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远方来
第一百五十九章 理想的野兽
东郡。
“咄咄。”
书房的窗外传来敲击的声音,一只传信鹦鹉正用喙啄着窗。李行舟放下报纸,起身将窗户拉开,那传信鹦鹉摇晃着脑袋,像是在打量着他一样。
片刻,传信鹦鹉扇动着翅膀,嘴里模仿出顾时雪的声音:“师父!”
传信鹦鹉道:“还有师兄,师姐。我如今正在康考尔,一切安好,你们不必为我担心。”
李行舟脸上不由浮起一抹浅浅微笑。
通过一只传信鹦鹉,顾时雪的声音继续道:“前段时日我在报纸上得知九夏已经开始革命,心中大为振奋,真恨不得现在就飞回国内,同你们共商大事。”
“虽然人不在国内,但我也希望能帮上一点忙。正好这段时间,我帮助了一个九夏街区,于是就在我们的海外同胞当中举办了一场演讲,为革命募得筹款二十余万银元,钱已经通过康考尔的银行转入了师兄的账户。”
传信鹦鹉的脑袋一翘,连同顾时雪的那点儿小骄傲都模仿了出来:“师兄,我不是只会败家吧?”
李行舟笑道:“你可从来没有败家过。你师兄还这么调侃你?回头我说他。”
——韩庭树和宋玉君两人这会儿正在四处奔波,拜访志同道合的革命同道。此时此刻,万里之外的韩庭树忽然觉得鼻子发痒,想打喷嚏。
可惜这句话,并不能通过传信鹦鹉转回去。顾时雪现在一路旅行,根本找不到具体的问题,信也不知道要送到哪儿去。
鹦鹉又道:“我的旅程已经完成了大半,会尽快回国,希望九夏革命一切顺利,不必等我。最后,请帮我给唐娟带一句话。”
“就说,我时常想她。”
……
同一时刻,顾时雪坐上了一列前往教廷国的列车。
西陆上国家极多,只是那几大列强存在感太强,以至于掩盖了其余小国的光芒。康考尔位于西陆地理意义上的中心,边境上接壤的领国极多——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内,康考尔和大部分国家都有领土冲突。
教廷国是康考尔的邻国之一。这恐怕是西陆最奇怪的一个国家,总人口只有一千万上下,面积不到康考尔的四分之一,确实整个西陆的文化中心、信仰中心。这里没有政府,只有教廷,完全由神权统治,拥有整个西陆数量最多的高阶天使。
“呜——”
火车头喷出长长的气柱。康考尔的列车显得比罗莎的更为干净整洁,无形中便给人一种“空间很大”的错觉,虽然实际上两国的车厢尺寸并无区别。
顾时雪买的是二等车票,有一个和外界隔绝的小包厢。这样一个小包厢里一般会有二至四名乘客,但顾时雪到的时候,包厢内只有她一个人。顾时雪倒也乐得清净,斜靠在窗边审视着自己的手稿。
手稿上写的并非小说,而是她这段时间的国际局势分析。
陆望趴着她腿上打瞌睡。
片刻,顾时雪腿抖了一下。陆望立时惊醒过来:“嗯?”
顾时雪摸了摸他的脑袋,道:“陆望,康考尔是不是现在就已经有了对外侵略的野心?从出云开始,我看康考尔早就做好了对九夏出手的准备,也就是现在还有个洛伊斯在前面吸引仇恨。而且他们现在搞这什么新式机甲,明显是以九夏武人为假想敌,到处收集数据……”
陆望苦笑道:“如果我说是?”
顾时雪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气。
陆望道:“对于康考尔人来说,那位如今已经八十多的萨克森首先实在是个远见卓识的领导者。他从一开始就看到了未来潜在的危机,想避免和洛伊斯之间无意义的战争,而将目光放在了对外侵略上面。同这种将目光放眼于整个世界的掠食相比,那位威廉先生简直是个小白甜。”
顾时雪揉着太阳穴,缓缓道:“然而......整个康考尔,甚至可以说整个西陆都已经被狂热的情绪裹挟其中。这实在是九夏的一种幸运。”
陆望带着点儿置身事外的情绪,笑道:“这也算是一种天道轮回吧?”
顾时雪闭上眼,靠在列车的座椅上。过了片刻,包厢之外传来了脚步声,应该是她的那位“室友”到了。
......
法琳娜女士提着行李,机械似的行走在列车上。她感觉自己的灵魂并不在自己体内,驱使着她行动的似乎是一种未知的力量,愤怒和绝望像是锅炉里的煤炭一样在她胸膛中熊熊燃烧。
她是一位小有名气的画家,过去时常住在爱德兰街一带——那是康考尔首都周边有名的红灯区,“下等人”居住的地方。她在那边观察那些底层妓女的生活将她们作为自己画作的主角。
她的画作时常被《女公民报》刊登。
法琳娜曾经有个非常非常好的朋友叫戴尔克。戴尔克先生同样是位画家,虽然画技蹩脚,但他有一颗如黄金般璀璨而且高贵的心。他实在是个热情、善良而且慷慨的人,法琳娜在最为穷困潦倒的那段岁月里,就曾经接受过戴尔克先生的资
助,而且对方对她一无所图。
按照戴尔克先生的自述,他知道自己画技糟糕,因此非常佩服法琳娜这样有天赋并且有执着于画画的人。
戴尔克先生还有个妻子,名为勃朗什。按照法琳娜的看法,那是个如同黑猫一样让人捉摸不透的神秘女子,但她温柔、体贴,和戴尔克先生的婚姻幸福得简直叫人有些妒忌。法琳娜一直将勃朗什当成自己最好的闺蜜。在爱德兰街的日子虽然穷苦,但戴尔克与勃朗什就是她心灵的支柱。
直到.......
一个叫萨摩赛特.兰德的男人,闯入他们的生活之中。
不,那根本不是人,那是一个理想.......欲望的野兽。
在最初结识的时候,兰德也是个穷困潦倒的画家。听说他曾经是个家庭富裕的证券经理人,家庭美满,但有一天忽然燃烧起了对画画的热爱,于是毅然抛妻弃子,跑出来追寻梦想。
他确实很爱画画,爱到发狂。于是戴尔克先生也像是资助其他贫困画家一样资助了那个兰德,并且出于好心,还将无家可归的兰德带回了自己的家中。
再之后.......
在法琳娜的记忆中,生活就像是一辆脱轨的列车一样开始崩塌、瓦解、横冲直撞。
不知道为什么,勃朗什如同着了魔一般爱上了那个兰德。而兰德也丝毫没有身为人类的羞耻心,这个靠着戴尔克先生的资助才免于饿死的王八蛋住在戴尔克的家里,然后全盘接受了勃朗什的爱,将她当做激发自己灵感的燃料,在玩弄、压榨出了她全部的感情之后就不辞而别。勃朗什郁郁而终,戴尔克也在悲痛中自杀。
萨摩赛特.兰德......
只是想起这个名字,法琳娜就觉得自己的精神几乎撕裂开来。
她曾有一段时间,异常地钦佩这个人。因为这个人身上真的闪烁着一种十分透彻的纯粹和对艺术的狂热追求,他的灵魂几乎是在闪闪发光。可是后来,发生在自己两位友人身上的悲剧让法琳娜崩溃了。
这就是她钦佩的人吗?
这就是一个人在追求“艺术”的时候会做出来的事吗?
简直......令人作呕。
一种莫名的负罪感与朋友离世之后的伤痛叠加在一起,几乎压垮了她的灵魂。她没办法画画了,每次提起画笔,手臂就会开始颤抖。生活对她来说变成了一个循环而无法解脱的梦魇,法琳娜已经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大吃大喝?一觉睡十年?还是野兽般的性爱?
不。她大概是想死。
法琳娜心想,她要去教廷国的首都,圣洛伦兹,听说那是距离天堂最接近的地方。
根据圣灵教的教义,自杀者无法上天堂。法琳娜感觉自己和兰德身上有某种相似的地方,仅仅是相似就已经让人作呕,对于死后上天堂,法琳娜已经没有了任何幻想,她只想在一个离天堂稍微近一点的地方长眠,或许有一天,从天堂中泄露出来的荣光能安抚她的灵魂。
第一百六十章 性别不必卡的这么死
“呜呜呜——”
长鸣声再度响起,列车即将要开了,但法琳娜还没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她其实很穷,平时如果购买火车票,肯定会买最便宜的那一种,但这次因为已经心存死志,想着干脆将自己的积蓄花光,于是咬着牙,买了一张二等车票。
之所以没有买一等,是因为即便抱着“我就是要浪费”的心态去花钱,一等车票对她来说也贵得太离谱了。
法琳娜在过道上慢吞吞地走着。
想到死亡,她的心中甚至会产生一点轻松。往日的记忆已经全都变成了锈铁般的模样。这片刺人的碎片,梗在法琳娜的胸中,在心脏的旁边,于是她向祷告上帝,让这块锈铁快点刺进这颗羸弱的心里去,好让它永远停止跳动。
一层绝望的灰霾笼罩在她的精神上。她的脚步沉重,走得很慢,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许多事情。当走到自己的包厢之外的时候,法琳娜将手按在包厢的拉门上,心中忽然迸出一种破罐破摔的勇气。友人的离世让她心灵的某个角落崩塌了,空虚到了极致,荒芜的内心正在渴望着被什么东西填满,哪怕是堕落和放纵。
法琳娜心想,这个包厢里的人,只要是个男的——无论是老是少,是丑是帅,她一定要把那个男人强X到精尽人亡!
法琳娜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门。
然后......她看见了阳光。
一名女子穿着浅色的风衣,穿着长筒靴,靠在窗边,怀里抱着一只猫。金灿灿的阳光正从车窗外斜落进来,像是在她身上撒下了一层金色的轻纱。
好美......
法琳娜失神了一阵,心想,或许性别也不必卡得这么死。
女人也可以。
.......
包厢门被拉开。顾时雪歪了歪脑袋,打量着自己的“室友”。
对方看上去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子,五官精致,但面色憔悴得吓人,用算命先生的话来说,还有点儿印堂发黑,顾时雪几乎能看见人家脸上有一个“死”字在闪。
顾时雪眨了几下眼睛。对方也正愣愣地看着她,在门口呆呆地站了有一会儿,两人大眼瞪小眼,列车恰在此时发动,车身微微一震,那女人一个踉跄,差点儿摔倒。
顾时雪站起来,一把将之扶住,问道:“你还好吗?”
“啊......”女人的反应很迟钝,像是比正常人要慢上几拍似的,过了一秒之后才回过神来,连忙点头道:“谢谢、谢谢。”
她抱着行李,很小心地坐在顾时雪的对面。顾时雪发生关上了车厢的门,心里却在想,方才她伸出手扶人家的时候,对方的一个下意识反应,居然是躲闪。
好像对外人的善意格外警惕似的。
一扭头,对方正望着窗外,像是在发呆。顾时雪想了想,再次问道:“你还好吗?”
“啊?”那女人吃了一惊,身子缩了缩,而后努力地露出一个笑容,道:“我没事啊!谢谢你关心。”
嗯......
虽然一看就知道这个笑容有多勉强,但人家既然摆出一副不需要别人担心的样子,那顾时雪感觉自己还是不要多问比较好。
顾时雪于是又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去,琢磨自己的手稿。但过了片刻,顾时雪看着对面那个女人,心里又有点儿挠心挠肺的感觉。那明显是一个对生活完全悲观,正在自己的绝望中一点点溺毙的人,你若是看到有人落水,能无动于衷吗?顾时雪于是给陆望使了个脸色。
陆望冲她做了个手势:OK,我懂。
没有女人能拒绝我的色相!
陆望抖了抖自己的绒毛,悄悄地走到那女人身边,“喵”地叫了一声,用脑袋去拱人家的手臂。结果却将那女人吓了一跳,“啊”地一声尖叫——有那么一瞬间,陆望从这个人类身上看到“炸毛”。她的整个人几乎从座位上弹起来了,头发唰地竖起,怀里抱着的行李箱也飞了出去。
陆望顿时感觉自己的心灵遭到了重击:居然被吓到了......我难道很吓人吗.......
猫猫战术第一次遭遇失败。顾时雪连忙站起来:“抱歉抱歉,是我没有管好我的猫。”说着将陆望重新抱回来,又问道:“你很不喜欢猫吗?”
“倒.......倒也不是.......”女人警惕地缩着脖子:“就是......太突然了,一下子被吓到了。”
顾时雪展颜一笑,在陆望的脑袋上揉了揉:虽然失败了,但也意外地找到了一个可以聊天的突破口。她将陆望抛回自己的椅子上,又弯腰去捡对方的行李箱。以一个小宗师的身手,在那女人的行李箱飞出去的一瞬间,顾时雪甚至可以先摆上五六个姿势,然后再将对方的行李箱接住,但她故意没伸手,这样能和人家有点儿互动。
那女人像是紧张起来,连忙道:“我来我来——”
但顾时雪已经将她落在地上的箱子捡起来了。行李箱的开关并不牢固,方才那么一摔,箱子顿时打开,许多的画从里面散落了出来
。那女人一个飞扑,护住几张落在地上的画,然后很快地将周围的几张画纸收拢起来。顾时雪帮她将那些她够不着的画都收起来,在手里整齐地码成一叠,递了过去。
女人略微一呆,身体往后微微仰了仰,小心地接过来,道:“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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