶,目前也只能缝缝补补。
二月有春社,往年社日,往往是第五里最热闹的时候,但如今不少宗室都跟着进了常安,居住在北宫里陪伴王祖父,于是宗室的社祭也挪到了刚建成的“田王庙”处——旁边的高庙还没开始重建,田横却已经鸠占鹊巢。
王为群姓立社曰太社,但第五霸却总觉得,这太社看似礼制规整,入目尽是青铜彝器,钟鸣鼎食,可却少了乡社时的热闹亲昵,回头看去,随祭的亲戚们也蔫蔫的,前几天,第五伦对宗室第一关、第六犊的惩处,着实将他们吓坏了。
也有不少人来央求第五霸,希望他能出面说说情,不就是几十顷地么?
第五霸年纪大了,也不太会说道,点了第八矫的名。
“季正,你来说几句罢。”
第八矫应诺,有些话第五伦不方便亲自出面说,他这个做宗正的,就得担起责任来,第八矫也觉得宗室出事,他有很大责任。
“诸位都是诸第亲戚,或是我的长辈,或是我的父兄,但既然矫身为宗正,有规正之责,今日就说几句明白话。”
“不知诸位听没听过一首《五侯歌》?”
此歌耳熟能详,自然是听过的,第八矫道:“王氏五侯被封侯得势后,气势猖狂。为了修筑自己的宫室,竟绕了杜门外,把高都河水引过来。又筑成水中高台,竟然比未央宫白虎殿还高!”
“彼辈肆意盘剥百姓,大肆挥霍,长安人恨之,遂有此歌,敢问诸位,如今五侯何在?汉、新两朝宗室何在?”
“汉家被天下人摒弃不过十余年,王莽被逐出长安还不到一年,如今魏王入主此城。吾等身为宗室,不能辅翼国泰民安也就算了,竟学起五侯来,夺人田地了!难道汝等想听世人也唱起《诸第之歌》么?”
第八矫道:“宗室带头犯法,则国法难行,吾等若烂一点,魏国就烂一片,天下未定,大王方有一州之地,强敌环视。还望诸位谨记,覆巢之下无完卵。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
众人讷讷,但也有一点异样的声音:“宗正纵是引经据典,但前朝王莽对宗室明明十分苛待,为何也覆灭了?”
说话的是第一关的堂弟,看得出来,他仍是不太心服。
这确实是绕不过去的问题,王莽在约束宗室上确实极其严格,王氏五侯全被他打了,王家子弟动辄处死,连欺男霸女都不敢,以至于不少人认为,新室之亡,源于骨肉离心。
“此乃本末倒置。”第八矫哑然失笑:“汝等认为,大王对待宗室,与王莽一般苛刻?”
虽然没人敢直言,但心里确实都如此想。
第八矫稍稍缓了口气,继续道:“大王讲究有功勋者方能受赏,宗室也不例外。从第一到第八,各族首脑,有军功者或为侯,诸如中尉;有劳者为伯,比如我与第四叔父。”
“但就算如此,其余人也念在同宗情分上,封了子男,有一亭一里之食邑。哪怕是普通族人,也都分到了地,坐拥田产数顷到数十亩不等。”
第五伦算是将全宗族都提升到了小地主阶级,最差也是自耕农的水平,但人心不足啊……不少人就希望第五伦把他们这几千人当猪养,还有些人则指望第五伦称帝了,将第一到第八,封上几个诸侯王呢!
但这种念想,今日就彻底被打碎了。
第五霸知道自己时间不长了,其他事帮不了孙儿,但宗族内,还是得靠他来压,遂敲了鸠杖:“无功而受事,无爵而显荣,绝不可能,哪怕宗室也如此。老夫的万里侯,都是在渭北举事,拿下长陵才得来的,老夫两个幼子亦无爵位。大王让汝等衣食保暖,自有田亩,有佃农帮忙做活,甚至还赐城中里闾房宅,若是这都还嫌不够……”
老爷子冷笑道:“就滚回临渠乡,继续亲自种地去罢!”
他扫视在场众人:“若是有人当真想要一乡,一县之食禄,大可入伍参军去。前线在上党、太原开战,士卒浴血而斗,将军奋其智勇,为大王开疆拓土,方能得赏!”
不少人顿时缩了头,有心气入伍挣个更好地位的族人,早就在军中了,剩下的要么是年纪太大,要么年纪太小,亦或是指望靠着“宗室”身份不劳而获的。若是让这群人过的比军中的族人还好,岂不是荒谬?
“纵不愿从戎,亦可学文。”第八矫补充道:“宗族义学开了几年,如今族中日子好过了,弟子已增至二三百人,每年毕业数十。先前制度未明,完事草创,故而得以直接选为郎官。”
“但从三月初一起,纵是义学弟子,亦要先试而后为官吏!”
……
汉朝、新朝时主要的士人录用,还是依靠察举制,靠的是道德名声,人情故旧和家族资产。
第五伦当年正是钻了制度的空子,靠邀名养望而入选,他完全可以说一句:“没有人比我更懂察举。”
占了察举便宜的魏王,却对察举颇为不屑,然而他这政权建立后数月来,录用士人的方式,比汉、新察举还不如。
问:“魏国如今官吏上任的渠道主要是?”
答:“熟人介绍!”
乱世纷繁,连推举都免了,第五伦入主长安前,组建了九卿的草台班子,至于官署僚吏则要慢慢补齐,多是前朝官员留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