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黑巴洛克
“你发誓?”
“我发誓。”他点头道。
欺骗有时并非出于恶意,试问谁又会忍心责备一个害怕失去丈夫的妻子呢?
他将茜弥菈扶上了马车,招呼车队的随行人员启程。车轮艰涩地转动起来,压着崎岖的道路,隆隆作响。
格休斯骑着马,摇摇晃晃地走到他身边。“有了圣徒的护驾,这一路想必不用那么提心吊胆了。”老兵苦笑着说,眼里隐含着一丝歉意。
尼尔用眼角瞥他一下,“你们既不打算去塞弗斯,还有什么安全的去处可选?”
“去河谷地。”格休斯说,“我们的向导说,一些游牧民在萨尔尼同盟的旧址上建立起了避难所,据说发展得不错,公主认为那至少是比塞弗斯更可靠的去处。”
“聪明的选择,”尼尔毫不恭维地说。
他双手扒住鞍具桩头,正要上马,动作做到一半又停了下来。
格休斯疑惑地看着。
只见圣徒撕下自己的一片袖子,拔出剑,把它插在地上。
满是缺口的残剑刺入土地中时,发出一声几欲折断的尖鸣,嗡嗡直颤。
“这么做有什么含义吗?”老兵问。
尼尔沉默了片刻,说:“我曾答应马科斯,我的剑只属于我的家人。我做到了,但我也食言了。”
他踩着马镫,翻身上马,追随前方的车队而去。
……
彼得悠悠转醒,黑暗如潮水般从他朦胧的视野中退去。
一束瓦蓝的天光,从不知多高的穹窿顶的圆形天窗斜照下来,驱散了弥漫着广阔空间的黑暗。
彼得试着在冰冷的地面上翻个身,却发现自己的双手被两条铁链捆着,绑在背后。右脚的脚踝也被施加了镣铐。
他陡然记起在奔向埃斯布罗德的途中,莫名眩晕跌落马背的经历。从马背上摔落后,他便完全丧失了意识,直至此刻苏醒。
镣铐束缚太紧,彼得徒劳地挣扎一番,心知逃脱无望,索性不再浪费力气,靠着后面那堵墙,坐直了身子。他眯起眸子,借助天顶泄露的微光观察周围的环境,试图弄清楚自己身在何处。
过了一会儿,他隐约听见右手边的黑暗里传来锁链摇晃的声响。一个依稀可见的模糊身影蜷缩在墙根下,屏息聆听,隐隐能够听到痛苦的梦呓声。
“妈妈,别走……别丢下我……”
“……希尔维?”彼得不确定地问道。那的确很像希尔维的嗓音,只是他从未听性格要强的希尔维流露过如此软弱的音色。
他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又呼唤了一次。
那边除了断断续续的梦呓,没有回应。
彼得不禁转念一想,既然希尔维被带来了,那索菲娅呢,她是不是也被挟持了?
这个时候,前方的黑暗里回荡起一个甜美的女声:“别打扰她,让她在旧日的美梦中多沉溺一会儿吧。”
彼得探长脖子,歪着头,努力看向那团迷雾似的浓暗。一个苗条绰约的人影站定在十步之外,明明看不见脸,他却感觉到那人嘴角妖异的弧度。
她的存在太过独特,彼得甚至不屑对峙身份,直接开门见山地问:“尤利那个不可告人的计划也包含了这一项?对他的兄弟下手?”
“尤利尔的计划?”那人嗤的一声笑了,“根本就没有那种东西。你那宝贝弟弟唯一能想出来的对策,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以为靠武力就能解决所有麻烦。这也不能怪他,毕竟他一直都是这样走过来的,要摆脱惯性的驱使没有那么容易。”
彼得对她马后炮的发言嗤之以鼻,“大敌欲除你而后快,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除了诉诸武力,还有别的办法吗?”
“当然有,只是凭尔等狭隘的眼光,看不到这道隐藏的凯旋之路罢了。”
“是啊,我们目光短浅,哪有您这般高瞻远瞩,”彼得讽刺道,“所以这场战事只是一个幌子,我们也只是你达成目的的炮灰。”
“别说得那么难听,为双子的伟大复兴献身乃是莫大的殊荣。”
“给背叛者加上再多冠冕堂皇的托辞,也改不了其卑劣的本质。”
“哈,”黑暗里飘荡起笑声。
此后却是一阵耐人寻味的静默。
彼得听到那个如少女纤细的声音说:“也许不管在你们还是尤利尔自己看来,我似乎无恶不作。可不管你们相不相信,到目前为止,我还一次都没有过要抛弃他的念头。即使是我,面对一株倾尽心血栽培、终于成长至此的幼苗,也不会说拔就拔掉。”
到目前为止……彼得默默品味着这句话的深意,背脊发凉。
“可是这一次是真的没办法了,”少女发出无可奈何的叹息,“敌人的强大超出预期,连巴姆都一败涂地,捏死区区联盟岂不是像捏死蚂蚁一样随意?你当时就在阿伦·贝尔,看到大敌麾下那支无坚不摧的大军了吗,你觉得我们有办法抵挡住吗?”
“我们不行,赫尔泰博菈可以!”
“赫尔泰博菈死了。”
彼得哑然失语。
“骗子!”他眼中放射出怒火。
“它被黑龙格拉纳希法咬穿了脑袋,是我让我的宠物去给它收的尸。大敌应该已经发现我拿走了什么,不过无所谓了,迟早是会暴露的。”
一簇幽冷的白焰“噗”的冒出来,在有限的光亮中,彼得看见一张过半都掩埋在黑暗中的精美容颜。
她的模样和彼得记忆中的少女无法重叠,眉眼间那如果实般可口的青涩荡然无存,一缕缕乌黑的股辫交织在金色的长发间,她舒展柳眉,铁灰色的虹膜中央,张开一道十字形的黑瞳,仿佛两道深渊的裂谷在她眼中交汇,蕴含着滔天的恶意和邪念。
彼得被洪水般袭来的浩瀚神性淹没,两眼失去了神采,茫然地望向前方。
“埃斯布罗德不会成为凡人的归宿,你们只配蜷缩在这阴冷的黑暗里,在惊恐和彷徨中等待审判的降临,而我——还有一场盛大的加冕仪式要赶。”
光与暗的边界开始收紧,指尖的白焰骤然缩小。
“恕我失陪。”
铺天盖地的黑暗压过来,少女狡黠的音容消失不见。
第八十五章终局(二)
阿伦·贝尔会战打响的十一个小时后。
尤利尔骑马踏上了大湖上的长桥,经过二十分钟的奔驰,他一头闯入白色的浓雾。白雾宛如一道门,一堵墙,隔绝开外界与天堂岛。
他初临埃斯布罗德时,这外围的雾墙已然初具规模,不知名的鲸群在雪岭间游曳,不时上浮喷吐出致命的白絮,融汇在漫天的飞雪中,随着执笔人玛利亚不断完善画卷,逐渐形成了这样一道天然屏障。同样的景象他在旧镇见识过一次,康妮的宫殿也被包围在浓雾里。
是巧合吗?尤利尔曾无数次自问,诸多荒诞不经的想法由此产生。说他多疑也好,妄想也罢,他就是没办法把这个念头排出脑海。
浓雾随风涌动,仿佛舞台上卷开的幕布,把粉墨登场的主人公引向暗流汹涌的下一幕场景。
他放弃了驾驭坐骑,任由马匹漫无目的地向前飞驰,踢嗒踢嗒的清脆蹄声在辽阔静谧的大湖上回荡,令他的思绪也信马由缰起来。
他想到在旧镇历经的种种。如果最终得以与生父团聚的康妮算是善终,旧镇的陷落亦是一种悲伤的圆满,那么玛利亚呢?
尽管她说自己不后悔,但他不相信。她只是放弃了,把落空的希望用怨恨填满,这恨意深不见底,甚至没有一个明确的对象。她把对自己的恨,对波修斯的恨,对所有人的恨一并转嫁给她生命中最后一个见到的人。
想必她在发下诅咒的那一刻,这股恨意达到了顶峰。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尤利尔都想不明白,玛利亚带着那股刻骨铭心的恨、却在临终之际对他送上祝福的原因。
现在他总算明白了。
诅咒是一把刀,恨是这把刀的锋,恨意越浓,锋芒越利。可他的心是石头做的,再尖利的刀子也划不开它,因此玛利亚要以与这恨意等价的爱来软化它,水滴的力量虽小,持之以恒却能击穿顽石。她要唤起他心中的愧疚,用与日俱增的愧疚一点点消磨他坚硬的心壁,然后凭借诅咒之利,长驱直入,伤害他内心最薄弱的部分。
玛利亚做到了。
她的祝福与诅咒,像梦魇似的纠缠着他,让他从此无缘安稳入睡的良夜。每当他闭上眼,他就看到那座燃烧的庭院,飞絮似的灰烬飘荡在半空中,以诅咒之名献上的祝福,至今仍如附骨之疽,侵蚀着他的意志。
这也是他当初毅然决定离开埃斯布罗德的原因之一。他对这片所谓的乐土毫无留恋,甚至怀有强烈的抵触情绪。
然而他如今不得不回到这里,回到噩梦的源头。
他没能救赎玛利亚,至少还有机会挽救她的遗产。
浓雾在他眼前渐渐散去,风和日丽的埃斯布罗德映入眼帘,万里无云的朗空下,是一片碧波迭荡的青草地,山坡上的苹果树亭亭如盖,无人放牧的绵羊悠然自处。当一人一马汇入这片簌簌摇荡的绿海中,尤利尔有一刹那的失神,情不自禁地放慢了骑行速度。
他的眼底盘踞着困惑的阴影,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离开埃斯布罗德时的情景,只觉得一切都是灰暗的,了无生机。或许正因为当时一心离开,走得匆忙,才错失了画者的匠心。
他险些忘记了,在被迫负担起家族的责任前,玛利亚首先是一名天赋卓绝的画者,无论怀着怎样的心境,她都不会轻易亵渎身为艺术家的操守。她不会把她的恨和绝望带进名为“天堂”的画卷里。
可是,地平线上一条条黑色的烟柱,污染了这个充满美和诗意的天堂。
尤利尔眯起眸子,远远望去,发现黑烟是从山脚下的城市里冒出来的。视线从地面升高,在状如犄角的该隐山峰顶,几头巨龙正盘旋降落。
看样子大敌比他更快一步。
如果他没有让赫尔泰博菈投身主战场,或许不等天亮就能飞抵天堂岛,但这样一来,大敌势必会变得警惕。当他和奈乌莉在赫底斯丰碑谷败退之际,帕拉曼迪找上了他,并避开奈乌莉的注意,向他个人转达了接下来的计划。
联盟军将在阿伦·贝尔孤注一掷,全力阻击大敌,为达效果,彼得将亲自指挥第一轮作战,然后向秘血森林撤退,在那里组织反击,尽力拖延战局。从帕拉曼迪闪烁的言辞中,尤利尔猜到马科斯和尼尔恐怕也在其列,这一切都是为了诱敌入瓮,倾全军之力,松动大敌的戒心。
莱芙拉断言,黑山羊绝对无法拒绝亲自审判他们二人命运的诱惑。
他有一万个理由怀疑莱芙拉,却找不到理由反驳修美尔的证词:他借奈乌莉之口,在塞弗斯摩格的偶然际会中向他描述了阿盖庇斯陷落的始末。
大敌既然冒险亲临阿盖庇斯审判巴姆,就更没有理由对罪加一等的他和莱芙拉网开一面。
可以说,大敌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这一刻。
这是莱芙拉献祭无数人生命为他铺垫的道路,他必须单刀赴会,独自面对曾杀死过他一次的对手。
十分钟后,城市的轮廓清晰地呈现在猎人眼前。城门垮塌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挂在墙上燃烧,石砌的拱顶和两侧城墙都布满了焦黑色,像是被某种蕴含可怕能量的火焰给生生撞开的一样。他骑着马从拱门下走过,抱团蜷缩在墙脚下的几具焦尸印证了他的猜测。
这些人应该是留在城里守备的教会武装,其中一具尸体的手撒开,手指缠绕着耐热的细铁链,掌心里躺着一枚衔尾蛇坠子。
猎人可以想象他们一边向莱芙拉祈祷,一边英勇作战的画面。只可惜莱芙拉帮不了他们,虔诚的口号也挡不住巨龙的火焰。
一步入城门,灼热的空气卷着焦臭味扑面而来,街道两旁的房屋无一完好,黑色的烟柱冲天而起。
满地都是教会武装人员的尸体,有的烧焦了,有的则像是被强酸侵蚀般溃烂得不成样子。
对常年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的猎人来说,这都不算什么,更惨烈的死法他也不是没见过。而他座下的黑马,乃是深海余孽的意志化身,死亡只会令它亢奋,鼻孔不住地喷着粗重的热气。
来到广场上,他看到身姿丰腴的莱芙拉雕塑齐腰而断,上半身沉进了下面的水池里。喷泉已经停止了喷水,高温蒸发了大部分池水,只剩浅浅的一汪,暴露出池底细碎的白色石床。而在广场四周,起码散落着六七十具尸首,皆是教会武装人员。
可见莱芙拉这次的确是说到做到,为了达到诱敌深入的目的,不惜下血本,将教会的有生力量尽数投入了这场战斗。
颔首稍作默哀,猎人骑着马穿过广场,向不远处那座突兀拔起的孤峰脚下行去。
不久之后,他看见了那条无数朝圣者梦寐以求的山道,像一条巨蛇盘绕着牛角似的该隐山,这条环山而上的道路直达山顶。
山顶传来的龙啸隐约可闻,临战的感觉顿时像一股电流流遍全身,伴随而来的,还有一丝疑虑。
尽管他和莱芙拉多数时候都是凭着默契行动,很少进行繁琐的交流,但这种建立在灵魂共感基础上的默契极少出错,除非一方刻意屏蔽,或蓄意欺瞒。
他预计帕拉曼迪在入城时就该出现,可到了这会儿,她还是迟迟没有现身。
难道她主子那边遇到了麻烦,一时间分身乏术?这倒是有可能的。老实说,他现在连莱芙拉身在何处都拿不准,更无从推测她面临的境遇。
不过,从逃出伊舍菲尔德开始,他就一直处在和时间赛跑的困境中,大敌的雷霆手段让他很多时候根本没空停下来多想,即使前方是惊涛骇浪,他也必须踩着石头蹚过去。这是通往生路的唯一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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