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227章

作者:七月新番

刘秀一愣,旋即大笑起来:“看来此役,确实是伯鱼帮了大汉啊!”

过去叫人第五公,打完昆阳,自信心大涨,称呼变了。刘秀面上谦逊,但下意识里,已经觉得自己有资格和第五伦平起平坐了。

虽然路途遥远,关隘阻拦,第五伦究竟有没有成功犹未可知,但刘秀已经当他成事了。

“新军士气低落,且倾巢而出,关中遂空。而第五伯鱼素来以善将兵著称,与窦融齐名……”

打完昆阳,绿林汉兵皆轻视新将,但刘秀永远忘不了小长安之战,严尤、窦融给己方造成的重创,假使严尤不病倒,之后的唐河一役,胜负当真难说,而第五伦,还是严伯石传了兵法的弟子呢。

“如此一来,天下形势必将大变!”

刘秀先是忧虑,因为他当初为刘伯升画策,建议他应该效仿高祖,龙蛇之蛰,以存身也,明面上尊奉更始皇帝,将他当做楚时义帝。实则继续收揽士心,与南阳各家联姻结好,打下宛城,壮大军容,以早日入关灭莽为要务,若能来个“先入关中者”王,就能重走刘邦老路。

然而时至今日,宛城还没拿下,而第五伦却先一步跳反,一旦王莽死于其手,这“诛莽第一功臣”的大名为其所得,刘秀兄弟的计划就出现了巨大偏差。

但细细思索后,却又不忧反喜。

“伯鱼弃亡新,就圣汉,往后就是自己人了。”

“这对复汉事业,于我兄弟而言,绝不是坏事!”

于是刘秀立刻写了两封信。

一份是家书,告知刘伯升发生在关中的变故,为他筹划新的方略。

另一封则要想办法送去关中,却不是写给生死未卜的阴丽华——信中甚至不会提到她半个字。

倒不是刘秀心中不念未婚妻安危,但什么是大事,什么是小事,孰轻孰重,孰缓孰急,须得分清!

与第五伦,刘秀并非劝降,只是叙旧。

于是刘秀摸着当年第五伦所赠玉剑鼻,落笔道:“汉执金吾、偏将军,牛马走刘秀再拜言,伯鱼足下,久不相见,心中常有感念……”

……

刘伯升收到昆阳大胜消息的同时,亦在宛城下看到弟弟的来信,不由失笑。

“弟破贼矣!做兄长的也需努力啊!”

刘秀得知关中之变后,结合昆阳战况,在信中断言,未来的形势,会和秦末楚汉很像。

“刘玄者,义帝也;绿林者,项籍英布之辈也;第五伦以新臣反新取关中,章邯三秦王也。”

而刘伯升,要做刘邦!至于刘秀自己,定位依然是萧、曹。

但先前刘玄忽然被绿林拥立时,二人定的“先入关中”的计划是行不通了,刘秀以为,那儿有第五伦盘踞。若是刘玄肯拿出足够的好处,比如三公之位,甚至许诺个异姓王,此人或有可能举起汉旗,但关中势必被其视为禁脔。

所以不宜去与第五伦争地盘,刘秀提议,兄长等宛城投降后,就向刘玄提议,带着偏师去收取东方的汝南、沛郡,以图豫州。

“而弟北徇洛阳,窥冀州河北。”

刘秀甚至还苦口婆心地劝诫老哥,他也没想到昆阳打得这么顺,听说兄长亦略地不少,兄弟俩现在锋芒有点太盛,为了避免更始和绿林猜忌忌惮,刘秀的建议是……

假意闹掰!

“兄长轻弟,而弟不服兄长,如此更始欲以兄制弟,以弟制兄,方能两安。”

这提议,刘伯升只是一笑了之:“文叔就是想法太多了。”

他是大丈夫,不屑于这些小伎俩。

至于刘秀对未来长远的谋划,一来不合刘伯升心意,大丈夫就该兵锋直指关中,去京师拜谒高庙,第五伦若是识趣,就投降让道,若是不识,就直接打掉!

而且说那些还早,现在宛城还没攻下来呢!

说起此事刘伯升就来气,原本进攻宛城,他不是主力,绿林平林、新市诸渠帅贪图城中的宝货财物妇女,又觉得新军已不堪一击,都抢着先登。

而刘伯升反而被打发去了外围,继续收取未降的南阳各县。

因为绿林军纪太差,甚至堪比王师,导致许多县都不肯降了,比如西边的博山县,绿林的大军去打,不能攻下,博山县宰登上城楼说:“若是来的是大司徒刘伯升,立刻投降。”

平林大怒,围攻又不能下,只能由刘伯升出马,他一露面,博山立刻开城,欢迎他的部下入驻——名声倒是其次,主要是刘伯升、刘秀兄弟的军纪,与第五伦相比或许略不如,但放在绿林流寇里简直是鹤立鸡群,堪称仁义之师。

而这边,绿林渠帅们又没有攻坚城的经验,城内又怕他们屠城,对新朝大军抵达抱有期望,加之严尤、岑彭倾力合作,从二月到六月,原本乃是南阳造反大本营的宛城,居然足足守了小半年,新旗不倒!

刘玄不得不请舂陵族长刘良出马,将在外围打得正酣,四月底时已经快挺进到武关的刘伯升给求回来,主持攻城之事。期间有王邑派遣,翻越方城山来附近查探的万余新军还被驻扎城北的刘伯升给打败,未能解围。

但城池仍迟迟未下,昆阳决战的消息传来,刘伯升大喜之余,让人将此事射入城中,却被城上的岑彭视为诡计,决然不信。

直到今日,王邑抛弃的诸多旗帜、俘虏从昆阳送至宛下喊话,甚至连第五伦反于关中的消息都传上去了,才使得守军一片哗然。

少顷,刘伯升的部将刘稷喜气洋洋地进帐禀报道:

“大司徒,宛城请降!”

第264章 臣等正欲死战

六月初六,宛城已被围整整五个月!

没人知道这五个月是怎么熬过来的,城中居民大多逃了,主要剩余的是唐河一役败逃过来的新军士卒,有窦融的手下,也有严尤的旧部,合计一共上万,他们多是应征而来的外乡人,害怕被绿林屠戮,毕竟对方军纪确实很差。

而城中亦有亲自训练他们一年半载的严尤,还有曾痛击下江兵的岑彭二将统帅,在两位将军统筹下,万人坚守于斯。

严尤一上任,就把城中鼓噪投降的几家大户给杀了,将其粮秣统统收归军有,又将剩余粮食统一分配,靠着自己丰富的守城战法,以及岑彭高超的执行能力,让没攻过大城的绿林军灰头土脸,只能长期围攻,以期耗尽宛城之粮。

宛城口粮只吃了三个月,四月份以来,只能靠稀粥维持,城内人员食不果腹,伤病无数,正值夏季,天气炎热,疫病也不断爆发,兵卒从上万人锐减至六千。

五月,最后一点粮食耗尽,城中的老鼠和树皮都被饥肠辘辘的守军吃得干净。

城外贼兵太众,最多的时候号称十万,虽然攻城不行,但野战却颇为擅长,试过几次突围都损兵折将。

在这种情下,严尤做出了一个非常惊人的决定。

如此可怖凄苦的日子,众人之所以还能坚持,实在是在指望来自大司空王邑的救援。

再怎么不擅长,绿林了小半年,种种方式试过,也差不多练出来了,他们人手充足,又是穴攻又是土山,纵是严尤应用种种法子破解,但六月初,外城依然被打破,随着外城被攻破,只剩下内城苦苦坚守。

城中兵卒已经不知道自己为何在坚持,他们无力地靠在城墙上,饿了就吃一口黑乎乎可疑的肉。

故而当昆阳大败的消息传来时,崩了许久的弦一下子断开,纵是岑彭力陈此乃贼人骗术,还是让满城都丧失了战心,痛骂王邑者不知凡几。

等城下刘伯升派人扬言。说第五伦亦在关中反新应汉,常安已破,王莽已死时,连严尤都陷入了茫然。

岑彭宽慰瘦骨嶙峋的老将军:“严公,贼子连这种话都能拿出来诓骗,伯鱼将军,乃是新室忠良,怎么可能……”

严尤却比他了解名义上的弟子:“响应汉朝,伯鱼不会;但反新,他当真做得出来。”

“他对朝廷的恨,对陛下的恨,早在扬子云死时,就埋下了!”

看着老将军的绝望,岑彭也狠狠地一拳打在案几上,真是功败垂成啊,所以他们这几个月的坚守,到底在硬撑什么?

岑彭不服啊,严尤围困绿林明明将获大胜,而他也已经击败了下江兵,战争却稀里糊涂败了,昆阳的战斗尤其让人感觉不可思议:就算是三十万头猪,也不至于一朝而溃吧?

岑彭只道:“严公,今吾等卒困于此,非战之罪也!”

然而项羽抱怨“非战之罪”,尚能溃围,斩将,刈旗,临死前痛痛快快杀一场,他们却连突围的气力和士气都没了。

严尤却摇头:“战者,绝非只是战场上的一决胜负啊,兵法上说得好,一场战争胜负,要经之以五事,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凡此五者,得之者胜,不得之者不胜。”

“校之以计,而索其情,则曰:主孰有道?”

事到如今,严尤也不得不承认:“吾主新帝,无道之君也!”

“将孰有能?我与君然,窦周公、第五伦虽有小能,可然诸将主事者如王邑、王匡、甄皆无能之辈。”

“天地孰得?我部长途远征,异地作战,遭遇阴阳寒暑,便疫情频发。”

“而法令孰行?赏罚孰明?王师的名声比绿林还坏,至于赏罚?新军很早开始,便是只有罚没有赏,谁愿死战?”

“最后是兵众孰强?士卒孰练?匆匆征募数十万,以为天下无敌,其实只是不教而战,乌合之众而已,反而不如绿林精锐,彼辈多年与官军鏖战,也有不少骁勇之将,战法多端。”

这些事严尤知道,但政从上出,皇帝刚愎自用,所以无从改变。

“吾以此知胜负矣,你我能赢得了一场战斗,却赢不了一场战争,输得冤,却也不冤。”

严尤指着西北方苦笑道:“而若陛下令伯鱼带这样的兵来,伯鱼也输!”

这一席话说到最后,像是在为第五伦找不来的借口一般,眼看外头攻城的劝降声越来越大,严尤只无力地抬了抬手:“外头再无援兵,城内也搜不出半粒粮食,君然,你我已尽力了,却终究难挽大局。”

“投降吧。”

“汝等为这朝廷送命,为新室殉葬,不值得。”

严尤十分爱惜岑彭的才能:“你这好好的将才不值得就此殒命,城中受尽苦楚的数千士卒也不值得丧生!”

岑彭松了口气,现在的情况,再不降,城里的兵卒就要杀了他二人请降了!

他应诺而去,派人射书摇旗,与城外沟通。但等岑彭回到严尤平素指挥的望楼时,却发现老将军将其他人都找借口打发走,自己穿戴好了一身甲胄,扶着柱子,挺剑而立。

剑已出鞘,严尤持在眼前,似在挑选它何处最为锋利。

岑彭大惊,连忙上前道:“严公,你这是?不是说,为新室殉命不值得么?”

“吾主虽然无道,但他依然是吾主!”

严尤叹息道:“是吾等这批人,推上去的圣天子。”

“新室能有今日,天下板荡至此,固然是陛下有误,但严伯石,就没有半分过错么?”

“我离开常安时立了誓言,师出之日,有死而荣,无生而辱!”

“征战一年有余,却落得如此地步,焉有面目再存于世?当效子玉之事!”

岑彭还欲上前,严尤已仗剑于颈,伸手止住了他:“君然说过,当日本可与任光去投伯鱼,却毅然入城,是为了报答我的提携。”

“陛下于我,亦有知遇之恩,让我这在汉时恐怕只能埋没乡野的蜀地匹夫,竟能成为堂堂大司马。”

严尤仿佛看到数十年前,年轻的自己孤身来到京师闯荡,去找做黄门郎的老乡扬雄,在他家遇上了另一位锐气十足的黄门郎,看了严尤自己写的《三将叙》,赞不绝口的模样:“严伯石,汝便是当世乐毅啊!”

岑彭如何待他,他严尤,亦会如何待王莽!

“如今陛下众叛亲离,连伯鱼也反了,但陛下他,终究不是夏桀商纣,我也绝不希望,吾等共创的新室,被后人视为暴秦。”

“故今日严尤一死,以殉大新!”

手上的剑用了点力,它曾饮下句丽开国者的血,但今日,却要饮他自己的血了!

“君然日后若还能遇上伯鱼,请替我告诉他。”

“严尤对他,不曾有半句责怪。”

这就是严尤最后的遗言:“唯独希望,伯鱼能用我教的兵权谋,用严伯石的兵法,在这乱世里,赢下去!”

……

长剑划开了老将军枯瘦的喉咙,粘稠的热血溅于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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