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261章

作者:七月新番

班彪伸出三个手指:“其一,刘伯升首义于南阳,虽未做天子,却有天下之大义,使王莽震恐,其名号靠着新室通缉十万金,关中咸知,此乃高皇帝之势也。而第五伦违反君臣之份,不过是章邯、赵高之流!虽得了逐莽之名,然而真正的名士,皆不齿其行,兄长没有看到么?同郡的张湛,本是第五伦举主,却闭门不受第五伦的太傅官职。”

“其二,当年陈平比较项羽、高皇帝时说过,项羽为人谦恭有礼,对人爱护,具有清廉节操、喜欢礼仪的士人多归附他。到了论功行赏、授爵封邑时,却又吝啬这些爵邑,功利之士遂远之。”

“而高皇帝傲慢又缺乏礼仪,清廉节操的士人不来归附;但是他能够舍得给人爵位、食邑,那些圆滑没有骨气、好利无耻之徒又多归附于汉。”

“如果谁能去掉双方的短处,兼有二人的长处,那么天下指麾则定矣。”

班彪用他二十多岁只靠看书得来的见识说道:“如今刘伯升不但勇悍仁强颇类项羽,礼贤下士尊重豪右,还舍得分上林之宫苑予人,有高皇帝之大量。反观第五伦,虽也试图招揽士人,对渭北诸姓竟只舍得赐予子、男微末之爵,反惹其怨。”

“人尽皆知,谁得著姓,谁得天下,第五伦的心思,都在分粮予庶民,欲以小恩小惠市人心上,之所以能得势,是未遇见真英雄,而现在刘伯升来了,两相对比,第五已败!”

班嗣颔首:“第三呢?”

班彪道:“王命在刘,汉当复兴,百姓讴吟,思仰汉德。第五伦虽封官策爵,自立之心昭然若揭,然而他这是逆潮而动,苟昧权利,越次妄据,外不量力,内不知命,必丧保家之主,失天年之寿!”

听完后班嗣笑了:“叔皮如此欣赏刘伯升,为何不像孔子八世孙一样,抱着礼器去投奔陈胜、吴广呢?”

“刘伯升虽胜算更大,但还有陇右西汉在侧,两汉相争,胜负犹未可知。”

班彪劝兄长:“吾等遭两世之颠覆,罹填塞之阨灾。右扶风就被夹在三方势力中间,一旦战乱再起,必是旧室灭以丘墟,曾不得乎少留啊。”

他倒是潇洒:“倒不如奋袂以离去,超绝迹而远游!”

然而作为家主的班嗣,注定无法如此洒脱,犹豫了许久,叹息道:“我家虽是外戚,但上一代与新莽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汉家复兴也不一定宽待,如今魏王既然召见,又是为整理书籍之事,还是得去,我与扬子云、桓君实都有故交,第五伦应不会难为我。”

“叔皮,你要走就走罢,也为我家留一种子,若真如你所言,刘伯升及西汉得势,我随魏而死,班氏的延续,就得靠你了!”

……

班嗣昨夜与班彪饮酒至深夜,弹瑟感慨时局艰难,上榻后久久无法入眠,做了一晚上的斗争后,次日还是慢悠悠起来,沐浴更衣后熏香,准备去栎阳接受官职,脸上仍是一百个不情愿。

挪了半天临出门时,却没瞧见班彪来与他作别,不由大奇:“叔皮呢?”

仆人说道:“二君子一早就乘车出门了。”

班嗣大惊:“往何处去了?”

这弟弟虽然要去云游远离战争,但也不至于招呼都不打一声吧!就是去西、南还是北?

“去了东边!”

班嗣一愣,这时候下人才匆匆将班彪留下的信给他送来,班嗣一看,顿时直跺脚:“我的傻弟弟啊!”

却见信上洋洋洒洒,说道:“若夫老子者,绝圣弃智,修生保真,清虚淡泊,归之自然,独师友造化,而不为世俗所役者也……”

“兄长修老庄之学,不宜嗅骄君之饵,当荡然肆志,渔钓于一壑,则万物不奸其志,栖迟于一丘,则天下不易其乐。”

总之一句话,兄长你继续做惬意的蝴蝶吧,我代你当做庙宇中的牺牛!

已经离开安陵,往东而行的班彪,博带随风而动,他潇洒地乘着安车,转身朝着家的方向拱手,说出没留在信上的话。

“弟学问亦不浅,愿以身代兄,入得栎阳狼穴。”

“汉德承尧,有灵命之符,王者兴祚,非诈力所致。如今虽诸汉并立,但实则是天下人各自打着刘氏的旗号,会合响应,众口一词,不谋而同,这更能证明天命在汉!”

“弟将以此言感化第五伦,或能使其放弃妄想,降服于刘伯升或西汉,使关中百姓,免遭刀兵!”

……

渭北大姓还是老样子,不管你给什么好处,放何种饵食,他们依然在三个势力间反复横跳,聪明人如此,傻子亦如此。

而奉刘伯升之命,来歙也终于抵达了陈仓城,见识到了威风凛凛的六郡良家子骑。

还有光着腿跑出来,欣喜地迎接他的故人。

隗嚣的胡须在跑动时一抖一抖的,他本在午睡,听说老熟人来歙抵达,裤子都没穿就跑了出来,远远就高兴得大呼:

“来君叔,来何迟也!”

第306章 高屋建瓴

隗嚣之所以如此夸张作态,实是因为他确实很焦急。

在来歙口中,隗嚣本是“仁厚犹豫”的性格,能缩在窝里,绝不出来,可被宗族和门客推着登上西汉“大司马大将军”的位置后,无数双手却逼着隗嚣不得不向前挪步。

一则是来自宗族内部的压力,他的叔父隗崔虽然名在侄儿之下,可却是政权实际的掌控者。有人遂言,刘婴是隗氏的傀儡,隗嚣亦是隗崔的傀儡。他打仗比不过隗崔,只能靠名望和礼贤下士来维持这位置,自也不甘心,寻找机会证明自己。

上个月乘着第五伦夺取河东,在方望建议下,隗嚣亲自东出,本就接受了元统皇帝印绶的右扶风吕鲔望风降服,这成果让隗嚣声望大涨,尝到了甜头。

陈仓一带乃是周朝、秦国故都,北临岐山,肥沃的周原在侧,素有“小关中”之称,虽然开发千余年后水土流失、土壤肥力衰退严重,太多人数养活不了,万余军队还是游刃有余的。

但走到这一步后,已建国两月,席卷陇右、河西的西汉政权却面走到了瓶颈——再往前,就没法传檄而定了!

隗嚣自己寻思过:“方望的计策,本是趁着第五伦与东边的新朝残余、南方绿林死斗争夺常安之际,以孺子皇帝之名,分遣诸将徇武都、金城、武威、张掖、酒泉、敦煌。”

“一统凉州后,兵强马壮,南可图益,北可取并,一年半载之后,坐拥三州之众,击关中疲敝,还于旧都,大业可成。”

但随着北方胡汉被单于拥立,通过新秦中,向并州朔方、五原的扩张基本没辙了,反还要担心卢芳携匈奴之势南下,亏得目前匈奴人兴趣主要在云中定襄。

南方也受到了挫折,陇右南边的武都郡归属益州,先接受了西汉的檄文,但随着绿汉进入汉中,“杀死”王莽,武都又受了绿汉之印,鼠首两端。

再往南,巴蜀有公孙述自称益州牧,击退了刘玄派去招抚的将领,声称汉兵劫掠,烧燔室屋,掳走妇女,此乃寇贼,非义兵也。于是公孙述自称要“保郡自守,以待真主”。此人自有大志,得了玉玺后野心膨胀,对西汉的檄文也置之不理。

随着刘伯升进入关中,很有可能会进攻陈仓取粮食过冬,进而窥视陇右,这让隗氏大为紧张,也顾不得思量扩张了。

但今日来歙到访,却送了隗嚣一件大礼!

来歙与隗嚣叙旧后,详说刘伯升不愿与陇右为敌,而约他共击第五伦,分其地。

“季孟自取右扶风及京兆,而伯升只愿得左冯翊,以应冯翊王之名!”

刘伯升终于发现渭南是个烂摊子,长安的现状,是他们绝对收拾不下来的。在邓晨建议下,竟也打算击败第五伦后,跑到渭北占据产粮地,渭北也有不少离宫,手下校尉们住哪不是住?还能进而窥河东,如此才能将死路走活。至于京兆,隗氏和刘玄谁爱取谁取!反正连上林苑,都被渭南豪强们分了,已无太多价值。

隗嚣故作迟疑,待送得来歙去休憩后,帷幕后的军师方望立刻迫不及待地走出来,朝隗嚣作揖:“恭贺大将军!”

“何喜之有?”

隗嚣摇头道:“来歙虽然是天下信士,说话从不作假,他言刘伯升与刘玄不同,不会攻打陇右,我信!”

“但现在不打,不代表以后不打,刘伯升心高气傲,不甘于刘玄之下,又岂会折服于吾等的痴傻皇帝?陇右与刘伯升,必有一战啊。”

有了刘伯升淌水试探深浅,隗嚣现在也觉得,老刘歆心心念念的“还于旧都”不可靠,长安就是个烫手山芋,他们短期内万万要不得!

已经九月秋凉了,但方望还是摇着蒲扇,笑道:“那将军想应王元之请,帮第五伦?”

隗嚣道:“王元已站在第五伦一边,他奉第五伦之命,以唇亡齿寒说之,不可信!第五伦扣留刘龚,说是让他养病作客,对吾等送去的相印既不接受,也不拒绝,倒是趁机夺取河东,与河内、魏地连成一片,占据司隶膏腴之土。若他愿意,能举甲兵十万!此人野心已现,实力也足,不可能屈居他人之下。”

“没错!”方望拊掌,不管谁赢,都对陇右不利,他们最好从中拉偏架。

“刘伯升骁勇如虎,第五伦狡诈似狼,虎狼相斗,我看这战局,大概是五五开。”

“第五伦将胜,则吾等帮刘伯升,帮他维持局面;刘伯升将胜,吾等则助第五伦一把,让他保住渭北。”

最好一直这样拉锯下去,用刘伯升消耗第五伦,让第五伦阻挡绿汉西进,最终耗尽他们的气力!

“虎狼方且食牛,食甘必争,斗则大者伤、小者死;从伤而刺之,一举必击杀二兽!”

“我亦是如此想。”隗嚣颔首。

方望又进言:“二者交战,没有旬月无法分胜负,大将军一面要屯兵于陈仓,以窥成败,陇右也不能空待良机错失,应趁第五伦无暇他顾,立刻从安定越过大塬出兵,夺下北地郡!”

“原涉与傅、甘二氏虽已尊元统皇帝为天子,但他与第五伦麾下万脩有故,眉来眼去,还是遣兵直接控制为妙。”

“北地地势高,山川环带,水陆流通,若能取之,南下关中,势若建瓴!”

方望挥着蒲扇,开始了他与隗嚣的“陈仓对”。

“等第五伦与刘伯升虚耗半载后,则命一上将将六郡骑从以向五陵、栎阳,居高临下,如瓶中之水从高层倾倒流下,不可阻遏。”

“大将军身率陇右之众东出陈仓,百姓饱受虎狼之苦,孰敢不箪食壶浆以迎将军?诚如是,必全取关中,则隗氏霸业可成也!”

……

赶在十日之约快到的当口,刘伯升终于收到了来歙的回复。

邓晨看完后喜道:“来君叔已说服隗嚣,这场仗,彼辈至少是两不相帮。”

“什么两不相帮,我看是打算等吾等打得热闹时,坐享渔翁之利。”

刘伯升没有对这脆弱的和平报太大希望,关中三足鼎立,隗氏和第五伦都能拖,唯独他拖不起。

战争已是势在必行,在长安中了陷阱后,他决定再不能按照第五伦的心思走,陈仓也是陷阱,与陇右一旦交兵必遭腹背夹击。直接朝着渭北猛冲,才能让第五伦计划落空,破开樊笼!

这是临战前的最后一次军议,他们都是打了一年仗的行家里手了,经历过失败,也有过大胜,指点方略,布置战法颇为娴熟。

“渭南豪右或屈从,甘心食上林之饵,不愿者则被扣留为质,集结了上万人手作为民兵,彼辈虽不能大用,但运输辎重,以壮声势亦能胜任。”

“三军诸部曲皆已分得宫室和粮食,吃了几天饱饭,士心暂定,皆集结到几处,以免敌主动来袭。”

“不。”刘伯升却抚着胡须:“大军集结在后,但在渭水之畔的前锋则分散开。”

“这是欲引诱敌军来击?”

“饵食先放下,鱼儿上钩不上钩另说,若能骗得一二支主动渡河来击,倒是能先声夺人,在大军渡渭前,涨涨士气。”

刘伯升这点确实与项羽像极,战略上心高气傲,战术上却颇为细致,都是王莽派遣十几万新军前赴后继,多次以少敌众帮他练出来。

“前锋屯骑营三千骑,已抵达盩厔临渭水处。”

“他们是来君叔的。”刘伯升笑道,也只有来歙能收拾得这些降兵服服帖帖。

秣马厉兵数日,准备皆已做好,那么第一战,将在何处打响?

刘伯升看向了地图东侧:“遣人告诉王常将军,九月初十,请他进攻华阴京师仓!”

“十月之前,我愿与颜卿将军会于栎阳,同唱《秋风辞》!”

……

“敌虽可能用声东而击西之策,但东方亦不能不管,窦融只能保河东不失,至于河西及华阴,就拜托孙卿了!”

这是第五伦对景丹的叮嘱,他手下能征善战的大将耿弇、万脩得放在西边和正面,而很可能是疑兵的东边,一时间没有能独当一面者,第五伦遂大胆起用了景丹。

御史大夫景丹文武双全不假,熟读兵书,在上谷郡做官时也实践过不少次,随军屡败匈奴、乌桓入寇之虏。但这亦是他第一次指挥五千人以上大军,亦有些忐忑,得到第五伦任命后,立刻与副将第七彪奔赴东方。

第七彪鄙夷冯衍,甚至连“小后生”耿弇都不怎么服,但对景丹却还算恭敬,他知道景丹与第五伦交情。第七彪微末时,每逢景丹到临渠乡做客,他也曾鞍前马后,一口一个“景君”的叫——现在则变成了孙卿,虽然景丹贵为三公,但谁让他们侯位同等呢?

故虽有交情,遇到事还能商量着来,却不妨碍第七彪口出狂言。

“除了临晋之战,孙卿没打过其他大仗罢?”

景丹摇了摇头,第七彪更自得了:“那孙卿当初离开关中后,可错过太多了,我自随大王赴新秦中,大战十余,小战数十……”

大战,指百人以上的战斗,小战,却是把替第五伦干黑活下黑手都算进去了。

第七彪大手一挥:“既是如此,孙卿届时就坐镇中军,看我与敌交战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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