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暗蔼
“好啦,上午操课的休息时间也快结束了,我也得回去给他们上课咯。你今天就给自己放个假吧,好好休息一天。毕竟我那些个徒弟每周都还有休息日,我自己的女儿却没有,怎么都不像话吧?”
华瞥了眼床头的电子闹钟:
【9:59】
其实休息时间已经过了好几分钟了,不过对于她的那些师兄、师弟来说,恐怕这并非坏事。
父亲走后,她又一个人在床上坐了好久。
“奇怪……”
清醒之后她才发现,自己并没有任何正常人梦醒后应有的生理反应。
似乎所有的新陈代谢,在她身上都不存在。
当然,也有可能,只是以另外一种方式存在。
她自己似乎也不是很吃惊,或者说,她很自然地就接受了这种异常,尽管这种现象照理来说会让一个普通人感到惊慌才对。
她翻身下床,没有去寻找拖鞋,而是任脚踩在冰冷而光滑的地板上,慢悠悠地,以前所未有的懒散姿态踱到了床边。
窗户正对着训练场而开,当她将目光投下时,正好看到她那群师兄、师弟哀叹着从大楼的阴影中走出,在父亲的训诫声里,再次于娇艳的阳光下挥洒汗水。
她看了两眼,转而把手放到了自己的面前。
那果然是一双与其他女孩子迥异的手,掌心满是粗糙的老茧不说,手背上,尤其是指关节处——那里皮肤破裂,露出青紫色的血肉,看上去甚是可怖。
但这就是练拳留下的痕迹,忘不掉,也抹不去,是吧,华——少女这样问自己。
“可是,这些说不上痛苦,也谈不上有多挂念的记忆,对我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她用手轻轻按住窗户,而后向着一边滑开。
迎面而来的是温暖的南风,或许这风也抚过波西米亚翠绿色的草原,抚过西伯利亚皑皑的白雪,抚过天山脚下黄黯黯的瀚海,才最终得以牵起她鬓角的发丝——她莫名想起某个人藏在办公桌底下的小说,在开篇第一章第三段的最后一句话。
“唉!唉!”
身后之人连叹了两口气,以显示心中的郁结。
“华,我可真是佩服伱,原来练拳这么辛苦啊……不说这些训练,就是每天这么早爬起来,都要了我的老命了!”
瞬息之间,华身体倚靠的已不再是卧室的窗口,而是学校宿舍顶楼的栏杆。
一模一样的阳光以肉眼无法察觉的方式刺入皮肤的每一个毛孔,让人身上传来针扎一样的触感,但与此同时,暖乎乎的晨风亦从远方的地平线轻抚过来,将她蓬松的发丝轻轻撩起,又轻轻拖着,带向了更远的地方——一时间,她也分不清被带到远方的,究竟是自己的长发,还是自己的心绪。
她放空思想,于是身体自然而然地做出了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举动。
她转过身,抹了抹额头的汗水,将黏在额头上的发丝抚向两边,而后带着一份无奈,更带着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说道:
“其实……来到学校之后,我已经好久没有练拳了。这里私密空间太少,也没有相应的桩子。我只是生物钟一时调整不过来,有时起床后就在这里发呆到上课时间,有时就去操场上跑一会儿步,总之我已经很久没练拳了……”
“我已经很久没练拳了”——少女重复了两遍,似乎练拳是一件很大逆不道的行为,若是被同伴发现,就会引发不可描述的后果。
只是如今再回过头去看的话……还真是充满了少女时期的幼稚啊……
“哦?真的吗?可是你昨晚的拳法真的好——帅哦!唉,要不是爬不起床,又吃不了苦,我还真想跟着你学拳法呢。”
“你……你是认真的?”
“嗯?你为什么露出这副表情?”
“你不觉得……女孩子不应该练拳?”
“嗯?嗯?嗯?”
卡罗尔连着三次发出疑惑,她摊了摊手,完全无法理解……完全无法理解自己为何会如此作想。
“拜托!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如果有的选的话,我也想要……嗯哼!又帅,又能保护身边的人,难道学拳不好吗?”
“……”
“所以,有没有什么不需要苦练就能大成的拳法?能不能教给我,下次遇到那种怪物,我也要给它表演一手寸劲开天!”
“没有。”
“啊——好绝情!小说里不是有那种只需要打坐就能练就的神功吗?就像昨天那个能操控粉色水晶的姐姐一样?”
“你也说了是小说里……”
“可那个姐姐不是真的动用了超能力吗?”
“那个我也不清楚啊……”
“哼——”
华轻轻发出一个音节,于是所有的记忆都开始加速流转。
她并不需要通过这种方式去刻意回忆某一段记忆,因为受制于手术的副作用,这一切都深深烙印在她脑海中,无法忘却。
但……究竟是谁?
是的,抛去最开始的懵懂,华现在清醒无比,尤其是,幻境的制造者也根本没有试图掩饰“这是一个幻境”的事实。
她在最初时对攻击的判定与维尔薇、与梅一致——这种精神类攻击,必然是战斗的余波,第十律者与卑弥呼的战斗,阿波尼亚与第十律者的战斗,二选其一。
然而果真如此么?
既然是所谓余波,那必然是攻击的一种,哪个精神感知类融合战士在战斗之中会费尽心力让别人陷入“回忆”之中?
以华对身边的精神感知类融合战士的了解,他们在面对崩坏兽时很难起到什么作用,毕竟崩坏兽在平时并不具备人一般的思维。
而他们对有意识的目标,比如律者、比如人类自己发起进攻时,也必然不会如此繁琐无意义地使用权能。
他们所做的,无非是干扰对方的精神,而后给它一刀,仅此而已。
将对方强行拉入回忆之中,更像是一种幽禁的手段,也或许是一种……
也不能这么肯定,第八律者不就喜欢这样的攻击方式么?
但有一件事却是可以肯定的,华并未感受到杀意。
杀意是藏不住的,尤其是在意识的空间内。
那么,该如何打破这一切呢?
华望向了眼前的栏杆,她刚要有所动作,却感觉手被人拽住了——
“嘻嘻!走走走,听说学校奶茶店开业大促销,冰激凌只要一块钱一个,昨天我去都被人抢光了,今天难得被你这么早喊起来,一定不能错过。”
“啊……”
华轻轻张开口,望了望身后的栏杆,又望了望身前满脸期待的少女,一时间陷入了两难的抉择。
她知道,眼前的卡罗尔不过是她记忆的一种映射,或许这种映射会创造出一个比时间本身还要遥远的世界,在那个世界中,华和卡罗尔,正像她现在意识中的这样,手牵着手……
但对于她本人而言,映射终究是映射,就好像影子终究是影子,几何学能将圆内的空间与圆外的空间通过反演形成置换,但影子和人不可能颠倒。
可尽管如此、尽管如此,想要说出拒绝的话,想要去直面所有的现实,依旧是那么……难以做出决定。
她曾经听凯文和樱都描绘过这种感觉,显然,那时她作为旁观者,是绝无法理解这种踌躇的,直到现在。
她很清醒地知道眼前的一切都是虚假的,却迟迟没有打破这一切的勇气。
仿佛有无数双手揪住了她的裤腿,抱住了她的身体,在她耳边轻轻呢喃着:
“就这样吧……外面的事情总会解决的,就和以往的每一次一样。他们,米凯尔,会解决所有的问题,你只需要在这里好好享受一段记忆编织出的幸福幻影,等到再次醒来,一切都结束了。”
“什么?你不甘心?这有什么好不甘心的?难道你现在醒来,就能拥有战胜第十律者的力量不成?卑弥呼拖个三十分钟并不困难,何必呢?”
“哪怕你一定要醒来,一定要彰显某种自我意识与自我力量,也再等一会儿吧?你就不想知道这个幻境的编织者会向你展示一个什么样的未来?你就不想等到一切命运发生改变的那一天,或许在这个幻境中,第三次崩坏并不会发生,你就不想看看,你应该得到什么样的幸福?”
“……”
每一种说辞,华都有无数种反驳的话术,可是她紧抿着嘴唇,没有开口。
“语言永远是苍白无力的。”
有人曾经这样对她说过。
但她觉得应该换个说法——“出于自己之口的语言,永远是苍白无力的。”
但是……但是……
仿佛感受到了她的挣扎与犹豫,一声叹息于四面八方响起。
“怎么了,华?是身体不舒服,不想吃冰激凌吗?”
卡罗尔疑惑地问道。
而华给出的回应,是一声颤抖的呼吸。
“不……”
华似乎并不是在与她说话。
“如果……如果能和你所说的一样,第三次崩坏没有发生,起码没有在我身边发生。父亲、卡罗尔都会好好活下去……但这就是我全部的所求吗?或者说,这就是你觉得,我想要的东西吗?”
“你在说什么呢?傻孩子?”
卑弥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伸出手来,想要揉一揉她的脑袋。
但华没有任何动作,她以一种略带着悲悯的眼神凝视着眼前,于是卑弥呼的动作停止了,于是那里再没有任何人的身影,只有一片看上一眼就让人觉得心里发怵的空洞。
华知道,那空洞并非刚才出现,而是……一直存在于此。
还是那个人,他曾经和她说过的——
“曾经有一个神话,认为所有的人类都源自于同一个母体,这个母体就是唯一的神。在创造人类之时,这个母体有过两种选择,一种是赐予自己的后代【生命之果】,一种是赋予自己的后代【智慧之果】。前者能蕴含着肉体上的极致力量,后者蕴含着精神上的绝对高度,最后,祂赐予了智慧之果。
“于是,人类就拥有了远超其它生物的智慧,而在哲学家口中,这被称为意识,不同于生物学上的意识,这是一种对自我、对世界的思考。但,人类也不是生来就会思考这些。
“人类真是一种脆弱的生物。按照母体的设想,祂应该诞下的是一位后代,而非一个族群。可是由于祂没有赐下【生命之果】,所以人类的肉体极为脆弱,脆弱到甚至不能以【一个完整个体的姿态】出现,只能将自己划分成了无数份。
“而与之相对应的,人类又拥有着堪比母体的精神世界。过大的精神世界与渺小的肉体残躯,于是,在这种不匹配之下,人类的内心,不可避免地出现了空洞。
“如果一直凝视着这一空洞,人类就会意识到自己的渺小、脆弱、不值一提,进而失去一切活下去的希望。
“所以人们必须用什么东西来填补这一空洞,才能让自己真正感受到【活着】……
“而能够填补这一空洞之物,唯有【他人】,人类本就是一体,只不过因为力量分散而分散,所以,内心的空白才必须由他人来填补,准确得说,是与他人之间的联系。”
华的手中突然出现了许多碎片,她将它们一一填补到眼前的空洞中。
父亲、小镇上的大家、卡罗尔、卑弥呼……
一个一个,拼凑到了最合适的位置。
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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