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 第204章

作者:七月新番

“事到如今,私仇公义亦可合一。”

冯衍早就替第五伦谋划好了,兴致勃勃地说道:“朝堂之上,非独有奸佞之恶,这罪恶的源头在于王莽!王莽暴虐,关中人心思汉,依我看,不如以复汉之名举事!”

任光察觉到第五伦的不以为然,遂立刻接话:“主薄的意思是,要响应南阳的‘更始皇帝’?”

冯衍却摇头:“王邑与更始胜负未定,此刻响应彼辈,为时尚早。”

虽然认定复汉是未来的大势所趋,但冯衍对南阳势力不太看好,只道:“只需打出复汉旗号即可,宣扬王莽鸩杀孝平皇帝,篡夺其位的罪名,再抨击其王田、私属、五均六筦之制,信用奸佞,诛戮忠正等罪。最后三军为汉帝戴孝,而后宣布遵高祖之旧制,修孝文之遗德!”

“如此可博得郡县响应。”

众人对此言都没太大异议,这确实是可怕的思维惯性,在大多数人眼中,新的反面就是汉,就如同一个铜币的两面。

但这旗帜举起来容易,往后想放下来却麻烦,第五伦,偏偏想要将这铜币竖起来!

“汉室于我何加焉?”

第五伦说出了冯衍万万没想到的话,那号称“天意民授”的斧头与镰刀,其实已经表明他的态度了。

“我之所以反莽。”

“不是因私怨小恨。”

“更不是为汉帝报仇。”

“而是想要……”

第五伦掷地有声,给自己这场造反行动定了性:

“吊民伐罪!”

……

“诛其罪,吊其民,如时雨降,民大悦。”

冯衍博学,知道这是出自孟子的话,原来第五伦晓得啊!

但冯衍觉得,第五伦怕是搞错了,这话的情景,指的是齐人伐燕之事,多用来指一国伐一国,分庭抗礼的匹敌关系,第五伦仍是新室之臣,焉能乱用?

第五伦早在与马援商量“不举汉旗”的时候,便思索好了自己的目标,甚至还翻了不少古书,此刻遂笑道:“不然,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汤放桀,武王伐纣,世人但言其诛一夫桀、纣,未闻弑君也!”

不管王莽如何美化他的改制,内心初衷究竟是什么,但天下人只认事实:朝政已经被搞砸搅乱,至少在短期内,王莽的历史地位,只能如桀纣和秦二世一般,成为世人仇视的对象。这种情绪是如此强烈,甚至连黑暗的汉末成哀之世都被衬托为白莲花,叫人怀念,真是滑稽。

在政治上,任何对新室的继承,都是只得遗毒而无遗产,这也是诸如“挟天子令诸侯”这种行径,在如今完全走不通的原因,新朝的命,就算第五伦想帮忙续,都续不了。

既然续不了,那就革了吧!

第五伦这趟入关,最主要的目的,就是与新室彻底割席!

他说道:“今王莽虐其民,欲使关中人肝脑涂地,吾往而征之,非所谓攻,当谓诛也!民以为将拯己于水火之中,当箪食壶浆,以迎于吾等,难道这旗号,就不如复汉响亮么?”

第五伦此来,不称王、不称帝,不做天下各方势力的靶子,但诛暴君、诛一夫的大旗抬起来,不懂的不懂,懂的都懂。

冯衍就懂,他已经彻底呆愣住了,头一次窥见了第五伦的真正目的。

不想学赵鞅六卿“清扫君侧之恶人”,竟是想要连君一起清了!

也不愿为已经沦丧多时的带汉叫魂,却欲另起炉灶!有更大的野心……

“汤武革命!”

任光也懂,他一直忍着没太说话,立刻乘着冯衍震惊无言的空隙,遂站出来支持道:“四海归之,则为天子;天下叛之,则为独夫、民贼!王莽人心丧尽,伐之可也!”

其余人也是纷纷叫好,尤其是耿弇。

本以为第五伦只是来将家眷捞到手,然后立刻跑路,这符合第五公一贯作风,岂料他这次却格外勇猛,倒是颇合耿弇的胃口,一年多了,这是耿弇头一次对第五伦感到钦佩。

他赫然起身,朝第五伦拱手:“第五公说得对,弇愿为君前锋。”

“万脩谨遵将军之命。”万脩唯第五伦马首是瞻,也早得第五伦交心私语。

“彪也一样。”虽然第七彪从头到尾没太听懂,但……大意不就是跟着宗主造反么!哪那么多弯弯绕绕。

“彭宠与王莽有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彭宠这会倒是咬牙切齿了。

而少言的第八矫,也读过不少书,还给第五伦添了个吉利彩头:“武王以戎车三百乘,虎贲三千人,甲士四万五千人,以东伐纣,如今将军亦是四万余人向西而征,顺乎天而应乎人,必无往不利!”

决策圈的意见已经统一了,第五伦遂令万脩、耿弇、彭宠、任光去准备,在鸡鸣时就召集三军,第五伦有话对他们说——当然不能如现在这般文绉绉的引古文,他们需要更朴实的语言,更热血的煽动!

第八矫、第七彪则被第五伦指派,令二人往北走,渡河去渭北,设法回长陵去,他们家在那还能召集两千族兵,若能得到县人响应,更多人都能拉出来。

第五伦最后点了还在愣神的冯衍:“敬通。”

“下吏在!”冯衍一个激灵,连忙应答,他现在得重新审视第五伦了。

“替我写一篇檄文罢。”第五伦手轻轻拍在冯衍肩膀上:“时间不多,天亮后得写出来,这檄文注定会千古留名,世世代代被人记诵,至于写得如何,就看敬通手腕了!”

“诺……诺!”

但必须搞清楚檄文的主旨,第五伦看着外头的夜色,这会是黎明前最后的黑暗,还是天下彻底大乱的前夜?不论如何,这色子,他都必须扔出去!

“记住,这不是清君侧,也不是匡扶汉室,而是汤、武之事,是一场‘革命’!”

是天地革而四时成,是斧头劈开新世界,镰刀割断,旧乾坤!

……

第238章 杀去常安

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若是一个势力里面没有派系之分,那简直是咄咄怪事。

虽然才起势没几年,但第五伦军队里已经有了好几支派系。

最早追随他的猪突豨勇老兵三千人,如今一分为二,一半留在新秦中,也不知还是不是第五伦的形状。一半跟着万脩去魏地,在武安县得了分地,虽然万脩不喜欢争斗,但底下人,尤其是以第七彪为首者,却常自诩第五伦的嫡系部队。

去魏地后征募的三批流民兵六千人,大多是马援练起来的,亦是数量最庞大的一批。其中不少刑徒、流民出身的士卒也做了军吏,开始论起辈分来,地皇二、三年、四年三个批次论资排辈。

位于鄙视链最低端的,则是被耿纯和彭宠带到河北的更始败兵两千人,也自成一派。

此番第五伦挑选精锐西来,这三个派系都有人名列其中。

老实巴交的秦禾不懂这些道道,但非要论的话,秦禾属于“猪突系”的一员。

他是在新秦中被第五伦收编的士卒,普普通通,后来去了魏地后,作为小兵卒,参加了武安之役,战后分到三十多亩地,又升为伍长。

秦禾原本没被选入八百人之列,实在是同曲的一位袍泽在武安娶妻即将生子,央求之下,让秦禾顶替了他的名额。秦禾还单身着,纵然坐拥土地小宅,他竟还是没在武安找到老婆,袍泽们都说是他太过木讷,外加模样确实丑了点,吃亏了。

“脸好看能当饭吃么?”秦禾每每如此反驳,惹来众人一阵哄笑。

众人跟着第五公过河内,翻太行,渡蒲坂,直至鸿门,这个让猪突豨勇老兵们熟悉又痛恨的地方。

秦禾本就是关中人,还真带了一件锦衣回来,只是不知乡土何在?

被新室的訾税逼得家破人亡已是好几年前的事了,父母已死,姐姐一家也不知流亡去了何处。被任命为士吏管着五十人,秦禾目光没少在人群里搜索,希望能见到一二熟悉的面孔。

八百士吏分管四万新兵后,第五伦让军官们多和新卒交谈,以贴近的身世遭遇拉近与他们的关系。新卒才知道,上司们也是苦出身,又羡慕他们现在的处境,只感慨:

“早知如此,流亡时就该去河北!”

秦禾虽不太会说话,对新卒倒是挺关心,相处半个多月后,他总算听到了点新兵们的真心话。

“就像吾等当初不愿去北边一样,新兵里,根本没人想去南边打仗。”出征前夜,秦禾巡营完毕,却有些难以入睡,只与几个猪突豨勇袍泽凑在一块烤火,感慨起来。

在新朝,当兵是没有前途的,秦汉的军功制已经名存实亡,就算斩得首级,那也是上司或上司的上司有功,与你无关,顶多赏几个辛苦钱。

且不论新朝的钱已无太大价值,王莽说好要发给普通士卒一人四千钱的犒赏,一文没落实下来——其实都被第五伦故意截留了,反正什么锅都甩给皇帝、朝廷便好!

“明日,不对,今日就要开拔了,吃食也没减少,鞋履也换了新的,士气却越来越低。”一个袍泽用棍子挑着火抱怨道:“这仗怎么打?”

“只要跟着第五公,总能打。”秦禾在分到地后,对第五伦无比感激信赖。

当初从关中去新秦中,再从新秦中到魏地,谁还不是满腹牢骚,可最后不都妥善安置了么?

“这次不一样,我听说,去南方打绿林,已经死了十多万人。”

“绿林和赤眉谁更难打?”

众人一通闲聊后,都觉得这场仗很悬,他们中不少人倒是愿意为第五公赴汤蹈火,可四万新卒不行啊。

和随时可能死于流矢敌手的风险比起来,跋涉千余里,在军中混一口饱饭似乎也没那么吸引人了。

有袍泽做了预言:“我麾下那五十人,如今关在鸿门无从逃走,可明日上路后,半数人都想跑!一双眼睛要盯着五十双腿,真是愁死乃公了。”

秦禾也有类似的焦虑,除非第五公宣布跑十个以下不算罪,否则人人都要被连累,千言万语,只能化作一句好似自我安慰的:“放心,第五公肯定会有办法!”

“第五公就没管过军中士气,而诸位校尉、军司马更加以纵容,若有人不愿打仗,非但不制止,反而任其宣扬。”尚未知道高层心意的士吏们死活想不通。

更有甚者,第五伦还让士吏们主动和新兵谈论所受新朝官府的欺压,故意煽动他们对皇帝个朝廷的不满。

众人聊一会就散了,随着第一声鸡鸣响起,秦禾才发现自己假寐过去了,好歹睡了会,今日长途行军得打足精神才行。

他从营房里起身,又点了一遍新兵的人数,发现不少人都睁着眼没睡着,眼中神色各异,有畏惧、害怕、纠结,总之就没什么好情绪,甚至有年轻的半大孩子一边收着行囊,一边哭了起来。

唯独有个心大的宽慰众人:“真上了战场,若被击中要害,好歹死得快,可不比汝做饥民饿死强?”

“就怕走在路上时就累死了。”有人阴阳怪气。

“我是流民出身,不怕走,就怕饿。”那新兵嘟嘟囔囔。

今日的饭也做得格外早,除了香喷喷的粟饭、热腾腾的汤外,每个人居然还分到了一块肉!

嚼着嘴里的肥肉,不论士吏还是新兵,都感慨这大概是最后一顿好饭了。

这时候,更高级点的军吏,诸如军司马、军候们也去大营开完会回来了。

不似底层的士气低落,他们的脸上带着兴奋和紧张,又点了当百、士吏们过来开小会,将第五公的命令,一层层传达下来。

“好事,大好事。”

“吾等不南下了!”

“什么?”

秦禾听闻后也颇为震惊。

“汝等速速召集什长、伍长,将此事告知,再传达给普通士卒,一个字都不许漏!”

秦禾记了好几遍,才将第五公的原话记住,但记不住也没事,大家吃饭团团坐的时候,已有传令兵走入每个营垒,大声复述第五伦的话。

这不是冯衍那文采飞扬、引经据典、长难句频出的檄文,告诉基层士卒的话,越简单易懂越好。

“新室皇帝昏庸残暴,信任奸臣,赋税频繁,让汝等家破人亡;安置流民布粥,却令人熬煮草木和土果腹,死者无数;参军南下作战,贪官克扣钱粮,断了我军粮食,真是又让马跑,又不让吃草,这仗没法打了!”

这些都是导致新兵们沦落到如今境地的真事,他们或被强征入伍,或身为流民为了不饿死不得已为之,一桩桩一件件,都戳到了痛点。

有人潸然泪下,也有人乘机摔了筷子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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