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七月新番
岑彭顶天立地的忠恳汉子,作战挨了箭矢,没有药物,硬生生的剐伤口,他没哭;得知父母全家死在乱兵之中,他没哭;被困孤城,一天喝不上一口水,他没哭。
但今日却跪在地上,抱着严尤的尸体,哭得昏天黑地,为对自己有知遇的恩主逝去悲切不已。
得知此事后,城内的新卒亦纷纷哭泣,这大新上下,只怕找不出第二个能让他们为之嚎哭的将军了。
但投降还是要投的,随着堆积的石木搬开,伤痕累累几乎毁掉的宛城大门开启,胜利者撑着炎炎汉旗纵马而入,踏着地上的土黄色新旗。
岑彭肉袒自缚,因为羊都吃光了,手边遂啥也没牵,屈辱地跪在地上。
绿林渠帅、汉兵校尉们簇拥在主将身边,指着岑彭咬牙切齿,喊打喊杀。
“急行军数百里,在下江阻挠吾等的,便是此人!”
“日夜在城头,替严尤指挥,害得吾等十数次攻城无果的,便是此人!”
“杀了他!”
这唾骂与呼喊,岑彭无动于衷,他之所以投降,一是为保恩公性命,二是可怜底下几千人。
但随着老严尤的死,岑彭现在是心如死灰,反正儿子也被任光带去河北,第五伦定能护其安全,老岑家也有后,自己就算被杀戮,也无妨,索性也不拜了,抬头挺胸,要杀要剐请自便!
这一抬头,看到的却是一位魁梧的中年人,面容与其弟很像,亦是日角之容,方方正正,只是多了几分豪迈之气,马鞭点着岑彭笑道:
“岑将军,你打得好仗!”
这不是反话,却是来自刘伯升真心实意的赞赏,他恨的只是王莽,对新朝的降将,尤其是有本事能耐者,却颇为敬重。
“善守城者,亦善于攻城,我大汉,正需要君然这样的人才!”
说罢刘伯升下马,亲自为岑彭解缚,说道:“君然乃是军中大吏,执心坚守五月而不降,是其节也。今举大事,当表义士!”
“我会向皇帝请求,将你封侯!”
这是岑彭万万没料到的情况,他在新朝拼死拼活,也只混了个“子”。怎么投降了汉,竟然被既往不咎,还要直接封侯呢?岑彭迷茫了,只愕然看着意气风发的刘伯升。
“往后,君然就跟在我麾下,随我一同,入关!”
入关……第五伦,不就在关中么?岑彭低下头,应诺。
今日刘伯升心情大好,不止是宛城请降,从西边还有两个大好消息传来。
其一是与第五伦有仇怨的司命将军孔仁亲自跑到南阳,告知关中情形,还表示愿代表右队官吏将士,以武关、峣关,向大汉更始皇帝请降!
其二,则是上个月,刘伯升返回宛城参与围攻前,安排的一手闲棋起作用了,从立帝到现在,快半年了,他们可不止做了围攻宛城一件事啊!
“汉兴德侯刘嘉、偏将军贾复、偏将军延岑,将兵数千,已入汉中!”
……
从六月初一到六月初七,整整七天,“南巡狩”投奔勤王之师的王莽一行,都被困在傥骆道上。
崔发说傥骆道是穿越秦岭去汉中的几条古道中最近捷,但他没说,也最险峻的一条。
此道全长五百里,途中要翻越七座山梁,小路于山坳间河流边执着地回旋盘迂。因为只是伐木小道,连驿站都没设,所行之处,人迹罕至,自然也没准备好的饭菜。
逃难的队伍早就断了粮,随从的大臣们不得不放下架子,在偶尔遇到的里闾、猎户家乞讨求食。得来点粗粮杂食,平日里矜持守礼,割不正不食的皇帝王莽,也顾不得了,以手掬食之,须臾而尽,犹未能饱。
但他依然阻止巨毋霸等人欲硬抢的作为:“君子亦有穷乎?虽有,然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汝等当为君子,不做小人!”
又对左右言道:“孔子历经陈蔡之困而终成圣,此傥骆狭道,亦予之陈蔡矣!”
他这陈蔡,可比孔子的凶险多了,虽然靠着巨毋霸喝断独木桥,让越骑营的追兵未能跟上,但这条道上依然危机四伏。
暂且抛开沿途的丛林沼泽之类天险不提,单是那些潜藏在草间泥下的毒蛇蚂蚁,筑巢于地上的土蜂,就常常要了人命。
某位大臣,出逃还不忘穿着一身宽大衣裳,被枝蔓扯住,在那拉扯间,却发现一根枝丫怎么自己动了起来。原来是吐着信子的毒蛇,一口下去,这大臣面色铁青,几步就不活了。
倘若踏足了蚂蟥群栖的泥潭,那么总得留下些鲜血给他们当个见面礼。还有一种小蠓虫倒不致命,却很招人厌,走一遭傥骆道必得带走拜它们所赐的一身包,连王莽也不能幸免,起先不痛不痒,过后便奇痒难忍,老皇帝脸上已经挠出一身伤来,颇为狼狈。
简直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幸亏他们速度不慢,已经靠近了傥骆道的出口,再翻过一座山梁,就能进入汉中腹地,终于能远离这些盘虬曲折的气生根,以及繁密遮天的枝叶了。
但就在赶路时,有人下脚不慎,踩着了土蜂包,拇指大的蜂子嗡嗡窜出,开始追杀亡命队伍,急得巨毋霸背起皇帝狂奔在前,后头的人慌不择路,失足掉下山崖不知凡几。
跟着王莽逃进傥骆道的本就不多,百人而已,又被崔发带了刘叠等十余人赶在前头,去通知汉中接驾。剩下的人,几乎以每天十人的速度减员,眼下这点人数又被土蜂追得各自逃散,等反应过来,他们已经逃入了一个山坳里,除了王莽、巨毋霸,跟来的就只剩下功脩公王兴了。
跑了大半天,王莽又饥又渴,饿能忍,但渴不能,遂欲打发王兴去取水。但王兴脸上被盯了一个包,在那哎哟不已,最终只能让巨毋霸去。
虽然满头包、满脸伤,但王莽依旧穿着天子袍服,他的天子剑“乘胜万里伏”就在脚边,腰上带着“虞帝匕首”,怀里还揣着视若珍宝的传国玉玺,再累,这些宝贝都不舍得扔。
连日赶路,老皇帝疲倦得够呛,靠在一棵树上打着瞌睡,他或许还做着抵达汉中后,等待大司空王邑击破绿林,光复常安的美梦。
而方才还捂着脸上包哎哟作痛的王兴,见巨毋霸已远去,却止住了声,翻起身来,眼睛定定地看着王莽——怀里的传国玉玺!
这些天的苦楚,他受够了,早知如此,就应该留在常安,他和第五伦有一面之缘,或许能求得他饶命。
但却一时糊涂逃了出来,王兴无时无刻不在后悔。
和王莽不同,王兴认定,新朝,已经完了!他继承了这有毒的血脉,要想自保,就得有贵物作为倚仗。
王莽的头,他不敢砍。
所以,也只有传国玉玺了,只要将此物取得,调头往回走,遇到追杀的越骑营士卒,就说有大礼献给第五公……如此方能确保后半生的安全和富贵。
如此想着,王兴蹑手蹑脚地往父皇走去,双手已经摸上了他怀中装玉玺的紫黄帛袋,就要轻轻取走!
然而就在这时,王莽却猛地睁开了双目,那眼睛和往常一样,大而赤红,狠狠瞪着王兴!
“逆子,汝欲何为?”
第265章 孝子
王莽的权威是至高无上的,尤其是对自己的子嗣。
他们兄弟姊妹四人,被第五伦接到常安时还满怀期待,然而却没有受到来自父亲的半点关怀爱护,反而被管得更严了。
王莽极其痛恨宗室仗着身份欺民,于是反汉朝之道而行,对王家人苛待到了极点。大汉是将宗室当猪养,他则是将儿孙兄弟侄子们当狗养,看门狗、猎狗,甚至是菜狗,人人都得派上用场。诸如两个庶女,一个嫁给那位被王莽立的“恭奴顺于”而儿子,另一个则筹备嫁给已成傻子的刘孺子婴。
若是无用之辈,诸如王兴,就既无权势也无富贵,挂着个国公的空头衔而已。
平日王莽都不用呵斥,只一个眼神,王兴就会匍匐在地战战兢兢,生怕步了几个老哥后尘。
可今日面对父亲的怒喝,王兴先是下意识地一怂,再看左右,巨毋霸尚未归来,顿时恶向胆边生,反而一把抓牢装玉玺的帛袋,猛地一拉。
“玉玺太重,还是儿臣替父皇拿罢!”
确实重啊,仿佛载着江山社稷,这传国玉玺,据说是和氏璧所制,李斯亲书其字,汉高入咸阳至霸上,秦王子婴降于轵道,双手奉上。等到刘邦即天子位,因御服其玺,世世传受,号曰“汉传国玺”,传到尾巴,刘孺子未立,玉玺便封臧于长乐宫,在老太后王政君手里。
当年王莽欲得玉玺,一向“孝顺”的他自己不好出面,便派人去规劝王政君,威逼甚紧,连“莽必欲得传国玺,太后宁能终不与邪”这种话都说出来了。逼得汉家老寡妇涕泣不已,一怒投玺,摔了一角。
如今天道好轮回,夺玺之人,终为人夺玺,还是自己亲儿子!
古树苍葱,枝干上五只野雀儿站成一排,歪着脑袋,看这场父子相争的大戏。
却见二人在那拉扯不已,王莽就跟平素揽权一般,死死揪着不放。但腰带在拉扯中猛然断裂,王莽打了个踉跄向后跌倒,玉玺则到了王兴手里,他正欢喜地正要离开,却听王莽怒喝道:“逆子敢尔!”
一回头,却见从未吃过这种亏的老皇帝挥舞着虞帝匕首扑上来,要手刃逆子,对王兴行天罚!
王兴大惊,一瞧王莽的天子剑“乘胜万里伏”就在地上,立刻拾起来,也顾不上不拔剑出鞘了,下意识反手格挡,就将从没学过手搏的王莽匕首远远击飞,打在树上,惹得上头的雀儿受惊扑腾飞走!
二人都愣住了。
原来,予是如此羸弱,天生之德,天子之力呢?
原来,他是如此无用?皇帝、父亲的威风权势,生杀予夺呢?
王莽只能指着王兴,胡须气得发颤:“大……大逆不道!”
王兴想起陈崇被诬陷时,王莽不听自己解释,直接下狱,就差赐毒酒的那个夜晚,想起死于乱军的母亲、妹妹,一时恶向胆边生,拎着天子剑朝王莽步步靠近。
“今日就让汝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大逆不道!”
几十年来,再没挨过打的王莽今日可被揍惨了,王兴高高举着剑鞘,朝他劈头盖脸打来,而他只能双手抱头缩在地上。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下!打得一次比一次重!敲在他脊背上,打在他肩膀头!冠带打掉,白发乱飞!
王宇、王获、王安、王临、王宗,四个儿子、一个孙儿,都直接因王莽而死,四个自杀,一个吓死。
过去是父要子亡,君要臣死,但今日,却是剑玺皆失,父权君权倒地,轮到他仅剩的儿子,以子杖父了!
老鼠有时是会吃鼠崽子的,吞食子孙,但饥饿感却永远无法满足。而鼠崽子,亦有反噬之时!
大圣之家,终于求仁得仁,既有“父慈”,就有“子孝”!
王兴也不知打了多少下,揍得白发苍苍的老皇帝嗷嗷叫,最后还不解恨地给了他一脚,啐了口唾沫,便揣着玉玺仓促而走。
王莽被打得一身伤痛,只能无力趴在地上,看着王兴携天子剑与玉玺步步远去,消失在密林深处,一时间老泪纵横。那是他扮演天子、圣人的道具啊,二物被夺,那他与普通的无能老叟,又有何区别?
然而王兴痛快是痛快,但打完后亦有些慌张,加上怀璧于身昏头涨脑,今日天阴,竟没留意自己慌不择路,去的不是北。
而是南!
……
“王莽若当真走的是傥骆道,这成固县附近,便应是出口。”
傥骆道五百里,一共七道山梁,最后一道名曰“马道岭”,傥水发源于此,六月初七,一支十余人队伍的在水边游弋,正是上月惊闻第五伦造反,耿弇击渭北,便立刻从茂陵南行的公孙述之弟,公孙恢。
他们比王莽出奔的时间要早,赶在大乱前进了褒斜道,反正送信的骑从已经南下蜀地,公孙恢索性暂留汉中,打探更多消息。
乱世已经开始了,月初时,有来自南阳的更始政权偏将,以数千兵攻击汉中郡的东门户郧关。这使得本地大尹王林顾不上给王莽派勤王兵,郡兵调到东边艰难抵抗,也不知能撑多久。
而汉中内部亦是盗贼横行,就在这当口,来到成固县的公孙恢却听说,王莽大臣崔发从傥骆道逃来,在此县留了一日,还组织人手去山里“接驾”。
然而这个消息却使得成固爆发了民变——王莽三征句町,可没少征发汉中人,本地人对他的仇恨,甚至比关中更甚,丢了京师的天子,还是天子么?这不就是痛打落水狗的好时机么!
于是县中群豪直接裹挟县宰举事,吓得崔发都顾不上王莽,只能向东奔逃去汉中首府:西城。
而成固人亦开始堵截道路,搜索山林,欲将王莽抓住。
公孙恢目睹了这一幕,遂带着随从假意协助,实则是想看看,能否赶上运气,逮住条大鱼。
在这傥水畔绕了一两日,一无所获,就在他们欲返时,却发现了一个身形狼狈的青年,一柄七尺长剑作为拐杖,正在河滩边以手掬水饮用,看那一身被挂得破破烂烂的华服,或许就是他们要等的大鱼!
公孙恢一挥手,众人一拥而上,将这青年逮住带到近前。
“说!汝何许人也?”
王兴吓得讷讷不敢言,他也知道自己走错了道,翻错了山梁,到处都是点着火把搜山的人,他去投第五伦的想法不错,但怀璧其身后才知道困难重重。
也不用他答话,昨日刚从王莽处抢来的剑、玺被夺,那剑和斩蛇剑一样光彩照人,一看就知道不是俗物。
再解开帛袋,露出了黄色的绶带,拎起来一看,好精美的玉章,螭纽,六面,玉色晶莹剔透,让人眼中发亮!只可惜宝玉微瑕,一个角被砸出缺口,只以黄金补之。
公孙恢想起了什么,立刻翻过来一看,因是秦时虫鸟篆文,还是反的,一时没认出是什么字,直到哈了口气,往手背上一盖!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