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暗蔼
但是正如她所想的那样,这份空洞并没有消失,依旧有最中间的,最大的一块空洞,找不到碎片来填补。
她不知道这一具体现象是何时出现的,或许是因为,她填入的大部分碎片对应的都是逝去之人?
逝去之人与存世之人的联系在那一刻戛然而止,他们与活着的人的联系也就此斩断,所以他们在存世之人心中的份额再也不会扩大……
但真的如此么?
华其实知道答案,只是……她终究是个女孩子,她不愿意承认,至少不愿意当面承认。
她甚至情不自禁地想,她所谓的冷淡,米凯尔所谓的坚强,是否仅仅出于一种认知偏差——尽管我失去了那些人,但是我仍有更重要的人活着,站在我身边……
虽然这也只是一种乖张的想法,但也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哈哈……哈哈哈……”
身前的空白消散了,与之相对应的位置传来了两声干笑。
华匆匆低下头,不愿意与对方对视。
“我的本体分出一部分意识附在你身上……本来是想要借由这种选择,让你抓住自己该有的觉悟,也没想到会看到这些……”
听到他做贼心虚般的解释,华的嘴角勾了勾。
但她终究没有以笑容来诉说一切的习惯,她逃避似得闭上眼,胸膛随着呼吸的急促而不断起伏,似乎过了很久之后,才缓缓开口:
“我大概明白……你想要告诉我什么了。”
“果真如此?”
句式是疑问句无疑,但米凯尔的语气却是毫无疑问的陈述,显然,她对于华能够理解他所要表达的东西这一点并不感到意外。
“但是……我还是更想要你来说给我听。我……”
人总是更倾向于记住他人所说的话,而非自己说过的话,这是米凯尔曾经说过的,彼时的华还没有超忆症,但她还是怀念那些……米凯尔毫无道理地给她灌输这些东西的时光。
“我只是想让你明白,过去究竟是什么,无论是你的父亲、卡罗尔,还是你认识的却已经不在的那些人,还是你认识的却依旧存在的那些人,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些东西的意义,因为即使与我而言,那也是两年前才堪堪明白的东西。”
“所以,你将往昔种种都于我面前呈现,其实都是为了告诉我一句话……”
她的双唇轻轻开合,却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但米凯尔知道,虽然她并没有像他、像凯文那样做出某种选择,但其实她都明白的。
“人类因为肉体上的虚弱,以至于无法团结为一个整体,但组成每一个人的每一个原子又为何能形成单独的个体,而不是化为一片海洋呢?是因为自我,自我拘束了构成一个人的所有原子,将他们固定为这样的形态,但自我又是什么呢?
“华,对于你来说,往昔种种,无论是快乐的记忆也好,不堪回首的记忆也好,是这些东西让你感受到了自我,感受到了与他人的不同,这种与他人不同的感觉对于某些人来说求之不得,对于你来说则恰恰相反。
“所以你内心的空白才会如此巨大,因为你的自我极为淡薄,如果有的选,你更希望这些空白能被与其余人的联系充斥得满满当当。
“但到了那时,你会发现,这也并非是你所想要的。一个人的内心如果仅仅只由与他人的联系填满,那么拘束着她的那层自我就会逐渐消散,最后成为一只在世界中心不断呼唤爱的野兽。
“所以……华,相比起用我来填补你最后的空白,我更希望你的选择是,接受你自己的过去,痛苦也好,悲伤也好,喜悦也好……都无所谓,让你的过去昭示你一步步走到现在,一步步成为自我的足迹。
“只有当你感受到了真正的自我,你才能做出你真正想要的选择。所以对于那些对过去的渴求、执念、后悔、不甘,倒也不要极尽压抑,因为那本就是你的一部分,别人拿不走,你也抹不掉。
“只有明白了这一点,明白了何为自我,明白了构筑出自我的过去,才能明白自我想要的未来。而只有明白了自我想要的未来,一个人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为什么而战斗。
“既然你都明白了这些,那么,也是时候将打开迦楼罗力量的钥匙递到你手中了。放心,那是一把很适合你的钥匙,并且它的核心对于你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
华抿了抿嘴,反问道:
“你似乎一直对我很有自信,尤其是相信我,能……”
“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华,我只是依据你的行为做出判断。”
米凯尔稍稍低下头,是否真的如他所说,就只有天知道了。
“但有些话,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嗯。”
米凯尔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毕竟,有些话是我刚琢磨出来的,现在再想想,我当初以为自己告别过去,其实不过是一场虚假的告别而已。人对于过去真正的态度,绝非沉溺,也绝非告别,而应该是一次拥抱。”
伴随着她的话语,华面前的一切都逐渐消散,她徒然地张开嘴,对着米凯尔的方向虚握了一下——她的确感觉到握住了什么。
那是一根羽毛。
于是她方知米凯尔是以何种形式附于她声。
但她同样很清楚,这根羽毛,或者说,识之权能的一部分,并非米凯尔所说的,打开迦楼罗力量的“钥匙”。
那么,钥匙是什么呢?
心有所感,她稍稍抬起头,忽视了梅和维尔薇关切的目光,将视线投到了维尔薇的两只手提箱上。
准确来说,是下面那个更大更长的箱子。
第280章 尽付此剑
“哦?”
维尔薇察觉到华的目光,大方地一笑:
“看来,他认为你有拿到钥匙的资格了,对么?”
华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她觉得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语言的苍白无力一贯是米凯尔秉持的道理,他应该不会寄希望于用一次所谓的顿悟来考量华的成长。
与其认为米凯尔是在方才借由华的往昔种种告诉了她什么,倒不如说他自己借由方才确认了什么。
至于所谓的钥匙,或许早在那之前,他就确认了她有将其背负的资格——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就是不久前那次浅浅的拥抱,他对她说:
“欢迎来到世界蛇。”
世界蛇究竟是什么,他再未和华提过,仿佛那只是他脑海中的灵光一现,又或者,那是一个仅对于他而言有意义的单词,必须要借由这一单词,必须要借由亲口确认这个单词的行为,他才能在心中下定某种决心。
其中包括将自己的意识划分出一小部分,附在她身上,也包括,确认了她有解放迦楼罗力量的资格。
也或许,连带着今天P-21上发生的一切故事,都在那时就已在他脑海中定型。
至于说,华作为迦楼罗力量的拥有者,除了超忆与极强的自愈能力,并未发现有何特殊,但米凯尔却认为这是一种能够被解放的力量,并给予了她钥匙——如此先知型的行为,在华眼中早已见怪不怪了。
所以,对于维尔薇的明知故问,她并没有做更多的解释,只是微微点头,轻嗯了一声。
“啧,他还真是对你有着一种匪夷所思的自信……事先说好,接下来要给你的东西,从某些方面来说,和钥匙完全对不上号。当然,那个家伙只会提出要求,也没告诉我这个东西对于伱有什么用……
“事到如今,不管是我还是梅,大概都能猜到他安排的故事走向了,但我觉得,作为【钥匙】的制造者,我有必要提醒你——它作为一把武器来说,并不具备以往神之键的巨大破坏力,考虑到它对应的律者的状态,它更像是一个量产产品的早期实验型号。
“所以,如果你真的要拿着这玩意儿去和律者战斗,我劝你好好考虑一下。唉……其实,要我说,还不如直接让你穿上空白之键来得靠谱,但也可以理解,最强的往往不是最合适的嘛……”
华没有在意维尔薇的絮絮叨叨,尽管她透露出的信息量一如既往得大。
但她自认为不是刨根问底的人,真要想知道一切的真相,倒不如事情结束后鼓起勇气直接去问米凯尔。
更何况……时间上也来不及了。
卑弥呼队长的身体情况她很清楚,如今战斗了这么久,应该快到极限了吧……
她毫不犹豫地从维尔薇手中接过手提箱,似乎是出于某种直觉,她在一开始就从两只手提箱中选中了较长的这一只,而按照维尔薇的说法,这里面应当是神之键无疑。
华曾经在训练中不止一次接触过其余神之键,手提箱入手的分量比想象中轻了不少,和天火圣裁、和黑渊白花完全没得比,当然,仅从尺寸上也看得出来,后两者一入手就是沉甸甸的重量,仿佛在提醒着持有者,他们手中的武器,曾经背负过怎样的沉重。
但眼前的这个,给华的第一感觉绝不是沉重,而是某种源自身体深处的共鸣,或者说,一种想要将其拥有的欲望。
明明隔着箱子,但甫一接触,华就能感到体内传来了一种钝钝的刺痛感,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自己的每一个细胞中破壳而出——倒是像极了小时候长骨头时的疼痛,只不过,这种疼痛由骨细胞散发到了全身。
她将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毫不迟疑地打开箱子,里面安安静静地存放着两个物件——
一个是再熟悉不过的血清。
另一个……则是一把黄橙橙的,乍一眼看上去还以为是青铜制造的长剑。
“这是……”
“支配之键——怎么样!是不是被本天才的设计征服了?为了匹配你的出身,我可是专门参考了神州古代的刀剑风格呢!
“而且,它虽然看上去只是一把平平无奇的长剑,但我引入了源自第三神之键的抽奖系统PLUS版!它能够根据使用者的需求幻化成各种契合使用者的武器,当然,必要时回归本身也可以……”
“不,维尔薇……”
华打断了她的解说:
“我是说,这枚核心……”
“啊?哦?这个啊,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这把神之键上的核心源自第一个被发现的第十律者个体,编号L10-001,或者用你更熟悉的称呼——卡罗尔。当然,从严谨的角度上来说也不能用这个名字,毕竟是她的身躯再加上律者的意识……”
华用指肚轻轻触碰了一下镶嵌在剑格上的暗红色宝石,脑海中,那个咋咋呼呼的声音隔着粘稠而冰冷的水幕响起——
“欸!你看那里那个女孩,她穿的好——土——哦!”
记忆并没有像打开闸门一般翻涌而出,只是轻轻揭开一个角,借此让华确认了这颗核心的来源。
视线一下子朦胧了,她缓缓握住了所谓的支配之键,将其横在自己的膝头,但眼中的泪水已然饱和,她只能不得已别过头,看向那仍在燃烧的漆黑的海,似乎眼泪只要不在他人面前留下,就不算哭泣。
但她又想起了米凯尔说的话——
“对于那些对过去的渴求、执念、后悔、不甘,倒也不要极尽压抑,因为那本就是你的一部分,别人拿不走,你也抹不掉。
“人对于过去真正的态度,绝非沉溺,也绝非告别,而应该是一次拥抱。”
他在每一次握住黑渊白花的时候,也会这么想吗?
那就……轻轻地,拥抱一下,让它成为继续前行、继续战斗的动力吧。
这么一想,眼眶的酸涩也停止了,眼中的世界也逐渐清明了。
热腾腾的风抚过她亲手打开的出口——或许这风也抚过波西米亚翠绿色的草原,抚过西伯利亚皑皑的白雪,抚过天山脚下黄黯黯的瀚海,抚过太虚山下黑紫色的废土,才最终得以扬起她额前的发丝。
她很庆幸自己仍旧能这样想着。
视线中忽然有一个小小的黑色物体迅速飞过,像是鸟儿,但鸟儿怎么可能在这样的环境下存活呢?
也许,是某个人的灵魂,被那阵扬起她额前发丝的风带到了世界的尽头吧。
她伸出手,轻抚过剑身,最后紧紧攥住剑柄。
回过头时,她看到了梅与维尔薇惊诧的视线。
来不及多想,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于刹那间自体内涌出,顺畅到就像大坝放出了积蓄许多年的洪水,一泻千里,一发不可收拾。
最后,她稍稍低下头,神州的古人曾将青铜磨亮作为镜子使用,她如今干的不过是相同的事。
在那刻着纹路的剑身上,倒映着一个白发红瞳的少女面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看着自己于剑身上的倒影,莫名想起了方才攥住又消失的那根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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