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设计师 第268章

作者:远方来

顾时雪歪了歪脑袋,笑道:“你是个画家?我方才不小心看到了你的画,说真的,很不错。”

法琳娜微微地红了脸。她的画大多是观察底层妓女所做,里面不乏赤身裸体内容不雅的画面。自己画可以,给人看到又是另一种感觉。

顾时雪蹲在她面前,帮她收拾着地上的画,过了片刻,道:“你可以叫我瑟妮娅。你呢?”

“我.......法琳娜。”

“好名字啊。”顾时雪笑了笑,将第二叠画递过去。

法琳娜略微犹豫了一下,接过了画。

这次没有躲闪。

顾时雪哪能注意不到这种细节。在法琳娜坐回位置上之后,她干脆坐到了人家边上,道:“你不是害怕猫?那你想摸摸我的猫吗?”

法琳娜像是犹豫了一下。陆望哼了一声,拉下一张猫脸,转过身去,用屁股对着法琳娜——这个女人伤透了他的心。

顾时雪哈哈大笑,道:“他被你刚刚的反应给吓到了。”

法琳娜像是有些不好意思,附和着笑了笑,躲闪着顾时雪的目光。她脑子里又转动起进车厢前那个荒唐的想法来,自从朋友去世之后,这样破罐破摔的想法她常有,甚至想过干脆去当一个妓女,但每次都只是想想。她并不是想要那样,只是太痛苦了。

法琳娜脸色先是微红,忽然又有点儿讨厌这个叫瑟妮娅的女人。因为她实在显得太好了,就像是灿烂的阳光一样灼伤了她的心灵。紧接着,一股巨大的悲伤从心底涌了上来。法琳娜缩在窗边,望着外面飞退的线条,眼泪掉了下来。

她并不想哭,但是完全忍不住。法琳娜努力地扭过脑袋,让自己面对着墙壁的角落,然后用手捂着脸,眼泪掉得一塌糊涂。

顾时雪一直等她慢慢收干了眼泪,才将一张手帕递过去,道:“需要吗?”

法琳娜的眼泪再次决堤。她真讨厌这样的自己。可是没办法,她控制不住。她死死地抓着顾时雪递过来的手帕,就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一样。

第一百六十一章 文艺工作者是为何而创

列车在广阔的天地间奔驰,日头逐渐溶化成昏黄色的沉滓。这一辆前往教廷国的列车将会行驶上十来个小时,上午出发,半夜才会抵达自己的终点站。

到了傍晚的时候,顾时雪听法琳娜讲完了自己的故事。

顾时雪心想,我已经完全理解了。

法琳娜心存死志,是出于一种很复杂的心理。一方面,她其实很佩服那个兰德那样一切为了艺术的纯粹,心生向往;可是另一方面,她也看到了兰德这种行为带来的后果,所以在怨恨兰德之余,也陷入了一种自我否定之中。

——她觉得自己过去的追求,全都是错的。

顾时雪心想,这要是按照习武之人说法,不就是心魔嘛!她可熟悉了。

“是啊,可熟悉了。”脑海中传来一个幽幽的声音:“天天都在一起,了解得清清楚楚。”

顾时雪在心中道:“没有人比咱们更了解心魔。”

她于是稍微组织了一下语言,对法琳娜道:“我虽然不是画家,但在我自己的国家,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作家,文学和绘画都是在追求艺术,这一点是共通的。”

顾时雪拉住法琳娜的手,问道:“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的艺术,是为了什么而作?”

法琳娜稍微迟疑了一下。为了什么而作?她一下子说不清楚,毕竟她是画家而非作家,没有顾时雪那种语言组织能力。这个问题她好像还真的没有仔细想过,如果一定要说的话,大概只是.......出于某种创作的冲动?一种在心中翻滚的激情?

顾时雪微笑着看向她,道:“再仔细想想,其实你是知道的。”

法琳娜愈发迷茫,嘴唇张了张,仍是说不出话来。我知道?我知道吗?我知道什么?

顾时雪将她的画作拿过来,道:“你看,我过去从来没有见过你的作品,可是一看到你的画,我就知道,画上的这是一个底层的妓女。你的作品大多数在描述这些女子的生活,你的画笔如实地展现出了她们的快乐,她们的悲伤和她们的痛苦。所以你的画作当中拥有......人的温度。”

法琳娜的目光中像是跳动起了微弱的火花。顾时雪笑了笑,陆望忽然跑过来,用爪子挠了她两下,然后喵喵地叫起来。顾时雪略微偏过脑袋,似乎是在仔细地倾听,法琳娜有些好奇地问道:“它怎么了?”

顾时雪笑道:“你相信吗?我这只猫是个精灵,他在讲故事呢。”

在过去,顾时雪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陆望给她讲过许许多多的故事,那些故事当中蕴含着的哲学思考很大程度上塑造了现在的顾时雪。而现在,陆望又讲了一个故事。一个很适合放在当下的故事。

顾时雪听完之后,很快就将其做了一点小小的改编,对法琳娜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故事的主角是一个和你一样的画家,他叫梵高。”

梵高出生于一个虔诚的牧师的家庭,他的生日也是他一出生便夭折的哥哥的忌日。除此之外,他还有三个妹妹和两个弟弟。而在梵高一生中,他只与弟弟提奥和三妹威廉明娜保持了亲密的关系,弟弟提奥是他最大的支持者,在梵高困难的时候,给了他许多帮助。

梵高从小就孤僻而且叛逆,上学期间辗转过多所学校,在工作中也不甚顺利,被上司捏造出的许多子虚乌有的流言所打压。他漂泊过许多地方,当过助教,当过牧师,报考过神学院,自学了文学、绘画和多种语言。在大概二十五岁的时候,他成为了一名传教士,可是因为工作大过于热情,他很快就被踢出了教会。

再之后,他开始走上创作的道路。

梵·高经历过重重的苦难。他同矿工们同吃同住,见识过人类悲哀的绝底。他认为艺术家的事业就是用全部力量,用所有才干对抗苦难。艺术家的事业是产生欢乐。他用他掌握得最有力的手段一彩色——创造了欢乐。

他在画布上改变了大地的面貌。他好象用一种神奇的水,把大地洗涤清净了,大地闪耀着那样明朗和浓艳的色彩,以致每一棵老树都变成了雕塑品,而每一片紫苜蓿田,都变成了化为无数朴素花环的阳光。

从他自身的经验,梵高清楚地知道什么叫社会的不义。所以他蔑视那些廉价的成就。有人说梵高对人冷漠无情,是个离群索居的疯子,但是,他分明已经将自己最好的东西——在这闪烁着各种彩色及其最精微的变幻的大地上生活的才能——献给了人类。

直到他因为精神问题而开枪自杀为止。

听完这个故事之后,法琳娜忽然落泪了。她说:“您说的那位梵高先生似乎是一位令人尊敬的伟大画家,可我却从来没有听说过他的作品。他失败了,不是吗?”

顾时雪道:“但当我将这个故事传述给你的时候,你依旧会为之落泪。现实却是是不公平的,很多时候,一个人的成就或许要等他死去多年之后才会被人们了解,但只要那样的故事还在流传,只要人类那璀璨的思维火花还在闪烁,总有一天,历史会给我们一个公正的评价,不是吗?”

法琳娜怔住了。

顾时雪看向窗外,列车正从一片灿烂的向日葵花田外驶过,这些色调的无穷无尽的变化,令人目眩而神迷。

顾时雪道:“我们的艺术,是为了人而作的。”

每一个刹那,每一个偶然间投来的字眼和流盼,每一个深邃的或者戏谑的思想,人类心灵的每一个细微的跳动,同样,还有白杨的飞絮,或映在静夜水塘中的一点星光.......便是我们这些文艺工作者闪烁的灵感。我们将其收集起来,在无知无觉间熔铸成艺术的诗篇,成了绘画,或者音乐,或者小说,或者长诗。”

法琳娜捂着胸口。她感觉自己那颗锈铁般的心脏像是在轻轻震动,一种难言的情绪在她的胸膛中激荡,那是什么呢,是感动?是幸福?或者是爱?说不清楚。她曾无数次在自己绘画时体会到这样的感受,但从来没有哪一次,会像现在这样清晰。

顾时雪笑握着她的手,道:“艺术一定要歌颂真善美吗?不见得。我在自己的作品当中,也不止一次去表现那些黑暗、残忍和不义。但是不论如何,一定要记住。我们的工作,始终是为了人——”

“为了预祝大地的美丽,为了幸福、欢乐、自由而战斗的号召,为了人类心胸的开阔以及理智的力量战胜黑暗,如同永世不没的太阳一般光辉灿烂。”

“从生活的琐屑微尘中,将它熔铸起来,变成一朵金灿灿的向日葵,然后——献给爱。献给人。”

法琳娜发出了哭声,倒在顾时雪怀里。

得救了。

世界上确实存在那样的力量,像是移山填海的洪流般洗刷过一切。笼罩在心头的那层灰霾被冲散了,阳光如潮水般倾泻而下,落进人的心里。

顾时雪笑起来,很温柔地抱着法琳娜。

片刻,她的目光逐渐眯起:“而你说的那个兰德.......他违背了一个最基础的原则。”

“人是一切的目的,而不能成为手段!”

滔天的怒意在顾时雪的心里燃烧。她咬着牙,像是将自己的愤怒丢在后槽牙上使劲咀嚼了一遍,道:“但这个人,却将其他人当做实现自己目标的手段!不管是为了什么,追求理想也好,对艺术的纯粹也好,探寻人心中最最本质的情愫也好!那就可以践踏他人吗?”

去!他!妈!的!!

顾时雪心中浮现出两个字:撒旦。

不是经过卡西米尔重新解释之后的“无神论”,而是逆卡巴拉的第十原质,是蔑视一切,憎恶一切,占有一切,超越一切的个人主义,是令人唾弃的邪恶。

“这种败类,连人都不算!甚至连人渣都不配当!也配叫做艺术家?!”

第一百六十二章 文学改良

顾时雪说了一通,自己反倒是冒出了灵感,于是急急忙忙地拿出纸笔开始奋笔疾书。

九夏的新文化运动其实已经开始了许多年,但始终未能彻底压倒文统派,和旧文化斗了个旗鼓相当,在顾时雪看来,是因为新文化阵营群龙无首,始终没有一个明确的思想。

大家光知道要弘扬新文化,却不知道为什么要弘扬新文化。写着白话文的小说、戏剧和诗篇,却不知道为什么要写。只是为了同旧文化分出个差别来吗?

文艺工作者为什么要创作?这个问题,好多年了,居然都没有得出个确定的答案。

有说“为艺术而艺术”的,也有说“为人生而艺术”的,有说“艺术要反映时代和政治”,也有说“艺术绝不能成为政治的留声机”的。众说纷纭,反正新文化的整个阵营,从来就不团结,比之文统派都差得远。

关于这个问题,顾时雪其实脑子里一直有所思考,但都朦朦胧胧的,不甚真切。可是到了此时,当她对法琳娜讲出自己的观点之后,顾时雪脑海中的那些思绪也随之凝结,整个人豁然开朗。

艺术是为了人。

顾时雪在笔头上的战斗力超强,毕竟和平年代才讲究什么循循善诱温情脉脉,眼下是乱世,文坛上的风气就是搞辩论,雄辩滔滔,代表不同意见的文人唇枪舌战是家常便饭,就是要争!必须要争!她顾时雪是谁?白粥啊!写过《掀翻屋顶》的人,新文化一脉的冲锋手。

顾时雪一上来,就先将“为艺术而艺术”的观点批驳了一番。她在文中将那位兰德先生的故事写了进去,痛心疾首地表示,如果艺术只是为了艺术,那么在追求艺术的过程中,就难免会忽略人性。我们的文艺工作始终要和最广大的人民群众站在一起,立足于时代,扎根于现实的土壤,而不能成为虚无的自我满足的工具,成为一小撮人曲高和寡的玩物。

顾时雪然后又批判了一通声称“艺术不能成为政治留声机”的那批人——这批人基本集中在西府,所以被称之为“西府派”,顾时雪也是个带恶人了,隔三差五就要将人拉出来点名批评一番,来来回回骂了好几年,已经把人骂服气了。

最开始西府派的文人还会和“白粥”论战,后来连脾气都没了,每次被顾时雪点名的时候,都只能唯唯诺诺,也不太敢再声张自己的那套理论。

现在是什么年代?是和平年代吗?是九夏民族的存亡之际,是全天下人都等待着变革的时候,这时候迸发出的思潮天然就带着阶级政治的属性,你这时候说艺术不能涉及政治,那涉及什么?

飘在半空中,不接地气,只剩下赏美之用的艺术不就成为了蒙蔽在民族心灵上的精神鸦片吗?!而且这批人尤其可恨,一方面不允许艺术涉及九夏国内的政治思潮,一方面自己又在大力鼓吹西方的政治思想,甘当西方文化传播的排头兵,也是经典双标了。

文艺并不仅仅是让人欣赏的玩具,更是思想的传播渠道,是没有刀光剑影的战场,是救亡图存的大业中不可缺少的一块拼图。必须明确文艺作品本身的目的。

顾时雪以笔为刀,眉飞色舞地投入战斗中去。

在对一些错误观点进行了批判,然后提出自己的看法之后,顾时雪又对新文化的白话文学作品在写作上提出了三点要求:

其一,须言之有物。

其二,不作陈词滥调、无病呻吟。

其三,不避讳俗字俗语。

新文化脱胎于旧文化,依旧处处带着旧文化的影子,从来没有真正走入百姓当中去。哪怕是用上了白话文写作,许多作品,不过是把古文当中那些文绉绉的堆砌、叠字、对仗、用典全翻译成白话文,满篇酸味,顾时雪也是看不惯很久了。

法琳娜看着顾时雪的侧脸,欲言又止了一阵,问道:“你好像比我还要年轻?是你们九夏人显得比较年轻吗?我二十五岁。”

顾时雪的笔稍微停了一下,笑道:“我是真的很年轻哦。我才十七。”

法琳娜愣了一下:“多少?”

“十七岁。”顾时雪眨了眨眼睛:“货真价实。”

法琳娜一时间震撼得不知道该说什么话,片刻之后,又有点儿脸红起来。

她的心结居然是被一个这么年轻的小姑娘解开的......

顾时雪笑道:“我们九夏有句话叫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我只不过是凑巧更清楚一点这方面的内容罢了,再者,道理总归是道理,你不会觉得我年纪小,说出来的话就没道理了吧?”

法琳娜挺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当然不是.......”

她挠了挠自己的脸颊,有些汗颜。在这个十七岁的小姑娘面前,她觉得自己这个二十五岁的成年人反倒没那么成熟。

顾时雪的笔尖在纸上点了点,感觉自己的灵感已经一口气用得差不多了,文章也大致写完,只剩下一些后续的润色工作。她倒是也不着急,对法琳娜道:“先前看到你的行李,好像只带着画和画板什么的?”

法琳娜咳嗽起来:“没想

那么多......”

她之前浑浑噩噩,只想着去死,所以走的时候也没带上别的行李,只是带着一些自己最珍爱的画作。但这会儿心结解开,回过头来一想,就觉得很尴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