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312章

作者:七月新番

但仍有很大缺口,于是便开始了传销似的拉人,由故吏推荐熟人或旧僚,主官稍稍考核,合格者录用。

没有统一的标准,没有严格的程序,这才会有彭宠之弟靠着兄长关系,混上右扶风功曹的情况出现。短短旬月,政权中便良莠不全,小吏们拉帮结派,不管不行了。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需要新鲜血液注入啊。”

出了一些糟心事后,第五伦痛定思痛,更觉得统一标准的考试势在必行。

后世一听“考试”便想到隋唐科举,却不知汉朝的考试制度,早就推行上百年了……

宣室殿中,第五伦在为三月初一考试做最后的安排时,便感慨道:“光是让考试在世上推行,董仲舒,就值得尊称一声‘董子’了。”

这董仲舒将《尚书》里考试一词单独提出来,向汉武帝提出倡议:“考试之法,大者缓,小者急;贵者舒,而贱者促。”

“诸侯月试其国,州伯时试其部,四试而一考。天子岁天下,三试而一考。前后三考而黜陟,命之曰计。”

好家伙,月考、季考、年考,全都齐活,第五伦可算是找到万恶之源了。

不过真正让考试制度落实的,却是董仲舒的同门公孙弘,他的一大政绩则是创建了太学。

这考试作为与察举平行的取士方式,便放在了太学里。学成者都会参加官府组织的考试,射策岁课甲科四十人为郎中,乙科二十人为太子舍人,丙科四十人补文学掌故。

而对于考试成绩低下,在学校里也不好好学习的人,则被赶回老家去……

汉时太学生少,基本都能包分配,到了新朝太学扩招,上万名太学生,每岁只有一百个考取名额,内卷实在太过厉害,遂有皓首穷经,在太学苦读数十年而屡试不中者。

第五伦特地让管教育的太师张湛做了调查:“太学生以三辅居多,莽末战乱,外郡大多跑回家了,但京畿尚有数千人分散在各县……”

这也是第五伦欲推行一次考试,将可用的读书人吸取进政权的底气。

事急矣,他根本等不得新式义学的鱼苗们长成,现在就要把池塘里的鱼儿一网打尽!先用着再说。

新朝时,一万个太学生抢一百个名额挤破头,如今魏王考试,就全都不来?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但只要鱼儿们听见撒食声来了,网眼是大是小,要筛选怎样的官吏,则是第五伦和考试内容说了算,只要钻进来,就是他的形状了。

“我作为最终主审者,诸生皆是魏王门生,而我,则直接作为他们的举主!”

一念至此,第五伦心中不由又感谢起了那人。

“你省吃俭用,留下的黄金数十万斤,堆积成山。全留给我,成了创业的本钱,至今连小半都没用下去。”

“你大搞教育,太学扩招,自己只拿来哭天闲置白白养着,却为我积攒了一批乱世里好歹能做吏的读书人。若无他们,我这场考试,根本办不起来。”

第五伦都有点想王莽了,笑道:

“这是什么样的精神?”

第365章 私货

自二月初一魏王还都于长安后,位于城郊的太学也顺利复学。

躲避战乱回跑回家、或为一口吃食混迹在军队里的弟子们虽尚未归来,但昔日的老博士们,却已经就位。

尽管第五伦还没颁布正式的博士名额,但为了曾经那二十个铁饭碗,博士们脸上笑吟吟,心中却已相互提防敌视。

太学博士的名额本来很少,汉宣帝石渠阁之会后也不过十二位,汉末时增加到十四。王莽时古文经大兴,遂增加了《古文尚书》、《毛诗》、《周官经》、《逸礼》、《左氏春秋》五种古文博士,加上本已失传,王莽却令刘歆和桓谭恢复的《乐》,凑齐了二十博士。

每个博士下面还有高弟十八人,合计三百六,如此才能教授上万人的太学生,长此以往,学术也成了生意和传承严格的手艺。

弟子还没回来,老师先打起了架,复学不到一月,屋舍间的残垣裂瓦都没清理干净,太学内就掀起了一场内战!

最初只是正常的学术争执,慢慢地上升到人身攻击,最后是不死不休,太学成均馆中响起了这样的呼喊!

“古文之学,乃是刘歆所创伪经,如今魏王肇基,古文及伪乐经六家,皆新莽余孽,学贼也!应当立刻逐出太学!”

国由是今文博士,上个月追着第五伦绕京兆跑了一圈,求了五次,头都快磕破了。

但如今的他,却又以“劝谏魏王还都”为己功,俨然成了太学领袖,振臂一呼,掀起了驱赶古文经的运动。

古文经和乐经六家博士灰头土脸,换了十年前,他们才是被王莽钟情的显学,刘歆从古文里找到了不少禅让代汉的证据,如今王莽被逐,刘歆跑到陇右,他一手开创的古文之学,自然也没了靠山,落到今日人人喊打的境地。

若真要坐下来辩经,再打一场石渠阁,古文绝不退让,可如今论及政治正确,他们也无话可说,谁让祖师爷刘歆背叛了他们呢?魏王还让众人进太学,已是极大宽赦。

今文十四家群情激奋,都想趁着魏国肇造的机会,将古文的渣滓余孽轰出太学,完成反扑,就此奠定新王朝的学术基调。

但就在他们在太学一席之地而蜗角之争时,却听到两个消息。

好消息是:“魏王将重开射策考试!射策岁课甲科五十人为外郎,乙科一百人为舍人,丙科两百人补百石吏!”

尽管不少人得从基层小吏做起,但这数量,是王莽时太学射策考试的三倍还多,不想入军中为斗食的弟子不用愁就业,老博士们岂能不喜?

然而坏消息是……

“大王欲以五科取士,而经术,居然只是其中之一?”

众人面面相觑,魏王莫非是要打压经术?他们也顾不得争执厮打了,立刻前往桂宫的奉常官署,要询问个究竟。

“诸位休要听人胡言乱语。”奉常王隆除了礼仪、祭祀外,还有责任管理太学,早料到他们会来兴师问罪,只让老家伙们坐下说话。

“大王所定五科取士,大多数人考的,其实是四科,共计百分。”

“其一为经术,占分最多,四十分。”

“其二为策论,也就是按照所给题目写五百字以内文章,议论当前形势、或向朝廷献策,占三十分。”

“其三为数术,占二十分。”

“其四是常识,只占十分……”

老博士们没听明白:“何为常识?”

你看,连常识都不知道,王隆笑道:“主要是本业,也就是农事,诸如几月种粟,几月收麦,夏耘如何耘,二十四节气有哪些。”

“这还用考?”有位老博士义愤填膺,但一张嘴发现……他皓首穷经,只关心经术和师承的上百万言对经传的解释注释,书窗外头的事,还真不知道!

王隆道:“农为万业之本,但有人养尊处优,五谷不识,这要是做了官,如何了得?”

“还有第五科,乃是‘明法’,就是汉时的明法科,此乃特科,专为那些刑律之家,代代相传大小杜律的士人开设。”

听到这老博士们才明白,魏王的考试,和汉朝、新莽时的太学考试大不相同。

过去是学上几年十几年,由老博士们来出题考较,精通一经者可为官,纵是不懂时势、不会算数,甚至没有常识的人,也能跻身为郎,在皇帝身边待几年外放做县令、县丞。

可如今,魏王却似是想要全才。

国由等老儒惊呆了,在奉常官署他们不敢骂,等回到太学后,都齐聚辟雍馆内,捶胸顿足:“自汉时孝武皇帝推明孔氏,抑黜百家,儒术独尊,至今百余年矣。策论也就罢了,数术乃六艺之一,也还尚可,竟尊刑名农稼,这是乱圣人之学啊。”

“然也,孔子说过,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像汉时射策一般,让吾等出题,专考一科足矣,何必加什么‘常识’?”

“诸君!”有人起身呼吁道:“不轨不物,谓之乱政,此乱政之行也!吾等不能坐视圣人之学被刑名策术农稼挤占,此事必争!”

“然也,吾等争的,是万世之本!”

……

到了次日,王隆被第五伦召入宣室殿,魏王笑着给他展示了尚书台陆续收到了二十多份太学博士奏疏。

王隆惭愧地垂首道:“臣管辖太学,虽对博士们好好解释,然未能阻其非议反对,有罪!”

他提议道:“大王,接下来还是要派人去好好抚慰,以免太学博士带着自己的弟子,到未央宫叩阙绝食,耽误了下月初一的考试……”

“他们敢么?”

第五伦乐不可支,笑道:“文山啊文山,你高估彼辈的骨气了。今日召文山前来,是想让你与余共赏奇文!”

说着就打开最上面、国由的奏疏,让王隆看看。

“大王发德音,下明诏,臣老怀欣喜……”

王隆颇为惊讶,往下看去:“汉元光五年,汉武试五经博士对策,遂有董仲舒《天人三策》,有公孙弘白衣为相,今大王增试策论,乃理推画一,时契大同也。”

“周时教之六艺,其六曰九数,而孔子尝为委吏,为乘田矣,亦不敢旷其职,必曰‘会计当而已矣’。”

这典故第五伦都不知道,一问才知道是孟子说过的话,意思是孔子年轻时当过小吏,算数很厉害,大概是最早的会计……这也成了国由支持考试里加数术的依凭。

文中又曰:“诗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是故官吏必有农稼之常识。”

王隆看完,叹为观止,其他文章他一一看过,二十多篇,竟无一抨击,全是大唱赞歌的,与他们刚得知五科取士时的义愤填膺,截然相反。

第五伦却丝毫不感到意外。

“如今还留在太学的博士,都是些什么人?”

“他们曾摒弃养士两百年的汉家,拥戴王莽。”

“他们曾跟着王莽在太学哭天诅咒余,但在王莽出奔后却又无一人殉新。”

在被饥荒和寒冬教做人,在被第五伦五过长安不入的PUA后,这群人,留在长安的儒生们,怎可能还铁骨铮铮呢?

第五伦笑道:“余还没考策论,这些老博士,就一个个引经据典开始写了。”

王隆想象中老儒们会叩阙、绝食,让弟子抵制考试,有那胆子么?

第五伦很清楚他们的软肋,经过战乱动荡后,这是士林最虚弱的时候,内部还有今古文分裂。

“魏国的博士人选、名额还没定,彼辈都伸长脖子盼着,岂敢在这节骨眼上,拿学派前途来强谏?一旦被逐出太学,那就是罪人,死了都没脸见师长。”

所以这群人最关心的是什么呢?是哄骗同行上书强谏,而自己则歌功颂德,如此解决潜在的竞争对手。

结果二十多位老博士,竟没有一个糊涂人,他们在奏疏中都不忘描述自己对魏王如何忠心,学派如何悠久,甚至露骨地自荐。

“希望那四十分经术题,考的就是其学派的学问,彼辈愿为余出题。”

第五伦乐了,卷,士林和学术圈实在是太卷了。老儒们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明白无法违抗魏王的决定,于是,如何往那有限的经术题中,塞入自己学派的私货,才是关键!

若能得逞,得到魏王青睐的学派,就能成为当之无愧的显学,众人都知道,做官的考试考什么,士人就会热衷什么。

学而优则仕,若是五经不能俯身而取青紫之绶,又岂会在百年内,被所有士人奉为圭臬,争相而学。同属儒学的荀、孟反而成了孤僻冷门学问?

某个五经学派,诸如左传,不能入选太学时,则无人问津,一旦成了晋升阶梯,就有无数人挤破脑袋争着来踩。

“今文十四家觉得,这是复兴壮大各自学派的良机。”

“古文六家则以为,这是延续古文经的最后机会。”

但他们的指望,全都要落空了,只因遇上了第五伦这不当人子的主考官。

第五伦道:“此番考试,经术题就由文山来出。”

“我?”

王隆大惊,连忙以自己学问浅薄,难以服众推辞,但第五伦却不管:“以士人开蒙就学的《论语》《孝经》为主,不必加五经内容。”

如果说五经属于儒学的高等教育,那论语、孝经就是启蒙教材。

第五伦不打算将门槛设太高,毕竟这次参与考试的,不仅有太学生,还包括第五伦家的义学子弟,乃至于所有愿意报名,并在三月初一来长安南郊的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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