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先生与我相识甚早,去岁投奔于邺城,为主薄,替我联结鲍永、刘林互保于河北。又随我入关,书讨莽檄文,劝降北军,奔赴陇右,说得隗氏立刘婴为帝。魏鼎肇造后,迁为典客,今析新丰之东、鸿门之上为寿安县,封先生为寿安侯,食户两千。”
第五伦道:“先生对这地名,不陌生罢?”
怎么可能陌生?冯衍下拜,竟感动不已,他预想过自己会封侯,但没料到第五伦会这么细心!
“先将军讳(冯)奉世,卒后葬于寿安乡中,当地地势高敞,四通广大,南望骊山,北属泾渭,东瞰河华,龙门之阳,三晋之路,通视千里,览见京都,乃是上佳之地,遂定茔焉。”
冯衍辞兴大发,说道:“忠臣过故墟而唏嘘,孝子入旧室而哀叹。遭乱世之祸,坟墓芜秽,春秋蒸尝,昭穆无列,每念祖考,心颇哀之。”
“而今大王封寿安予臣,是让臣能守先祖之墓也!”
冯衍颇为满足,这也是第五伦封爵的一个策略,功臣们最高兴的不止是高爵富封,还有两样:一个是封给他们家乡,另一个,就是赐予祖先坟冢所在。
“只是渭南尚不在我军手中,等待收复之后,敬通可归去修孝道,营宗庙,广祭祀。”第五伦这是将一件空手套白狼的事,弄得冯衍心甘情愿。
他还勉励冯衍:“陈平为高皇帝出六奇计,遂定天下,我还望先生能至少为我出五计。”
“对了,东方形势如何?”
冯衍最近布置的是前期工作,按照第五伦的思路,对散装的北汉、绿汉诸侯分别攻略打探,颇有所得。
他禀报道:“北汉的赵王刘林、广阳王刘接,忙着召集诸刘合兵,应付流寇铜马军。那铜马是越来越强势了,河北诸贼都随之而动,聚众十余万,声势不亚于赤眉,青州的平原郡,冀州的河间郡,幽州的渤海,皆为其寇乱。”
北汉的建立,也有河北诸刘必须联手对付流寇的压力在,他们暂且顾不上觊觎魏郡。
冯衍还打听到一件事:“真定王刘杨与赵王不是一条心,向西接管太原郡后,忙着向雁门、代郡扩张,我看这一位,野心也不小。”
而绿林方面就更加微妙了。
“绿汉的襄邑王成丹贪财,淮阳王张卬好杀,比阳王王匡草莽无识,满足于控制一郡,皆不足道也。”
“唯独镇守弘农和新函谷关的舞阳王王常,颇有见识,对我派人送去的金帛拒之不收,分于属下。近来正调兵遣将,以万余人向西进发,已抵达湖县,控制矛津,与我河西、河东两地对峙。”
这也是冯衍匆匆赶回告急的事,第五伦皱起眉来:“好个王常,这是招揽我不成,遂铁了心要帮刘伯升与我为敌了。”
第五伦倒也没后悔当初没杀了王常,留着这绿林异类让更始猜疑,或许更有用。
冯衍亦道:“就怕河东初定,人心不稳。”
第五伦倒是不愁:“河东才遭了‘王师’祸害,对我军解救感激涕零,岂会再容名声也不好的绿林贼寇入境。”
“王常最多是替刘伯升牵制我军,就算他敢进攻,河西、河东已留兵上万,由窦融等人驻守,无需忧虑。”
他担心的是哪呢?是西边,己方的防御,在与陇右势力交接的右扶风十分空虚,刘伯升若真要打渭北,从那儿渡渭是最简单的。
刘伯升的前锋,也确实在向西进发,这或许是声东击西之策。
第五伦露出了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我何不遂了他们的意?”
……
冯敬通怀里揣着侯印很是满足,出了门后遇上来禀事的任光,瞄了一眼他腰上也挂着侯印,遂拱手道:“治粟内史。”
“冯典客!”任光腰揖得比冯衍还低。
冯衍故意拍了下脑门:“往后,吾等或许应以爵位称之了。”
“不知内史所得封号是……”
“千五百户之侯,不敢与冯典客相比。”任光依然很谦逊,他确实没有太过硬的功,只有劳。一直以来都是在关中附近内线作战,任光起到的作用远不如萧何当年,他甚至以为自己只能混成“伯”,还是第五伦抬了一手。
见冯衍对其余人都封了什么很感兴趣,任光遂故意迟疑了一会,才低声一一告诉他。
魏国五爵,公爵空悬,无一人得之。
而唯一的万户侯,是不肯做太太上王的第五霸,对此大家都理解。封号也遂了他的心意,为“万里侯”,第五伦亦未敢封,而是拜。
而封地,第五霸也不要实际控制的,竟让第五伦将诸第真正的老家,田横三兄弟的故乡,远在青州千乘郡的狄县封给他!
“此举是欲勿使诸第忘记,他们最初从何处来。”
第五霸已经知道孙儿之志,也相信他迟早会打到东方!最近更有传言说,魏王打算恢复故姓了,但尚是小道消息,未经证实。
往下就是五千户档次的四人:马援,军中校尉多出马援麾下,是他们的老上司,在新秦中草创,在魏郡练兵,攻克武安县、击破迟昭平,每一战都有他。虽未随入关,但一战下河内,亦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万脩、耿弇二人稍次之,皆封予中县,户数一模一样,在第五伦的微操下,入关之战,河东之役,故意让万脩、耿弇立差不多的功劳,平衡玩得很好。
而耿纯作为稳住东方的压舱石,也不能亏待了,但他确实没有太多战功,再次之,毕竟第五伦还给了他左丞相。
再往下,四千户竟然直接空缺,三千户有王元、马员等重点安抚对象。
两千户有景丹、窦融、冯衍、第七彪等。
千户以上的有任光、郑统、第八矫、王隆、宋弘、史谌等,加上后至的张纯,侯爵一共十九人。郑统是万万没想到会有今日,还是他龙首渠与渡河两战太过抢眼,被第五伦视为军中典型人物。
倒是廷尉彭宠混得比较惨,因为只立了下新丰一个功劳,加上他曾大败于华山,只混了个伯,与梁丘赐等降将同列。
其余伯、子、男也有数十人,不足一一道来,基本以渭北豪强和第五伦的族人、军中有小功的将吏为主。第五伦还在筹划不同于秦、汉的军功爵,好让功劳不及五等爵者也能享受到升级的快乐。
冯衍听罢,先是觉得景丹后来者居上,也没见他立什么功劳啊,怎么封户比自己还多了几百?且第五伦还如此倚重。
又得知第七彪亦是同列,封户还一样,冯衍心里顿时老大不快,只当任光是自己人,不由脱口而出。
“我竟与第七彪这等粗鄙之辈为伍?”
而任光忍着笑意,不由想起封侯当天,一直没搞清楚自己位置,觉得“与耿弇同功”的第七彪也当众抱怨道:
“封侯本是好事,但我,竟与冯衍这等口舌之辈为伍!?”
第305章 横跳
“第五伦之器小哉!”
长陵县西乡樊氏庄园里,响起了这样一个声音。
这若是个女子之言,只怕要引起误会,可惜是个年过五旬的老汉所说,倒是大煞风景。
樊筑将去栎阳领来的印绶往案几上重重一拍,吓了正在做针线的小妾一大跳,就坐在榻上,抚着大胡子生闷气。
樊氏历史悠久,乃是樊哙的后代,大汉开国元勋,立下了赫赫战功,高皇帝时封侯,定食舞阳县五千四百户,名列前茅。
然而后来樊家因卷入吕氏之乱失侯,孝文宽容大量,又复侯。
孝景帝时又因为闹出借种绿帽丑闻失侯,就此中断百年,汉宣帝时思及开国功臣勋劳,重新复侯,安置到了渭北长陵。
可等到,王莽代汉,他们家的爵位又丢了!
几次反复后,樊家传到第十代家主樊筑,再度迎来了转机。
去栎阳前,樊筑是颇有信心:“我与魏王是故交,当年长平馆之会,魏王和景丹皆驾杂色母马,众人皆笑,唯独我看出他绝非凡俗,如今果为诸侯。”
樊筑却是记错了,明明是他率先面露不屑,而第五伦对他的观感很差,因樊氏为富不仁,小本本上还打了“×”,只待以后收拾。
再者,起兵诛莽时,樊家犹豫了许久才跟着王元举旗呐喊,没有出一点血,这之后第五伦击河西、河东,也未有贡献,粮食都没捐一石,就坐等分果子了。
如今樊筑巴巴跑到栎阳,本以为他家怎么也能混上千户侯位,喝个汤,结果却只得了个“子爵”。
“这不是将我家连降两级么?奇耻大辱,奇耻大辱。”
樊筑怒从心起,其实他家没落已久,早就是一个小地主,实际控制的地盘也不大,一个亭,但过去的身份却依然固守不放,把祖先的功勋当成自己享乐理所当然,还想用前前朝的剑,来获魏王的爵。
“王元也不曾出大力,他凭什么是三千户侯?”
“新秦中的张纯来投得更晚,他怎么复了侯?”
樊筑却不曾想,王元与第五霸是朋友,赌注下定后积极参与魏国建制,甚至愿替第五伦跑去陇右与隗氏通洽,还是渭北豪右领袖,一呼百应,他有么?而张纯一来就献上四个县,说话又好听,他有么?
但樊筑就是觉得委屈,魏王封赏,不平!只要给他的不够多,就是不均!
恼恨之下,樊筑将“西汉”辗转送来的侯印翻了出来,在方望建议下,隗氏倒是大方,一口气让渭北几十家豪强都复为列侯!但先前樊筑觉得这是空口承诺,陇右太远,没法兑现,不如近点的第五伦靠得住,可如今看……
“不愧是田齐迁虏余孽,寒门家人子,眼界、心胸皆不够大,第五伦恐怕难以成事。若陇右的元统皇帝打过来,我樊筑,第一个起兵响应真天子!”
樊筑爱不释手地盘着“侯印”,期盼陇右早日东进,而魏国的子爵印被扔到箱底,旋即,他又念起前两日对岸送来的消息。
“哪怕是刘伯升,对吾等豪右,也比第五伦要好。”
他听人说,刘伯升不愧是柱天大将军,颇为大方,给渭南豪强分了他们觊觎已久的上林苑。樊筑的朋友萧言当初率先南下投奔,就得了一大片,如今也是刘伯升身边的红人,早知如此,樊氏就该舍下这老家百多顷地,追随而去的。
樊筑已下定决心了:“若第五伦给我一个侯位,我家还能支持他,其与绿汉、西汉交战时,至少能两不相帮。”
“可如今,若刘伯升与第五伦打起来,我樊氏,还有遭了冷遇的渭北豪右,必是冷眼旁观,坐待这所谓的魏国自灭,待其要塌时,还上去推一把!”
“让他知晓,没有吾等支持,会是何等下场!”
……
樊筑不满足子男之爵,而渭北豪强里,一个爵位都没捞到的大有人在,安陵班氏便是如此。
班氏亦是源远流长,最显赫时是汉成帝时,班婕妤颇有名气,与同在一宫的许皇后、赵飞燕、赵合德相较,色虽不如,贤才胜之。
作为汉家外戚,班氏却没有仗势扩张,反而兢兢业业专注于学问,曾获得汉成帝御赐的中秘之书副本。
连王莽都仰慕他家名望,和同为黄门郎的班氏兄弟结交友善,兄事班斿而弟事班稚,班斿去世时,王莽甚至亲自披麻戴孝,伤心不已。
但新朝建立前后,班氏却好似感觉到了什么,刻意疏远了王莽,作为老朋友,在外地做二千石,竟没有响应王莽要他们献祥瑞的号召。结果被捕下狱,亏得王政君、王莽念旧情饶了一命,但也就此顺利远离政坛,全家退居府邸,继续潜心于学术。
这一代的班氏家主,名叫班嗣,擅长老庄之学,亦是关中有名的大学问家,曾与扬雄游学,桓谭都找上门来借书。
也因为这层关系,第五伦称王后,立刻派人来辟除班嗣,希望他发挥长处,担任秘书大夫,去协助王隆等人整理搬迁的宫中藏书。班嗣第一次以身体有恙为由推辞,而今随着爵位已定,第五伦的征辟又来了!
班嗣长吁短叹,他倒不是在乎官职、爵位,这些东西汉、新时班氏伏身可得,他只是觉得关中归属未定,想避祸罢了。
但又怕惹怒了魏王,班嗣自己拿不定主意,看向低头看书的堂弟班彪:“叔皮,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班彪的父亲曾经是王莽老友,退而为汉成帝守陵,却没放松对他的教育,班彪从小便好古敏求,与班嗣游学不辍,如今年才二十一,却已才名渐显。
不过,班彪却对儒经和史书更感兴趣,汉成帝所赐的太史公书翻了不下十遍。
他抬起头道:“若是大兄不愿去,走就是了。”
“走?去哪?”
班彪举手投足,指着几个方向:“北地,陇右河西,甚至是渭南,何处去不得?”
“家业怎么办?”班嗣很愁,他家信奉先人之言,没有囤买太多不动产,屋子也无所谓,可这满室的赐书舍不得啊!对嗜好学问的人而言,这才是乱世里最金贵的东西。
“魏王不是爱书么?就当我家赠与他了。”班彪对第五伦倒也没有全盘否定,至少在钟爱学识上,不愧是扬子云的弟子,可惜啊,终究是难违大势……
班嗣听出来了:“叔皮也觉得,第五伦的王业,不可持久?”
第五伦刚起兵时,豪强士人们没得选,现在却有三个选项了。
“没错,渭南渭北若战,则刘伯升必胜!”班彪笃定地说道。
“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