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成为了猎人 第91章

作者:黑巴洛克

“啊啊啊啊啊!”巴佛斯抱着自己血流如注的断臂,惨叫着跌入同伴的怀里。周围几桌的红鲤团佣兵见状,纷纷掀翻桌椅,拔出了自己的利刃。

旅店内顿时陷入了不可控制的骚乱中,尖叫迭起,客人逃散,桌子被仓皇逃窜的商人撞倒,碗盘乒乒乓乓地砸落在地上。这样的骚乱持续了半分钟,随着一名掉队的商人,抱着自己塞满货物的行囊跌跌撞撞地奔出店门,不算上抱着装满蜜饯的陶罐,躲在柜台下面的旅店老板,无关人员已经全部撤离。

嘎吱一声,一名佣兵在背后把敞开的店门拉上。

凶相毕露的佣兵们踢开挡在面前的桌椅,逼近过来,将那来历不详的肇事者团团围住。他们之中有不少人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在看到刚才几名同伴被震飞的一幕后,没人再敢贸然接近。这是瓮中捉鳖,他们有的是时间来慢慢消磨敌人的意志和锐气。

“你不是游侠,也不是旅人,”黛波利从人群中走出来,眼神阴狠地用自己的黑沙弯刀指着那人,“你就是那个小丫头口中提到的老师?”

乔装成旅者的尤利尔没有理会女佣兵的问题,他对四周那些寒光闪烁的利刃视若无睹,径自拔出了扎穿巴佛斯右掌的匕首,从那只断手上摘下了那条染血的旧缎带,塞进自己的裤兜里,然后把断手抛还给它的主人。后者看着脚下那条血淋淋的断手,脸色煞白,一把推开搀着他的同伴,怒不可遏地咆哮起来:“别跟他废话!给我宰了他!”

话音未落,尤利尔已经先于所有人行动起来,在如此宽敞的环境中,以一敌多的最佳策略就是制造混乱,而不是等着对方逐渐收拢包围圈,将自己一举歼灭。漆黑的斗篷飞起,他弓下腰,迅猛地突入正面的敌群之中。克敌先机助他掀飞了迎面扑来的两名佣兵,紧接着倾斜侧身,避开一记凶狠的直刺,反手将匕首插在那名佣兵握剑的右臂上,然后迅速拔出,以正中对方胸膛的重踹完成了这一系列连贯动作。那佣兵惨叫着倒飞出去,撞倒了身后的两名同伴,尤利尔不作停顿,在听到脚步声从身后急促逼近的瞬间,返身就将手里的匕首狠狠掷出。首当其冲的是一名身着皮甲的中年佣兵,丰富的作战经验让他在尤利尔完成转身动作之前,就作出了准确的判断,俯身避开了飞来的匕首,可他身后的同伴就没这么好运了,匕首直接刺入其右肩内,佣兵顿时失去平衡倒下,顺带砸塌了一条长凳。

在令人窒息的紧张战斗中,尤利尔一刻也没有放松观察,他一次次突入敌方阵中,搅乱对方的部署,让他们的投掷类武器毫无施展空间。黛波利看着自己的同伴一次次举起弩弓瞄准,却又因为担心误射到自己人而放下,终于忍无可忍,动作粗暴地一把推开执弩的同伴:“一帮废物,都滚开!我来对付他!”

尤利尔循声回头,顺手抽出刺入一名年轻佣兵右脚之中的黑刃,并用肘关节狠狠撞在他的鼻梁骨上。年轻佣兵哼也没哼一声,便鼻孔喷血,软绵绵地仰面倒下。

黛波利快步逼近,一边朝刀口上吹了口热气,其余人见状纷纷退避两侧。锯齿发出频率极快且清脆异常的咬合声,黑刃再度变回手杖形态,尤利尔也迎着她走去。

“让我看看你这老师又有什么能耐吧!”黛波利怒吼一声,用手里的黑沙弯刀横扫过来。

尤利尔没有像一开始那样保守,避开自己能避开的一切攻击。不同的敌人,不同的待遇,对这个女人,他选择正面迎战。黛波利看到他扬起左臂的动作,心头不禁冷笑,不管对方在袖子下面垫了多少层护臂,都挡不住削铁如泥的黑沙弯刀。然而令她始料未及的是,她不仅没能为自己的队长报断臂之仇,黑沙弯刀更是在一声清脆的碰撞声中,脱手震飞出去。在黛波利瞠目结舌的表情中,只见尤利尔被锋芒割开的袖口下,有冰冷的金属光泽在闪烁。黛波利怔了一下,再想抽出绑腿上的短刀时,已经为时已晚,坚硬的手杖在她那张黝黑的脸庞上一扫而过。

黛波利就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记耳光,整个身子向左倾斜着,踉跄了几步。尤利尔没有给她任何喘息的空隙,快步上前,一脚踹在她的腹部。黛波利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并在地上接连翻滚了几圈,直至后脑勺砰的一声磕在墙壁上,她趴在墙脚下,直接昏死了过去。

“射死他!”巴佛斯暴跳如雷地大吼道。

几名佣兵端起弩弓,瞄准尤利尔的所在,一支支漆黑的弩矢脱弦飞出,破空尖啸。尤利尔反应迅速,向左翻滚躲闪,借着长凳一步登上靠近柜台的一张酒桌,然后纵身一跃,跳到了柜台后面。

柜台后面的空间极度狭小,柜台与背后摆满酒瓶和罐子的货架之间只有不到两人并肩之宽的间隙。尤利尔刚一落地便发现,除了自己还有旅店的老板也在此处避难。“不好意思,打搅了。”他立刻蹲下身,背靠柜台,躲避飞来的弩矢。伴随着阵阵闷响,弩矢接二连三地刺进厚实的木板里,货架上不少酒瓶和罐子在弩矢的冲击下纷纷炸裂,碎裂的陶片如雨倾泻而下。体态微憨的旅店老板双手抱头,惊惶失措地大叫着,心中乞求这场噩梦能早点醒来。

过了一会儿,四周好像突然间安静了下来,旅店老板感觉到有人在拍打自己的肩膀,眼含泪水地抬起头来,“这是多夫多的六果蜜饯?”尤利尔指了指他手里那只陶罐,“介意给我来一点吗,我会付钱。”他从口袋里摸出两块银币,放在地上。

旅店老板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他,然后捧着罐子递了过去。

“谢谢。”后方旅店大厅里的脚步声正在逐渐逼近,人数众多,但尤利尔并没有表现出多少紧迫感,不紧不慢地从罐子里拿了一块糖渍李子,放在嘴里咀嚼起来,“嗯,味道不错。”他略感满意地点点头。“多谢款待。”

下一刻,旅店老板便瞪圆了铜铃似的眼珠,看着尤利尔右手高高一扬,锯齿分裂,手杖化作一条多足蜈蚣般的长鞭,死死缠住了柜台上面的一条矮梁,顺势一跃而起。漆黑的斗篷仿佛乌鸦的羽翼,猎猎振翅,旋转着落入措手不及的敌群之中。

旅店老板躲在柜台后面,拼死捂住耳朵,但外面激烈的厮杀声和此起彼伏的惨叫回荡不休。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短短的几分钟,但对他来说却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杀戮的喧嚣渐渐消弭,直至一把铁剑哐啷落地,整个世界好像又回归到了最初的静谧之中。旅店老板鼓足勇气,双手攀在柜台边缘,从后面探出半个脑袋来。随后,出现眼前的一幕令他愕然失声。

只见一片狼藉的旅店大厅里,近半数的佣兵团成员已经倒地不起,在地上打滚哀嚎,尽管尤利尔没有刻意下杀手,但有几名佣兵还是因为伤势过重,结束了自己碌碌无为的一生。剩下的一半则神色警惕地簇拥在他们的队长,凯恩·巴佛斯身边,严阵以待。

尤利尔就站在他们正前方不超过十步的地方,右颊上浮现出一道新鲜的割痕,鲜血从伤口下缓缓地溢出来。

“为财生,为财死,这就是佣兵的生存方式。”他拂袖揩去脸上的血迹,将落在脚边的一把铁剑踢出去,正好停在断手的凯恩·巴佛斯脚下。巴佛斯眼底闪过一丝犹疑,令他忍不住冷笑起来,随即从裤兜里拿出那条浸血的旧缎带,在半空中用力地甩了几下,抖开了半松掉的结,“你还没有领到自己的酬劳,难道就打算这样半途而废?”

尤利尔不加掩饰的讽刺,终于彻底激怒了巴佛斯,他拾起铁剑——用他略显生疏的左手——两眼通红地怒视着尤利尔,“狂妄的家伙,你的下场只会比那愚蠢的小丫头更惨!”作为佣兵队长,他还不忘鼓舞士气:“别害怕,这小子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尤利尔微微低头,闭上眼,将乌鸦之眼覆在眼睑之上,双手绕过耳畔,在脑后打上了一个结。

乌鸦之眼清晰入骨地将上一任使用者所遭受的痛苦,传递给了他,那痛苦远超出常人所能忍受的极限,叫他面部肌肉痉挛不止,眼周爆出一股股骇人的青筋来。长吐出吸入肺中的一口浊气,钢铁铸就的手指逐渐握拢,他攥紧手杖,重重地磕在地板上,顿时撞出一团耀眼的火花,锯齿咔咔分裂,仿佛化作一条匍匐在地板上的黑毒蛇。

“杀了他!”

在巴佛斯声嘶力竭的咆哮声中,双方同时冲向了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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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第二个谎言

她的世界总是一片漆黑,就像舞台拉上了厚实的幕布,而演出从未开场。有时芙琳甚至不确定自己究竟是醒着,还是在做着一个漫长的梦。此刻,正有一些模糊不清的声音萦绕在耳际,她费了很大力气才集中起像野马一样四处涣散的注意力,进而得以听清那些声音。

是两个,不,三个人在对话。

“血海深仇,这个形容很有趣,”那是一个沉稳的声音,不再年轻,却也没有到老态龙钟的地步,“何以见得?”

“对方下手十分残忍,她眼睑和眉角附近的皮肤整块都被撕了下来,对于一个正值虚荣年纪的美丽少女来说,这无疑是一场灾难。”作出回答的是一个故作敦厚的声音,他就像被人用剑抵着脖子,语气战战兢兢。“血会止住,伤口也会愈合,但疤痕不会消失,有些创伤也永远不能弥补……老实说,两位大人,我实在想不出有谁会做出这等残忍之事来,所以我猜凶手大概和她有血海深仇。”

“你这句话不适用于所有强盗和以杀人为乐的变态,杜尔德。”一个熟悉的嗓音如是说。那是老师一贯的语气,芙琳绝不会认错。

“是的,大人,您说得太对了,强盗可没有怜悯之心,为了一双干净的靴子他们就能杀了别人全家……噢,两位大人,那孩子醒了。”

芙琳用手撑着柔软的床垫,试着坐起身,但被一层刺激性药膏覆盖住的眼周和右肩下传来的剧痛,又令她跌回枕头里。她不自觉地伸手去摸,却只摸到一圈厚厚的绷带缠裹在眼睛上。

尤利尔看了眼停留在门口的金葡萄酒馆老板,胖得分不清脖子和下巴的朗力奥托·杜尔德,和双手抱臂,靠在墙壁上闭目养神的亲卫队长约纳斯。两人心领神会,不约而同地转身离开了房间。杜尔德如蒙大赦,忙不迭地离开了二楼。而约纳斯队长没有走远,只是守在门外。尤利尔脸上的那道割痕让他意识到自己疏忽了职守,为了避免同样的情况再次发生,约纳斯决定不会再离开他身边超过十米。

“老师,”听见椅子被挪到床边的声音,芙琳循声偏头,朝着正坐下来的尤利尔,“我们这是在哪……?”

“金葡萄酒馆。”

芙琳陷入了短暂的迷茫,看样子她还没有彻底清醒过来。

“你受伤了。”尤利尔提醒道。芙琳唇角那稍纵即逝的微妙变化,没能逃过他的眼睛。尤利尔没有纵容她的逃避行为,单刀直入地道:“芙琳,你还记得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这不是一个问句,而是肯定的陈述句。

芙琳欲言又止。半晌过后,她竭力保持着平静的口吻,开口道:“今早,我正在店里等黛波利,前天我们约好今天早晨在扣子店见面,她和她的队长会一起来,但是……她好像迟到了……”

“你怎么知道她迟到了?”尤利尔不动声色地问。

“我听到九点的钟声敲响了三次,她还是没来,然后……”芙琳的嘴唇开始发颤,声音亦然。她用手抓住床单,尽力不让尤利尔听出她紊乱的呼吸,“然后有一个陌生的男人闯了进来,他一进店里,就要来抢乌鸦之眼,并不断地高声质问我,这东西是从哪来的……我不敢告诉他,不敢告诉任何人,那些关于我父亲的事……我想要反抗,但他的力气太大了,接着我的肩膀就被刺伤了……”她下意识把手伸向了左肩,疼痛令她手指如触电般骤然蜷曲。

接下来,关于乌鸦之眼被夺走的经过,芙琳只字未提,而是紧绷着下巴,表现出极其强烈的抵触情绪。尤利尔也没有追问,因为那些血肉模糊的伤痕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了他。

他弯下腰,握住了芙琳的左手,动作轻柔地撬开了她颤抖的手指,将刷洗干净的乌鸦之眼放在她的掌心里。

“老师,这是……”芙琳收紧手指,这熟悉的手感令她微微一窒。

“我找到了伤害你的那个家伙,帮你拿了回来。”尤利尔放开她的手,“不用谢我,只是举手之劳,不过别再弄丢了。没有了它,你成为猎人的梦想就是一纸空谈。”

芙琳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急促起来,胸口快速起伏。纷乱的心绪又触动了伤口,疼痛令她眼角一阵痉挛,“老师,那个抢走乌鸦之眼的人……他是谁?”

“一个自以为走了狗屎运,见财眼开的强盗而已,不值一提。”尤利尔不假思索地答道。

“那黛波利她……”芙琳没有再说下去。她不敢去做那种设想。

尤利尔本打算告诉她,黛波利和那所谓的队长凯恩·巴佛斯合谋欺骗了她,而他们都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他挖去了他们二人的双眼,让他们用自己的下半生来尽情品尝芙琳所经受的痛楚和苦难,以此来偿赎他们的罪孽。“她迟到了。你猜得没错,之后我在一家酒馆里碰到了她。”他临时改口道,“她还托我带一句话给你,说她很抱歉,红鲤团在秘血森林遭遇了惨痛的损失,他们现在急需补充即战力,所以恐怕没办法接纳一个毫无狩猎经验的新人。”尤利尔面不改色地编造了一段谎话。这是他对芙琳撒下的第二个谎言。

芙琳听罢,一瞬间在那苍白的脸庞上呈现出一系列复杂的表情变化,失落、不甘和伤感,最后这些纷杂的心绪,全都化作一个勉强而苦涩的笑容,“没关系的,我从一开始就知道,除了老师你,没有人会愿意接纳我这样一个……一个瞎子。”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尤利尔轻叹一声,摇摇头,“别这样说自己,芙琳,你虽然不能看到常人所见之景,但你现在已经找到了眼睛的替代品,它能让你获得像正常人,甚至超出常人的敏锐感官。”

“可它终归只是身外之物,没了它,我的世界便只剩一片黑暗……”芙琳好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慌忙道:“对不起,老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没关系,芙琳。”尤利尔平淡地回道。钢铁所铸的右手不自觉地虚握了一下。“是我的疏忽导致了现在的局面,我不应该把希望寄托在佣兵团这种鱼龙混杂的组织上。你需要一个更安全的去处。一周之后的静默日,芙琳,去双子教会的神学院报道吧,我会和赛格斯主教打声招呼,他会好生安顿你的。”

芙琳忍不住一愣,“可老师之前你不是说,教会都不会接纳我的吗?”

“理论上来说是这样没错,那些刻板而不知变通的教徒会把你父亲犯的错,不分青红皂白地记在你的头上。不过,若发话的人是教会高层的一把手,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可我记得双子教会是由三位红袍主教共同主事?”

“等再过几天,就只有一位了。”

“为什么?”芙琳不解地问道。

“芙琳,还记得我给你上的第一课的内容吗——永远不要招惹自己解决不了的麻烦。”尤利尔说,“别问你不该问的话,别做你不该做的事,牢记这点,有时人类社会比异种横行的狩猎场更加凶险。”

芙琳没有说什么,只是无声地点点头。

尤利尔站起身,拍拍斗篷上的灰尘,“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我已经和酒馆的老板打过招呼了,这两天你就待在这儿安心养伤吧,在初露之日前最好少在大街上乱逛,最近城里很不太平……”

“老师。”在快要走到门口时,芙琳忽然出声叫住了他。她抿了抿嘴唇,鼓足全身勇气问道:“老师,我……我真的不能留在你的身边吗?”

她听到那个脚步声在门前停了下来。房间里静得可怕,静得只能听见自己凌乱的呼吸,和血脂燃料在玻璃灯壁内沸腾的细微声响。

血脂提灯里的光线比之刚才又黯淡了一分。

可她什么也看不到。

她在紧张中等待着,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扒光衣服扔在舞台上供人玩乐的小丑,自卑得无地自容,快要窒息。

“好好休息吧,我明天再来看你。”

这是她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紧接着,房门便被关上,脚步声很快就消失在门外的走廊里

第八十六章 前夜

“很抱歉,大人。”这是彼得·沙维今天第五次听到相似的回复——我很遗憾。我很抱歉。而彼得现在只想说,我很难过。“我们恐怕没有足够多的预算来修缮‘灰炬塔’。”财务大臣斯诺恩捧着一叠厚厚的账簿,并用同样死板的表情照本宣科道。

一整天都在面对这张晦气的脸,彼得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他把放到嘴边的葡萄扔回盘子里,倒回椅子的靠背上,“我猜这个时候,我是否应当问上一句,咱们的钱都去哪了?”他讽刺地笑道。

“册封礼。”财务大臣只回给他这短短几个字。

“请具体到每一笔开销,谢谢。”彼得做了个请的手势。索菲娅不喜欢这种轻浮的举止,和兢兢业业的斯诺恩爵士相比,彼得表现得更像是一个闹脾气的顽童。她把又一颗剥好皮的葡萄放进盘子里。

“装饰炉厅的开销,增加巡逻守备的开销,还有十九大家族共两百二十六位使节及随行成员的生活花销——两周,十四天——每一笔开销都记录在册,如果彼得少爷需要,您可以自行查阅。”财务大臣把那本重得仿佛一块石碑的账簿拍在桌上,让彼得感觉到整个大厅好似都在随之震颤。

“好吧,我知道了。去完成你的工作吧,斯诺恩爵士,若有需要我会再传唤你。”彼得面色疲惫地以手扶额,对财务大臣挥了挥手。

斯诺恩爵士抱起账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偏厅,他把腰杆挺得像书脊一样直,临出门前还重重的哼了一声,以确保即便待在偏厅里最远的一个角落里也能听见。

“他让我觉得,我俩的姓氏应该对调一下,我姓斯诺恩,他姓沙维才对。”彼得摇摇头道。

“斯诺恩爵士对父亲态度尚且如此,你认为自己有什么能盖过父亲的地方吗?”索菲娅继续剥着葡萄,葡萄汁把她圆润小巧的指甲盖洗得如玉般光亮,“父亲看重的是他的才干。”

“你就真的不能好好和你的哥哥说话吗?”彼得摊开手,有些懊恼地说道,“同样是你的兄弟,你对尤利简直就像贴心的妈妈无微不至地关爱着小儿子……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说我想当你的儿子,圣修女也不能结婚生子,我只是说……好吧,当我什么也没说。”注意到索菲娅逐渐冷却的眼神,彼得无奈地耸耸肩,自觉掐断了这段自讨没趣的发言。

“不过又话说回来……”彼得给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端着酒杯,起身走到烛光掩映的落地窗前,半透明的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仿佛融入在窗外的城堡夜景之中。他不喜欢红色的衣服,尤其是绣着金狮子的红色皮夹克,就连皮带的铁片上也雕刻着三狮族徽。真是糟透了。“最近威廉堂哥倒是每天都在围着你转,我听说他今天下午还邀你去小花园一聚?”

“不要带着偏见去恶意揣度别人,彼得,威廉堂哥只不过是向我分享了两首诗歌罢了。”索菲娅皱了皱灰白的眉,随后又从果盘的葡萄串上摘下一颗,细致地剥起来。

“你不说我倒差点忘了,我们的堂哥还是一位诗人——虽然是自称的。小时候我可没少被他用那些矫情又幼稚的情诗折磨,而从你的反应来看,这么多年下来他似乎也并没有取得多少进步。”

确实如此。索菲娅不得不承认彼得的观点。但不论如何,和生活作风放|浪颓废的彼得相比,威廉无疑是更懂雅趣的绅士。

“停止你那无休无止的抱怨吧,彼得,只要你尚待在家中一日,便不能置身于家族事务之外。好了,你现在该回去休息了,别睡懒觉错过了明天的册封礼。”索菲娅边说边用手绢擦拭着修长的手指。她刚刚剥完了四十颗葡萄里的最后一颗,晶莹剔透的葡萄如一座小山般耸立在银盘中,“还有,回去的时候顺便把这些给尤利送去吧,告诉他睡个好觉,领主们不会希望第二天看到一个病恹恹的继承人出现在册封礼上。”

彼得走回桌边,放下酒杯,奇怪地望着索菲娅,“你为什么不自己送过去?”

索菲娅有些不自然地避开了他质疑的目光,“我还要留下来作夜间祷告,”她别过脸,看向一旁,“前些日子和安托万主教谈过后,受到了不少启发,我不想浪费这个宝贵的夜晚。”

可你剥葡萄已经耗费了几倍于祷告的时间。彼得本想这样反驳她,无情拆穿她的蹩脚谎话,毕竟在任何人看来,他们都不是一对关系和睦的兄妹——不过,他希望这会是改善双方关系的一个开始。“你也早点休息,别睡懒觉错过了册封礼。”彼得以半开玩笑的口吻,把这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她,然后端着盛满葡萄的盘子,大步走出了偏厅。

彼得走后,偌大的偏厅里只剩她一人。索菲娅坐在长桌的一头,面对着空荡荡、冷冰冰的大厅,壁炉里跳跃的火光不能给那寒冷的萧壁带来一丝温暖的慰藉。

她略微颔首,伸手摘下了修女帽,任灰白的长发如瀑布般流泻而下。今夜她不作祷告,因为她无法排空杂念。她剥了四十颗葡萄,直到盘子里再也堆放不下,可她还是静不下心来。

在过去的二十年间,这样的情况并不多见,但在最近的这两个月内,却频频反复。这两个月于她而言无异于煎熬,每个夜晚都是折磨,那个可怕的噩梦无数次让她惊醒,然后辗转反侧,再难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