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等杜诗的马车艰难经过太行,抵达河东郡时,发现这儿也是一副大战前夕的景象。
阳泉侯张宗已回到此处,他手下的三千河东将士在周原一战大放异彩,人人皆有分地,魏王还亲自授赏,这群河东兵俨然成了魏国极力宣传的标杆,让他们先一步回河东郡,在各个县做巡行。
随着地盘扩大,战争转移到外线,光靠关中人力是不够了,第五伦开始打河东二十万户人口的主意,在功劳的基础上,抬了张宗一手,以换得河东士人百姓羡慕投效。
借着这股宣传的风气,河东太守窦融也开始在春耕农忙结束后,组织人手,杜诗途经安邑时,就看到了源源不断在此汇集的农夫,行进的方向与杜诗一致,听说更早的人,一个月前就被征调去修桥了。
等杜诗到达蒲坂渡口时,去年被新军残部烧毁的浮桥已经修好,巨大的铁牛身上拴着链子。随着腰鼓敲响,背负斗笠、盾牌,脚穿布鞋,打着简单绑腿的魏军,正扛着戈矛,跟着腰挎环刀、骑大马的军官踏过浮桥木板往东行进,人数太多,晃得浮桥吱吱呀呀,过了几天才过完。这场仗,他们也不知是去打上党还是太原……
因为浮桥优先军用,杜诗只能坐船渡过黄河,与前将军景丹的“景”字旗帜擦肩而过。
踏上西岸后,这还是杜诗头一次来关中,有些小小的激动,在路线上,给随行的人提了不少要求。
“先去一趟商颜山,我要看看龙首渠究竟是如何修的。”
“然后沿着白渠、郑国渠向西行进,吾仰慕两渠久矣。”
随从急了:“杜君,大王还在等着你呢!”
杜诗却不管:“只是顺路看看,不耽误,不耽误。”
等抵达关中的粮仓渭北时,看到白渠两边的田亩都犁得很周到,已种下了粟种,青壮离开后,老弱妇孺也在努力灌溉施肥,杜诗才松了口气。
“战事没有耽搁春耕便好。”
正如任光对第五伦预言,说今年春末夏初,陈粮吃尽时,天下必有一场饥荒!杜诗在还算安定的河内亦有此感,因为战乱连年,百姓弃土逃难的缘故,很多地方去岁秋天几乎是颗粒无收,魏王的江山,全靠渭北、河内、魏郡的粮食撑着,拆东墙补西墙而已。
若今岁春耕再荒废,那大饥就要周而复始了。
等抵达长安附近时,杜诗才被巡视城门的中尉第七彪告知,魏王出巡新设立的“上林县”,让杜诗来了直接过去。
第七彪颇为不满,打量着杜诗道:“得了大王召唤,竟来得如此之迟,还不速去谢罪!”
正好张鱼也要去上林奏报,便带着杜诗同行。
上林既然设县,便不再是禁区,不论是官吏还是平民百姓,都可以自由出入。
杜诗正看着上林边缘新开垦出的土地,以及住在宫苑里的长安移民,听张鱼介绍此处近况,却忽听一阵嘈杂之声,座下马匹也不安定乱动起来。
竟是一群人呼呼赫赫地从林子另一端冲了出来,手里端着弩,肩上扛着矛与猎叉,正在追一只野兽,那野兽一瘸一拐,一头扎入猎人们的包围,挨了几箭后蔫蔫倒下。
走近一看,好家伙,一头吊眼白额的猛虎倒毙在地,身长丈余,额上赫然有个“王”字!
“魏王在游猎?”杜诗下意识地这么想,心里略有失望,士卒在外作战,百姓躬耕于田亩,实在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啊。
不料张鱼哈哈笑道:“大王不喜狩猎,此乃打虎队也。”
原来,上林在过去两百年中,作为皇家园囿,人为投放了大量野兽,王莽时更将虎圈里的虎豹全放了,以至于这曾是农田庄稼的方圆三四百里,成了猛兽栖息之所。
如今第五伦迫于粮食压力,开发上林,自然就要与猛兽们争夺生存空间,一时间,被撵得四处游荡的山牛、野猪拱开篱笆,闯入农田吃秧吃苗,好不容易开出的地,被它们一乱闯祸害得没了收成。
而猛兽更是出没于各村闾宫苑之外。
张鱼道:“从正月设县至今,有两万户百姓相继进入上林,而虎豹熊兽伤人一百二十,咬死人三十二,伤家畜以千计,在昆明池附近,竟有猛虎闯入牛栏,从渭北好不容易调来的耕牛数十头,被咬死大半。”
人饿,猛兽也饿,根本没有共存的可能,于是第五伦将京畿猎户组织起来,建立了十几支打虎队,专门在上林打猛兽。
“打死豹子每队奖谷一石,布一匹;打死老虎每队奖谷两石,布两匹,二月至今,已打杀虎豹熊等二百有余。”
每队十人到数十人不等,打死的虎豹皮、肉,打虎队还能自行处理,故而积极性很高,杜诗路上还见到拎着刀叉棍棒,张着罗网的猎户在往更深的林子里走。
如今路上已经安全了不少,张鱼道:“听打虎队说,猛兽与野猪,在往上林以南深山中走。”
杜诗颔首,赞道:“吾尝闻周公时,驱虎豹犀象而远之,说的便是这样的事罢?”
等抵达魏王所在,拜见第五伦请罪后,第五伦也不怪他晚到,只问:“可去郑国渠、白渠看过了?”
杜诗老实回答,第五伦遂对旁边的群臣笑道:“余说什么来着?杜君公见了沟渠,就挪不动脚。”
末了第五伦又道:“秦汉在渭北修沟渠,方有今日沃土粮仓,上林因被辟为园囿猎场,水利耽误了。”
他让人将地图取来,给杜诗这管水的安排了任务:“上林中有沣、涝、潏、滈、浐、灞等水流经,如今开辟的万亩田地多在水畔,但灌溉沟渠没跟上,余调君公来做司隶都水监,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这六条水畔,开辟沟渠。”
打个比方,天然的河水是大血管,那人工开凿的灌溉沟渠就是毛细血管,连接到农业区,让土地得到滋润,而不是只仰头等天下雨。
“上林县两万户,将近十万人,其中丁壮也有三四万,我不征调入伍,让县令、屯田官听你号令,治粟校尉、少府也会加以配合,入秋前先完成十道干渠,可能做到?”
这是大工程啊,看来为了让今年秋收增加,魏王也是下血本了,但杜诗心里没底,一时间没敢应下。
第五伦又道:“君公一路西来也看清楚了,战事连绵,今年肯定会有饥荒,上林每多开一道沟渠,多种出一石粮食,就能少一人饿死。”
“先将最急需的干渠开出来,水车也修起来,给来上林县民屯的百姓充足水溉。等夏秋农闲时,再在各水流、沟渠上修建水磨、水碓等。”
第五伦笑道:“去年与君公在河内的约定,余还没忘。”
杜诗当然记得,当时第五伦与他展望了往后要在全天下有水的地方,多修水磨坊、水碓、水力大纺车。
这也是杜诗从无所谓谁当权,到为第五伦倾心效力的原因。
杜诗遂咬咬牙,立了军令状,“此愿景,当先从关中,从上林县而始!臣一定不负大王厚望!”
……
第五伦让杜诗去熟悉官署,同时与任光研究干渠路线。
专人负责专事,杜诗负责管好水利,至于如何基于《氾胜之书》等农书基础上利用现有的条件改善耕作技术,增加亩产,那就是治粟校尉任光和他手下农官们的活了。
而第五伦也从张鱼手中,接过了黄长监察到的消息,只叹了口气,他对贪腐揩油,管得不算很严,但有些人,确实做得太过分了。
“不止上林有虎。”
“官府之中,也有‘老虎’要打啊!”
第363章 反了个寂寞
御史中丞宣秉,直到魏王进了官署才得到通报,连忙将饭菜咽下,涮了口,匆匆出门迎接。
“竟不知大王亲至。”
第五伦却笑着让宣秉免礼:“百事待举,余知中丞忙碌,不必多礼。”
这御史台的主官,本是御史大夫,但前汉末年,将御史大夫改称大司空,御史台就改由御史中丞掌管。
第五伦恢复了官名,职权却没有出现变化:因为御史大夫景丹被魏王当两个人使唤,一手军一手政已经极忙,哪还有空管监察?遂交给冯翊郡云阳人宣秉来担此重任。
宣秉字巨公,不但在汉时做过御史,为政清廉,数次强谏汉哀帝,王莽时他辞官隐居,后期还被五威司命找罪名抓了。
其子宣彪更做了猪突豨勇,追随第五伦去了新秦中,乃是最早旧部。第五伦做了郡守后加以援救,让宣秉得以释放。只是他也不敢在关中久待,遂去了上郡,因为上了年纪,年前犯了病,开春后才辗转南下。
既然是同乡、旧部之父,第五伦又对其有解救之恩,宣秉政治上靠得住的,也是最适合入主御史台的人选。
步入御史台,第五伦看到御史们的伙食都是未央宫标配的两菜一汤,不能保证顿顿有肉,但鱼肯定有一条。
唯独宣秉,自带瓦器,食蔬菜,又听说他经常几天不回尚冠里的家中,就在府邸中睡觉。
第五伦遂再往里走,却见尽是简单的布衣布被,与小吏无异。
魏王遂感慨道:“前朝的楚地二龚虽清苦,却仍比不上你云阳宣巨公。”
龚胜乃是前朝大臣,也管过监察,王莽王代汉征辟他入朝,龚胜绝食而死,第五伦这比喻,寓意很深。
宣秉谦逊道:“臣当年隐居躬耕时习惯了……”
第五伦却板着脸道:“但御史台事关重大,若巨公病倒了怎么办?”遂令人送来布帛帐帷等生活用具,让宣秉就算在官署住下,也更舒服些。
旁人退下后,第五伦就坐,看着宣秉道:“巨公所奏之事,余已察之,今日来御史台,却是与卿谈谈。”
原来是前几日,宣秉有鉴于魏国进入长安后,律令未明,汉末新莽贪腐之风气渐渐抬头,提议加以整治。
第五伦颔首:“中丞打算如何做?”
他记得很清楚,王莽时代,也做过极其“严格”的反腐,对贪污受贿官员,收其家所有财产五分之四以助边急。并动员鼓励小吏告发上司、奴婢告发主人,冀望以严刑酷法杜绝腐败。
然而结果嘛……腐败却愈演愈烈,打了一圈下来,老虎、苍蝇确实落马不少,但却未能挽救新莽国运半分,更是将整个官吏阶层都惹怒了。
连宣秉这种以廉洁为己任的人,都没法理解王莽的作为:“正所谓行有不得,反求诸己。新室以国家尚未安定为由,上自公侯,下至小吏,皆不得俸禄。后来则与一地灾异挂钩,丰年增俸,荒年少俸,灾年无俸……结果年年灾荒,如此诸吏不得饱暖,自然铤而走险,并为奸利,加紧勒索百姓,岂有不贪之理?”
“王莽自己想做圣人,也欲让斗食小吏以圣人为准则,自然不可。”
宣秉向第五伦推荐了他比较中意的法子:“还是汉宣帝反贪较为妥善。”
“神爵三年,汉宣帝颁布诏令:吏不廉平则治道衰。然而小吏皆勤事而俸禄微薄,欲令其无侵渔百姓,难矣!遂让吏员百石以下增俸十五。”
原本西汉官员的俸禄,从中央政府到基层,官职一共分为20多级,职位越低,俸禄也就越薄。汉宣帝从小在民间长大,没少见到百姓受官吏盘剥勒索的情景。
不过这位皇帝没有义愤填膺,拿小吏开刀,反而将基层公务员工资涨了一半。希望他们生活稍稍宽裕,不必像非得挖空心思从百姓身上捞油水才能活。
宣秉对此颇为赞誉,但第五伦却认为,高薪养廉起到的效果,实在是太随缘了。但好歹比王莽强,至少汉宣帝得到了好名声。
但第五伦没明说,只笑道:“甚善,余已令人衡定俸禄等级,废除王莽时恶政,从三月起,将俸禄恢复到汉时水准。”
第五伦知道,王莽取消俸禄的一大原因,是新朝初年全盘继承了前汉的积弊,冗官极其严重,财政不够发工资了。
相较于老王,第五伦则要轻松很多,整个关中几乎都被打碎重组。
如今的长安城里,除了三公九卿和一百六十闾必须的吏员外,没有大肆扩招,前朝的公务员也不一定能留任,靠着战乱沙汰大量人员后,吏员总量不到新朝时的五分之一。
魏国轻装上阵,第五伦才有底气给在任的人发足俸米啊,也不必考虑已经基本废掉的铜钱和通货膨胀。
再往下聊,宣秉就受限于他老儒生的见识,没法再给第五伦提供更多意见了,魏王离开御史台后,只暗暗叹息:
“这已经是国中能找到最清廉的官了,可他除了道德教化外,也没任何有成效的办法。”
至于“乱世用重典自然能治贪腐”的天真想法……第五伦只不好说,自己官府里的“老虎”,就是堂堂廷尉彭宠的弟弟,右扶风功曹彭纯!
这小子被绣衣使者查出,在右扶风接收反魏豪强资产时,中饱私囊,大捞好处,他兄长彭宠如今还不知情,但难辞其咎。
此外,中尉第七彪将几个女子带回家纳为妾,而她们很可能是城内轻侠送的礼物,希望彪哥能包庇。
第一关仗着宗室身份,让云阳县将一部分谋反豪强的土地转到他名下,第六犊也被怂恿着掺和,这两人都住在北宫,陪着第五霸呢。
还有司市官第四咸偏袒故旧,让他们在东西市场占据好位置;商颜侯郑统的手下在蓝田喝醉酒,将百姓打成重伤。郑统给当地官员塞钱大事划小小事化了,而蓝田丞根本不敢收受,直接判无罪……
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旬月之内发生的事,人非圣贤,第五伦的族人、将吏们,各有各的缺点,好色、贪鄙、护短。在政权建立后,这些毛病暴露、放大,甚至被人利用。
但最让第五伦震惊的事是什么?
“这些事,负责监察百官的御史台竟无一上报,还是绣衣卫的张鱼等派人巡行地方时打听到查出的……”
第五伦今天忽然来和宣秉谈心,就是想试探试探宣巨公,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若被他信任的宣秉都是两面人,那第五伦就得面对真正的老虎窝了。
亏得一番试探下来,宣秉是当真不曾知晓,倒是御史台的御史们神色慌张,多半是自作主张、欺上瞒下了。
他们报上来的,都是没背景的贪腐事件,反正一个月十来起处置着,谁也不能说御史台不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