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巴洛克
他必须想个法子离开白橡堡。
……
尤利尔冥思苦想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早上,他才发现自己完全是多此一举。
沙维大公当着一众家臣的面,公开宣布他将与自己的小儿子尤利尔·沙维断绝父子关系,并将收回赐予后者的爵位与封地,同时永久剥夺其沙维的姓氏。
于是当天午后,尤利尔终于得偿所愿——
在下人们的夹道欢送下,他被逐出了城堡
第十章 离家
自从这个世界失去了阳光与白昼,激情与创造力也从人类社会中被剥夺,沦为一台腐朽的机器,麻木不仁地运营着生命的消亡与延续,直到某一天旧神抛弃这片充斥罪孽与绝望的失乐园,人类像牲畜一样被摆上邪神的餐桌,世界堕为邪神培育后代的温床,人类文明铸就的繁华与荣光尘归尘、土归土,天地合为混沌。从虚无中来的,必将回归虚无中去。教会一遍又一遍用这可怕的预言来警醒世人,王国的军队一次又一次为收复失土而大兴兵马,仍旧无法挽回堕入深渊的民心。世人早已在这无尽的黑夜里看透了命运,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不再抬头仰望天空,只是注视着自己脚下的路,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前进,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他们放任自己的生活变得死气沉沉,却在不相干的事情上诉诸暴力、表达愤怒,任何可供发泄的契机他们都不会错过,就像嗅到腐臭便蜂拥而至的兀鹫,待盛宴结束,他们又一哄而散,只留下一具空空的、失去任何消遣价值的骨架,继续追逐新鲜的腐臭。
尤利尔就是那具被分食殆尽的骨架。
当他还是大公的儿子时,人们义愤填膺,争相为他打抱不平,寄希望于这对父子闹得越厉害越好,为他们清汤寡油的生活撒上一点可口的香辛料。但直到他被逐出白橡堡,变成一个无家无姓的流浪汉,这锅美味的汤也坏掉了,再不会有人来关注这个被逐出家门的可怜虫。
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节奏,行人低着头走在路上,彼此之间没有目光的接触,于是提着行李箱走在大街上的尤利尔就像闯入冷漠大海中的一条孤独的鱼儿,拼命摇着尾巴不让冰冷的海流把自己冲走。
他把灰白的头发藏在三角皮帽下面,拉起衣领挡住那张脸。他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显眼,他还不至于对着一张刚刚继承不到一个月的陌生脸蛋儿沾沾自喜,不过在大街上被人认出来终归是件麻烦事,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尽可能避免被不必要的麻烦绊住脚步,把所剩不多的时间有效地利用起来。
所以在被逐出家门的第一时间,他就去报社找到了彼得。
彼得在报社外面的路灯下等了快半个钟头。双方不愧是亲生兄弟,在并未事先沟通的情况下,双方心有灵犀地预料到了这次会面,连相见时的场面都默契十足。
彼得从他手里接过行李箱,一句话也没说便调头往前走。尤利尔加紧脚步,跟了上去。
一路上,彼得都在有意无意地避免谈及今天发生的事,对此尤利尔也是心怀感激。“我刚刚托人打听了城里的所有旅馆,无一例外都客满了,”彼得没有对原因进行说明,但尤利尔知道,白月季行将结束,行商与旅居的自由职业者们也该找地方落脚了。“只能暂时委屈你一下了,我托朋友在阿道夫公馆给你搞到了一个单人间。”
“足够了,只要有一张能睡觉的床,我不挑地方。”尤利尔答应道。阿道夫公馆以前是某大贵族的府邸,后来荒废了,现在被改造成了雇佣兵与自由职业者的集会场所与悬赏令发布地,也就是俗称的自由公会。那种地方一向是鱼龙混杂,环境相当复杂,尤利尔自己倒是无所谓,毕竟以前他在游戏中走南闯北,野外的森林,路边的窝棚,什么地方都睡过,适应性极强,但他知道彼得不会放心让自家弟弟和一干成天舞刀弄枪的危险分子待在同一片屋檐下,这是为人兄长的义务与职责所在。
“抱歉,过两天我会想办法给你找个更好的地方。”彼得还在为这件事愧疚。
尤利尔心中有些感动,但他骨子里不是个矫情的人,与其把感激挂在嘴上,不如记在心里,日后总有回报的机会。于是他试着把这种感动变成了一句半调侃性质的玩笑话:“你不是号称有三百情妇吗,干什么不能安排我去她们家借宿?”
彼得苦笑着摆了摆手,不打算在这个大人的话题上过分深入。
两人在接连穿过三条街后,阿道夫公馆已经赫然屹立在眼前,大门前那块生锈的铜制门牌上写着“自由公会”。进门之后是一座宽敞的庭院,喷水池上的雕像在风雨长年的侵蚀下失去了上半身,沉积在池子里的水已经变成了深绿色,边缘爬满了青苔,铺在地面上的石板大多残缺不全,杂草从缝隙间生长出来,到处都是破败与腐朽的味道。正对着大门是一座沧桑古朴的石头建筑,墙面上尽是灰黑色的霉斑以及大片大片的恶魔红藤攀附在倾斜的瓦顶上。
在公馆里往来的都是穿戴着廉价制式锁甲的佣兵与自由职业者,一群为了热汤和面包四处奔波劳碌的穷光蛋,除了同样嗜酒与好色,彼此间没有多少共同语言,偶有相识的,大都也只是一起完成过任务的点头之交。走进公馆,印象中自由职业者们三五成桌,举杯高歌的热闹场景并未如期而至,大厅里弥漫着一股压抑的腐臭味,尤利尔在那一张张不修边幅的邋遢面孔上,只能看到暴躁、不安,以及更多的孤独。
可这才是现实,不是吗?
尤利尔已经开始适应这种真实到让人觉得残酷的感觉。他再度拉低了帽檐,确保不会有人认出他来。
相比于他的谨慎,彼得在这方面则要豁达许多——他认为自己的美貌天生就是用来展示给人们欣赏的,而镜之城的市民差不多已经对他那张英俊逼人的脸蛋感到厌倦了,除了一些初至镜之城的佣兵会指着他品头论足一番,大多数人还是更倾向于让自己沉浸在酒精的麻醉中。
尤利尔跟随彼得穿过大厅里的人群,来到柜台前。
柜台后面是一个独眼的老人,用那只从发黑的眼眶中凸出来的灰浊眼珠子打量了两人一阵子,像是认出了彼得的身份,从柜台下面拿出一把钥匙和一块房间号牌,放在桌上。“三楼,走廊尽头左边那间。一晚上三枚波尔多银币。”老人没有半个字的废话,显然是个崇尚钱货两讫的高效主义者。
“住两天……不,还是三天吧。”彼得一边说一边把手伸进怀里,准备掏钱。
他还没把钱袋掏出来,尤利尔已经抢先把九枚波尔多银币拍在桌上,对方自然也不会计较谁来买单,一律照收不误,长长的袖子在桌面上一扫,银币叮叮当当地尽数落入抽屉里,然后又把一盏破旧的血脂提灯放到桌上。
“尤利,你这是做什么?”彼得用责怪的眼神回过头来看着他。
“彼得,我已经十六岁了,买单这种事好歹让我自己来吧。”尤利尔冲他摇了摇手里鼓囊囊的钱袋,清脆的货币声听起来十分悦耳。早在几天前,他便很有预见性地嘱托下人替自己变卖了几样随身物品,都是一些不起眼的小物件,就算丢了也不会引起注意。当然,说是不起眼的小物件,但大公家的吃穿用度规格都不是平民阶级可以想象的,随手倒卖了几只宝石戒指换来的金钱,便足以抵得上里希特那一家子十年的收成。尽管他已经不再是一名高贵的沙维后裔,但他好歹不用为生计犯愁。
彼得深深看了他一眼,最后还是尊重了弟弟的意愿,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没有再说什么,自顾自提着行李往楼梯口走去。
两人来到三楼,照着公会管理所说,用那把有些锈蚀的钥匙顺利打开了走廊尽头左侧的那间屋子。伴随着一串令人牙酸的声响,房门转开,地面上厚厚的灰尘被门风掀起,呛得两个人一个劲儿地咳嗽。血脂提灯的光亮照入室内,一只老鼠吱吱叫着从两人脚下穿过,奔入走廊,趴在墙壁上的蟑螂也成群结队地飞快逃向角落,房间里那股浓烈的霉臭味简直让人作呕。彼得不得以放下行李,快步走到窗户边,把窗户提起来,并不停地向窗外煽动手掌,好让味道赶快飘散出去。
“乔纳斯那混蛋,他分明告诉我这里的环境还不错……该死!”彼得骂骂咧咧,把血脂提灯放在床头柜上,抄起墙角下的笤帚追逐起蟑螂来。
尤利尔看着他与蟑螂激烈博弈的画面,忍不住笑出声来。“好了彼得,就这样吧,不过是几只蟑螂而已。”
彼得一脸尴尬地放下笤帚,插着腰在屋子里环视了一周,又把批斗目标对准了那张简陋的硬木板床,扬言要把这床拆了,给他换一张上好的天鹅绒垫大床,被褥也要照着家里的来,不是丝织的一律不考虑。尤利尔费了很大力气才说服他不必拘泥这些小细节,有一个能让他安身的地方他已经很满足了。
彼得拗不过他,只能再三保证自己一定会尽快给他找一个像样的地方落脚,然后又叮嘱他不要太克扣自己的生活,非得塞了一大袋钱给他才肯罢休。
“你待会儿下去吃点东西就早点休息吧,今天什么事都别想,就当是离家出来体验一下生活,好好睡上一觉,明早我再来看你。”彼得把手搭在他肩膀上,用难得正经的口气语重心长地嘱咐道。“我现在得去趟神学院跟索菲娅报个平安,她听到你被逐出家门的消息一定急坏了。”
“别告诉她我在哪。”神学院管理一向严格,他害怕索菲娅会不顾规定跑来看他。他已经亏欠彼得和索菲娅,还有其他几位兄长太多太多,这份恩情沉重到让他有些无力负担。
“我知道。”彼得拍拍他肩膀,之后又放心不下嘱咐了几句,才在弟弟的劝慰下半推半就地离开了阿道夫公馆。
等彼得走后,尤利尔坐在硬邦邦的床板上,目光冷幽幽地在房间里扫过,几只蟑螂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乱窜,他却无暇抬脚去碾碎这些微不足道的生命。他还在回味今天发生的一切,从大公之子到一介平民,落差太大以致于他一时间有点转换不过角色来。他并不是贪恋贵族的荣华富贵,也对这样的结果早有心理准备,但是从白橡堡里走出来的那一刻,身陷大街的人潮,被往来的人群推来搡去,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与这个陌生世界间唯一联系的桥梁已经陡然坍塌,伴随而来的,是深沉的孤独感向他袭来。
也直到此时,他才发觉自己已经不再是一心一意算计着如何谋利的精英玩家,而是一个拥有喜怒哀乐的普通人。这大概也是他正在渐渐融入这个世界的证据吧,尤利尔心想。
诚然,孤独会让人变得脆弱,但它并不致命,尤利尔现在真正应该担心的并非这些无关痛痒的个人感受,而是即将到来的血月季。为了搞清镜之城陷落的真相,也是为自己争取生存空间,他不得不暂时抛开杂念,把全部重心放在接下来的一周时间里。
刚才走进公馆大厅的时候,他留意到彼得发出去的那份悬赏令就贴在布告栏上,悬赏金额已经上调到四枚狮鹫金币,仍然无人问津,想来大厅里那帮自由职业者们还不至于蠢到金币和生命孰轻孰重都分不清。所以他现在也并不着急去揭下那张悬赏令,在此之前,他还有很多准备工作要做——
比如置办一套武器装备。
尤利尔换上一身轻巧的便服,锁好门便下楼去了。他在柜台向公会接待员要了一份晚餐,并拜托他们于稍晚时候直接送到房间里去,然后压低帽檐,径自穿过大厅走出了阿道夫公馆。
他的目的地是城北一家鲜有顾客光顾的扣子店。
店门外的橱窗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各式各样的彩色扣子被装在一个个精致小巧的玻璃瓶里,整齐地摆在货架上。隔着橱窗,尤利尔看见店里有灯光,一个单薄的背影趴在长长的工作台上一丝不苟地劳作着。
尤利尔推开店门,挂在门上的铃铛轻轻摇响,一只趴在高高柜子上的花猫懒洋洋地叫了一声,惊扰了正在给扣子穿线的少女。
“您好,请问有什么需要吗?”工作台前的少女回过头来,对他露出温和的微笑。
尤利尔看着少女微微闭合的双目、在烛光中轻轻颤抖着的睫毛,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有种无法言喻的淡淡悲伤。
因为少女看不见他。
她的双眼早已失去了光明
第十一章 扣子店、昔日英雄、未来福音
少女放下手中的针线,骨瘦如柴的手掌在桌面上小心翼翼地摸索着血脂提灯,作势要起身迎客。
“不用麻烦,我自己随便看看就行。”尤利尔连忙出声制止了她的行为,生怕她一着急碰倒了桌上那盏提灯。
“真是抱歉,因为我的眼睛不太好……”少女带着歉意的笑容坐回去,把围腰攥在手里,看起来有些紧张的样子。显而易见,她迎客的经验并不丰富,或者换个说法,这家店的生意确实相当冷清。不过这也不奇怪,恶劣的生存环境已经把世人的闲情逸致消磨殆尽了,他们宁可去酒馆买醉,也不愿花太多心思来打点自己的生活。
尤利尔环视店内,发现这里除了出售各式各样的扣子,也有一些手织活儿。他一眼就相中了一块金丝雀手绢。“我能摸摸看吗?”他礼貌性地征求对方的同意。
少女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点头微笑道:“请随意,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尤利尔一边用没有触觉的手指抚摸着摆在台面上的那张手绢儿,一边用余光端详起坐在工作台前的盲人少女。后者拥有一头歌尔德人罕见的黑色秀发,刘海自额前中分岔开,条理分明地拢在耳背后面,发尾用一条淡蓝色的缎带绑起来,但由于长期营养不良,导致发质有些干枯泛黄,几根凌乱的发丝落在额头上,看起来有几分病弱的美感。少女的面孔十分消瘦,眼眶与两颊略微凹陷,肤色暗淡无光,只是唇角那抹轻浅恬淡的笑容为这个仿佛玻璃般脆弱的生命稍稍注入了几分活力。
不论是枯黄的头发、消瘦的面孔,抑或身上那条打满补丁的浅褐色长裙,事实上都在向尤利尔传达一个信息——少女的生活也许远比他想象的更加艰苦。
他早在踏进这间扣子店之前,就知晓了这个悲伤的故事。
尤利尔从货架边离开,走向那面挂着几只黄桐相框的墙壁,少女跟随他的脚步声慢慢偏头,然后听到他在其中一只相框下方驻足。就着熹微的灯光,尤利尔抬起头凝望着相框里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的场景是一间简陋的木屋,木屋的背后是一片广袤的森林,看起来像是一家三口的一对夫妻与他们的女儿,三人并排站在小木屋前,对着镜头露出笑容。小女孩的笑容像溪水一样清澈,那是独属于懵懂年纪的真挚笑容,没有掺杂任何一丝浑浊;女人的笑容更加成熟,也更加温和,只是温和之中又透出些许担忧;而男人身为一家之主,肩膀上肩负着三个人的生计与未来,因此他的笑容是内敛而深沉的,一如那双饱经沧桑的深邃眼眸,被残酷的生活与无常的命运磨去了棱角,徒余几许沉抑与漠然。
“照片上是你的父母吗?”尤利尔问道。从相片上那小女孩儿依稀仿佛的眉目间,不难找出与盲人少女的相似之处,只是那时她的双眼尚且健全,乌黑的眼瞳还能承载月光,而今时过境迁,这里的一切也早已经物是人非。他不会去深究缘由,因为他明白点到即止的道理。
“是的。”柜子上的花猫伸了个懒腰,一跃而下,翘起高高的尾巴,弓着背在少女的小腿上磨蹭,嘴里发出惬意地低吟。少女笑了笑,将它温柔抱起,任由花猫把她的双腿当作床垫趴了下来。“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留下了这间扣子店。父亲是一名教会猎人,常年在外,我大概有三年时间没见过他了……”
果然没错,尤利尔心道。在他的记忆中,这位在扣子店里孤独守望着父亲的少女,并不是一个善于倾诉的开朗角色,实际上她的回答是会因人而异的,至于形成区别的主要因素,就是俗称的魅力值。在游戏当中,六项主要基础属性(除开血质浓度)基本不存在多少成长空间,加成大多来自于装备与铭记刻印,长期的战斗势必会提升力量、技巧与灵敏,但同样简单粗暴的方法却不能作用于其余三项属性。其中智力属性是相对恒定的,只有入职修正,后期提升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当然,如果兼职学者,通过大量阅读也会获得一定程度的提升,但效果并不显著——同样的,感知强弱取决于种族天赋,而魅力的多少则与人生阅历直接挂钩。
开启扣子店少女隐藏对话的决定性条件,就是魅力鉴定值必须大于等于18。对于开局最高只能达到16点魅力值的普通玩家来说,想要开启这段隐藏对话,就意味着必须耗费大量的精力与时间,而隐藏对话的收益对绝大多数职业来说并无多大裨益,所以但凡懂得权衡利弊的玩家,都不会自讨苦吃,因此这条剧情支线也随着玩家们竞技心态的不断进取而逐渐沦为了食之无味的鸡肋。
值得庆幸的是,前高等贵族出身的尤利尔,一开始便获得了魅力修正+2的提升,即便被逐出家门,也不会减退。所以魅力值恰好达到临界值的他,非常顺利地开启了这段对话。
“上次离开时他告诉我最迟三年,最迟三年他一定会回来……”少女微微一顿,眼角微笑的弧度渐渐被敛平,“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教会猎人吗……”尤利尔看着相框里那个笑容平淡的男人,就像注视着一位曾并肩作战、出生入死的老友,眼底涌现出一抹悲伤之色。他像是自言自语地低声道:“眼下东线战事告急,现在不仅是教会势力,王国的军队也相继踏上前线。据说上个月白狮鹫联邦又增派了两个团的兵力,参与到收复遗迹的讨伐战中,而楠木教会作为南线战场的主要战力,刚刚从海尔森堡的泥沼里拔出一条腿来,又不得不往东线战场投入重兵,所以……我很遗憾,你的父亲也许不会那么快回到你的身边。”
“客人先生您……您认识我父亲?”少女语气有些讶异地问道。她刚才只说过父亲是教会猎人,而对父亲侍奉于哪所教会只字未提,但客人先生却准确无误地报出了楠木教会的名字,不得不让她产生怀疑。
“认识。我们不仅认识,还曾并肩作战。”尤利尔垂下眼帘,手指不自觉地微微握紧成拳,思绪仿佛又随风飘回到远东战场,飘回到莱古拉斯遗迹。他曾在苍茫的雪原中屠戮异兽,把腥臭的鲜血遍洒大地,他也曾在裁决之殿与邪恶的叛教徒殊死相搏,在王国倾覆留下的残垣断壁中,是他与战友们为了夺还人类文明往日的荣光而浴血奋战的身影。那股热血沸腾的冲动仿佛又回到他身体里,充盈在每一根颤抖的指尖上,他闭上眼睛,无声地长长呼吸,迫使自己从遥远的旧梦中醒来。
“您……也是一名教会猎人?”少女的情绪有些激动,声音不可遏制地轻轻发颤。尤利尔不是冷血动物,他听得出对方声音里那份迫切的期许。然而悲剧的最大特点就在于,曾经的期望有多大,结束时的悲痛就有多深。他痛恨悲剧,一切形式的悲剧都让他嗤之以鼻,如果可以,他愿意许给少女一个童话般美好的结局。
“曾经是。”尤利尔说。
“现在不是了吗?”少女微微偏头,用那张写满疑惑的消瘦面孔对着他。
“因为战斗的意义不同了。”曾经,我为荣誉而战。现在,我为自己而战。
“对不起,我不是很明白。”少女神情落寞地低下头,“父亲以前也说着相似的话。他说战斗不是为了生存,而是为了贯彻信仰。可是我不懂,我只不过是想要和家人生活在一起,妈妈也是一样,但她从不说出来,只会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偷偷抹泪……”趴在她腿上的花猫好似被主人的情绪所感染,发出低低的呢喃声,用毛茸茸的小脑袋在她肚子上轻轻磨蹭,像是在用这种方式安慰她。少女苦笑一下,用手指轻轻挠了挠它的头,“对不起,我不该对客人先生说这些的。”
“没关系,我不介意。”尤利尔说。英雄总是孤独、不为人所理解的,他们达成了凡人无法成就的伟业,同样也会承担凡人无法承受的质疑与批判,有时甚至是亲眷的背离。他不指望少女能够认同她父亲的作为,只是想尽可能地让她了解这个男人在家庭之外的另一面——他在试图挽回一个父亲在其孩子心目中的形象。这种感觉很奇怪,毕竟他并非好善乐施之人。于是他对自己解释说,就当是怜悯这个可怜的姑娘吧,然后开始了一段传奇的讲述:“你的父亲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大英雄,人民敬仰他,邪神畏惧他,教会视他作希望的曙光,王国封他为裁决的利刃。”
大到战场杀伐,小到生活习惯,曾经与之共事的经历让他对这个悲剧故事的诸多细节都如数家珍。他向少女平静地转述着那位传奇的教会猎人的英雄事迹,力图在冷峻而节制的叙述中将心目中那个高大的形象真实地还原出来。但在转述的过程中,出于善意,他故意省去了一个重要的限定词——曾经。荣光是曾经的荣光,英雄是曾经的英雄,历史会铭记这位传奇猎人,但世人不会传颂堕落的圣徒。
少女的父亲,正是莱古拉斯遗迹剧情中惨遭邪神染指而堕落的叛教徒,莱因哈德·舍夫尔。在这个时间轴上,他应当已于一年前被楠木教会的圣职者大军成功讨伐,而教会方面为了息事宁人,自然是牢牢封锁住莱因哈德的死讯,甚至连一座墓碑也不肯施舍给这位英雄。
尤利尔实在不忍心打破少女的期望,所以他撒了一个谎,谎称最迟明年的第二个白月季,她的父亲就将结束一个五年役,回到她的身边。
少女开心地笑了。
“对了,你父亲托我给你带来了一样礼物。”尤利尔从怀里拿出一本略大于手掌的书来,书的封面是木制的,铜制边框,做得十分精致。他走到少女面前,她怀里的花猫嗷呜叫了一声,跳到一边去了。尤利尔把书摊开,放在她双腿上,然后轻轻牵起她的手,握着她的手指,让她指尖在书页上游走。纸页上那些密密麻麻、整齐排列的凸出的小点,串联起一个个字母,把零碎的片段组合成一段完整的话语,用朴实的言语向触摸者讲述着在一座名叫卡尔德的小镇上所发生的一连串奇妙故事。“卡尔德故事集,你小时候应该听老人们讲起过里面的故事。”
少女颤巍巍地抚摸着纸页上的凸字,兴奋难以。“是的,小时候我妈妈每天都会和我讲绿森林里的妖精。”滴答滴答,温热的泪水顺着她消瘦的面颊,落在书上。她一辈子也无法重见光明,但或许她还没有失去活下去的意义,这一刻在她的指尖上,有生的希望在延续。
看见她如此激动的模样,尤利尔由衷认为花重金从教会图书塔买下这本书也是物有所值了。在当初决定要来拜访这间扣子店,他就已经在盘算买书的事了,尽管他的目的并不纯粹,但就结果而论,他大可不必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心怀愧疚。
尤利尔耐心又温柔地领着她,逐字逐句读完了整本书,并许诺不久的将来,还会带更多的书来给她看。在他的引导下,少女也渐渐敞开心扉,向他诉说起这些年独自生活的经历。看得出她是一位性格独立,且相较于柔弱的外表,拥有着一颗坚强内心的姑娘,她没有拿那些穷困潦倒的苦难经历来博取同情,相反,她谈及的更多是一些日常琐事,譬如曾经店里来了一位奇怪的客人,对方一定要用月树叶来作扣子,尤利尔追问她结果如何,少女一脸骄傲地表示说,她把月树叶撕成条状,然后手工编成了一枚指甲盖大小的扣子,而这枚价值不菲的扣子也让她赚到了足足四个月、小半年的生活费。
两人一见如故,就像相识多年的老友,彼此间的默契让他们甚至不必交换姓名,在这个对双方而言都略显短促的夜晚中他们聊了很多很多。在两人的对话中,尤利尔更多扮演的是倾听者,而非倾诉者的角色,他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观察上,观察少女说话时的小表情,捕捉她话语中不时冒出的家乡口音,听得越多,这个坚强、开朗的少女便愈是让他感到亲切——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两人也算得上是同病相怜了。
“我想我差不多该走了,阿道夫公馆凌晨两点就会闭门,要是回去晚了我就只能睡大街上了。”尤利尔掏出自己那块金色怀表,看了一眼正指向凌晨一点半的时针,从椅子中站了起来。
“客人先生,请等等。”少女急切地叫住他,然后独自一个人扶着墙壁摸索着走进了里屋,不一会儿,她搬着一个沉甸甸的箱子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尤利尔见状赶忙上去搭了把手,从她手中接过箱子,放在工作台上。
在箱子揭开的那一刻,尤利尔肩头微微一颤。
只见箱子底部静静陈放着一套折叠得整整齐齐的黑色猎装。其造型款式趋近于文艺复兴时期的海盗大衣,但质地更加厚实,较之动物皮,面料更加粗糙,像是亚麻制的。箱子里配套还有一双高筒皮靴、一双黑色皮制手套,以及一顶三角形的黑色射手帽,帽子上插着一根赤红色的羽毛。
“这是父亲上一次回家时留给我的,”少女扶着箱子说道,“他告诉我,总有一天这件猎装会遇到真正需要‘它’的人……我等了整整三年也没有遇到父亲说的那个人,但我想今天或许是时候把它拿出来了。”
尤利尔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两颊染上了一层兴奋的红晕。
果然没错,这就是“灰烬之遗的漆黑猎装”,传奇猎人莱因哈德·舍夫尔留给女儿的唯一一件遗物。不过,除了这几样东西外,他记得箱子里应当还有一件对血月狩猎大有助益的装备。
他忍不住伸手拨弄了一下那顶射手帽,在掀开帽檐的刹那,他在帽子下面瞥见了一条暗红色的布条。他略微翘起唇角,无声地轻笑了一下。
这条看起来毫不起眼,甚至有点破旧的布条,有一个非常形象的名字——乌鸦之眼。顾名思义,这是一条绑在眼睛上的眼罩,是用从神楠祭坛下生长出来的月树幼苗上获取的类麻纤维物,精心编织而成,是楠木教会原七圣物之一。莱因哈德·舍夫尔曾因战功彪炳而受到教宗封赏,教宗亲自为这位传奇猎人戴上“乌鸦之眼”,命名他为裁决之刃。
他还记得乌鸦之眼的物品介绍是这样说的:一条不起眼的旧缎带,得到旧神祝福的乌鸦之眼,只有纯粹的猎人血统才能驾驭的圣物。不仅能够完全取代双眼的功能,还将使猎人获得更加敏锐的洞察力,任何蛛丝马迹都逃不过乌鸦之眼的凝视。在装备乌鸦之眼后,猎人职业将立即获得感知+2,血质浓度-2%的属性加成。这条破旧的缎带不仅能够大幅提高感知力,还能有效扼制视觉感官带来的负面效果,进一步降低狂化概率,不论前中后期都是无可挑剔的不朽级装备——事实上受职业所限,它只不过是一件幻想级装备而已。但其实用性与优异的性价比已经远远超出了幻想级的范畴,至少跻身神话级装备之列是绰绰有余的。
“客人先生,我希望你能收下它。就当是替我完成父亲的心愿……”少女脸颊微微泛红,悸动不安的心情令她的嗓音一下子变得有些沙哑起来,“也当作是那本卡尔德故事集的回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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