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成为了猎人 第389章

作者:黑巴洛克

猎人是活在另一个世界的生物。他徘徊在深海与混沌的夹缝中。

经历过深寒与怒火的洗礼,领略过常人不见之残酷,他晦暗的眼中住着一个梦魇,那里循环往复地上演着一出出惨绝人寰的悲剧,足矣把人心淬炼成钢铁。

他着眼于混沌,监视着深海,唯独不垂怜来自人间的凡夫俗子。

修美尔失落而愤怒地意识到,不是傲慢让猎人对自己视而不见,而是自己不够资格引起他的注目。

猎人眼里只有奈乌莉。

“恭喜阁下重新找回了自我,”奈乌莉情绪寡淡地说,毕竟这对她而言不是多么值得庆幸的好事,“你有一个好姐姐,一个好朋友。”

尤利尔没心思跟她客套寒暄,两人也没这个感情基础,直截了当地说:“把尼尔还给我。”

奈乌莉毫不避讳地给出答复:“没得商量。这笔筹码是你沙维欠我的。”

“我不明白你掳走一个兢兢业业,从无劣迹的教会猎人有什么用。”

“原先我只是想找一个阁下的替代品,现在他却有了更好的用途。”奈乌莉转头和皇兄交换了一个眼神,开门见山地说:“我们需要塞弗斯摩格来安置我们的军队。”

猎人冷笑,“明抢?”

“是友好协商,”奈乌莉纠正他的措辞不当,“实不相瞒,因为没能在伊舍菲尔德将阁下和莱芙拉一举诛杀,陛下对我和修美尔彻底失去了耐心,我们抢在清算的铡刀落在脖子上之前带着亲信旧部出逃,来此不过是为寻求一个避难之所。”

“你觉得我会信?”尤利尔听出她的话虚实参半,常年跟莱芙拉斗智斗勇,造就了他敏锐的谎言辨识嗅觉。他转向愁容满面的六皇子,说:“省省这些蹩脚的外交辞令,少绕弯子,说明来意,或许我们之间还有商量的余地。”

修美尔怎么想怎么不对劲,按理来说,奥格威大军压境,明明占上风的是自己,怎么突然落到委曲求全的立场上了?

腹诽归腹诽,不影响他对轻重主次的判断,清清嗓子开口说:“首先,请允许我向埃斯布罗德之主表达敬意。诚如舍妹奈乌莉所言,我们不为开战,只为结盟而来。只要阁下能说服彼得大公接受我们的提议,令兄尼尔就能完好无损地回到你们身边。”

尤利尔看了一眼双手抱胸、对外交建设表现得意兴阑珊的奈乌莉,觉察到她的神性似乎比几个月前更浓厚了。

奈乌莉同样直勾勾地看着他,她对猎人重获灵魂并不意外,因为赫尔泰博菈的位置正是她透露的,真正使她感到讶异的,是猎人由里到外的焕然一新。

奈乌莉不明白他是怎么做到的,然而一转眼瞧见鲜红的青铜王座,立刻恍然。原来仪式是为他准备的。

同时,梦里消失的婴儿哭声也有了出处。

乘龙降落在阿盖庇斯的牧羊女,灭了巴姆全族,寄生于尤利尔·沙维的巴姆之子,是除她之外的第二个幸存者。

所以此前她看到在王座上嚎哭的婴儿不是别人,正是巴姆之子。

婴儿哭声消失了,代表尤利尔·沙维终于找到了摆脱巴姆之子的方法。

奈乌莉顿时忍俊不禁。她这个可耻的败军之将,卑劣的混血贱种,如今居然成了巴姆唯一的寄托,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讽刺的事吗?

“有什么值得笑?”猎人问。

奈乌莉自嘲成分居多地一哂置之,反问说:“我很好奇,我们是以什么样的身份来进行这场谈判?奥格威和沙维,还是巴姆和兹威灵格?”

“前者我可以满足你,但后者我说了不算,”猎人背着手,缓缓侧身,只见他后方的甬道中,一道绰约身影款款而来,“你得亲自跟她谈……”

尾音陡然升高,尤利尔以一种荒谬的神情望向走出甬道的“莱芙拉”。

宣称自己将全权代表兹威灵格的莱芙拉,明显比刚才大放厥词的时候高出了一头,黑发盘颈,目光犀利,跟笑里藏刀、先礼后兵的一贯套路截然不同,这位习惯直来直去,挑衅、蔑视和仇恨统统都写在脸上,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猎人横着跨出一步,把满脸杀意的迪恩尔挡在身后,恼火地问:“说是梳洗换装就来见客,怎么连人都换了?!”

难得不是身无寸缕登场的迪恩尔也不拐弯抹角:“她惧怕这绿眼睛的婊子,不敢来。”

尤利尔知道她原话肯定没这么露骨,多半是有别的顾虑,但迪恩尔不管那么多,莱芙拉不来,就说明她怕了,简明扼要,堪称天衣无缝的推导公式。

“你就不怕她?”他明知故问。

惧怕对饕餮暴君是个相当陌生的词。迪恩尔俏脸狰狞,露齿寒笑:“怕她不够塞牙缝?”

大殿下四人,两个货真价实的上位者,一名如假包换的圣徒,唯独修美尔是凡胎肉体,饕餮暴君的音容瞬间对他的精神和感官造成了无形杀伤,鼻孔中渗出稠血,急忙低头避让。这让他想起了在约翰·里斯第一次直视莱芙拉时的情景,只是看了一眼,险些暴毙。

迪恩尔的化形十分草率,不经雕琢,不屑掩饰,透着近似其本体的原始野蛮特征,彰显出对杀戮和掠夺的渴望。

她盯着奈乌莉,十字星瞳皱缩成两条交叉的锋利黑线。

修美尔针芒在背,冷汗直流,他无法忽视来者尖锐的敌意,不免为谈判的前景感到忧虑。趁着双方僵持不下,谁也不肯率先打破沉默之际,他挪步到奈乌莉身边,压低嗓音:“这难道是莱芙拉的另一个化形?”

奈乌莉目不转睛地盯着迪恩尔,两人隔空对望,针锋相对,仿佛只要稍稍移开视线,就等同于示弱认负一样,“是双子当中的另外一位。”她简短地回答说。

“跟莱芙拉相比呢?”

“我一直觉得莱芙拉要相对理性一些。”

修美尔悚然失语。他在约翰·里斯的四方天顶下亲眼目睹过上位者之间的厮杀,天崩地裂,宛如末世。

“我知道你赢过一次尤利尔·沙维,那再加上这一位,有胜算吗?”

不是每一场谈判都能和平收场,他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兹威灵格失去了神格,就算仓促进行几场饕餮仪式,也是杯水车薪。”

得到这个答复,修美尔总算松了口气,好在谈判的主动权还是掌握在他们这一边的。

与上位者对峙,俨然使他忘却了自己仍然占据着兵力优势,还手握着尼尔·沙维这样一个分量十足的谈判筹码。

奈乌莉的下一句话却陡转直下:“别高兴得太早,沙维的援军还没露面。”

修美尔听得心惊胆战,他回想率军踏塞纳河之畔沿途驶来,斥候广布两岸,没有嗅到一丝敌袭的气味,难道沙维的军队早已悄无声息地埋伏在城内各处,引君入瓮?

他伸出手,轻轻拽了下奈乌莉的袖子,声色俱厉地说:“我不管你们之间有多少新仇旧怨,最好不要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至少在我们立足未稳的时候,不妨隐忍退让。”

奈乌莉像是冲着他,又像是冲着对面的迪恩尔微微一笑,“你知道这不取决于我的态度。”

另一边,尤利尔废了一通口舌才说服迪恩尔放下成见,按照莱芙拉的意思,先听听对方怎么说,再做决定。

他收拾好糟糕的心情,转过身面对奥格威兄妹,“介绍一下,这位是沙维最重要的合作伙伴……之一,”他继而转向不便在人前直呼其名讳的迪恩尔,“这两位分别是赫莱茵的六皇子,”

修美尔虽然不敢抬头直视她,依旧颔首略施一礼,气度从容。

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尤利尔继续介绍:“这一位是……”

不料迪恩尔直接拨开猎人的胳膊,往前踏出一步,以独树一帜的方式为谈判拉开了序幕。

她咧着嘴角,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幸会,我的晚餐。

第三十七章 奈乌莉的肺腑之言(下)

因为迪恩尔的口无遮拦,初次谈判不欢而散。

双方的第二轮谈判拟定于翌日上午,尤利尔心知肚明,这是一军统帅修美尔给他们下达的最后通牒。如今他率大军进驻了塞弗斯摩格,软禁了尼尔,掌握着绝对的谈判优势,摆在尤利尔面前的选择只有两个,要么委曲求全,要么沦为阶下囚。

“他没那个能耐,也没那个胆子,”迪恩尔言之凿凿地说,“莱芙拉曾尝试接触过这个小皇子,最后发现他只是个空谈报复的庸碌蠢材,手腕太正,思想太迂腐。”

“听起来倒像是正派的人。”猎人习惯性把这对姐妹花的话反过来听,实际上修美尔给他的印象也八九不离十,为人正派,极为注重自身仪表,举手投足间隐约透着阴鸷——这很可能与其出身有关,源于恶劣的成长环境潜移默化的浸淫。

反观同为私生子出身的奈乌莉,言行作风与王族成员一般无二,从容大方,似乎在她的内心中不存在类似的自卑、自我厌恶的普遍情结。

侯爵府邸的主卧宽敞奢华,十英尺宽的炉膛中柴火正旺,室内温暖,深冬的烈风在窗外呜呜地嗥叫,卷起靛青色的帷幔猎猎作响。

保持着高度拟人化形体的迪恩尔,赤条条地侧卧在融合了羊毛、棉、真丝等多种原料混织的异彩斑斓的地毯上,口中咀嚼着几片经过特殊方法熏制过的月季花瓣。尤利尔对这等暴殄天物的行为听之任之,脑海中却莫名浮现出一副散发着月季花芳香的出浴图。芙尔泽特总是喜欢在泡澡的时候撒上各式各样的花瓣,比起贵族女性们的浓妆艳抹,用天然芳香把自己的皮囊腌制入味的手法显然要高明不少,对同床共枕之人,尤其是他这种重度失眠症患者具有超乎想象的助眠效果,他就更加没有理由说不了。

乌黑的秀发散落一地,迪恩尔侧过棱角分明的脸来,“别怪我没提醒你,莱芙拉一度设想过用他来替代你,只是当她得知那个蠢货居然真的拒绝了巴姆的恩赐时,她立马就对这个凡人失去了兴趣。”

“她一贯青睐成分复杂的东西。”猎人翘着二郎腿坐在壁炉边的木椅中,双手合十,慵懒地搭在腿上,两眼映着火焰。

“越复杂的东西,可操纵性就越高,变数也就越多。变数越多,机会就越多。”迪恩尔舔舔红润的嘴皮,“我讨厌复杂的东西。当然,你姑且可以算作例外。”

猎人面无表情地说:“我深感遗憾。”

得到莱芙拉的青睐就够他受的了,再加上一个暴躁易怒的吃货?

前途危矣。

“不用害怕,我跟莱芙拉不一样,不会使那些阴谋诡计来绊住你,也不会在乎你内心的真实想法,我只看重结果。”迪恩尔轻描淡写地说,“你要是胆敢背叛双子,我会干脆利索地宰了你。”

“哇喔。”

迪恩尔撑着毯子坐起身来,把优美颀长的身段面向猎人,“你到底在等什么,真要跟绿眼睛的杂种们谈和?”

“现在的局面对我们很不利,”尤利尔提醒她,“当然我不会告诉你忍耐,因为这是对牛弹琴,不如换一个说法。想想在你的食谱上,有哪个家伙的灵魂被你觊觎良久,却迟迟不能吃到,那个时候你都是怎么做的。”

“这是莱芙拉需要考虑的事,我只管吃。”饕餮暴君不假思索地回答。

“……当我没说。”

迪恩尔微微蹙眉。她显然不喜欢这种专属于沙维夫妇间的夹枪带棒、含沙射影的交流方式。

“巴姆之子的灵魂够我消化一阵子的了,那个绿眼婊子就暂且放过她好了。”

翻译过来就是,现在的她不是奈乌莉的对手,后者更不见得敢冒险下手,双方各退一步,相安无事。

就连迪恩尔都意识到了他们处境有多险峻,尤利尔又怎会无动于衷。

但他不能走。他不能置尼尔的安危于不顾。

过了一会儿,他听不见迪恩尔喋喋不休的抱怨,凑近一看,她早已在毯子上蜷缩成刺猬,尖锐漆黑的指甲深深抠进地毯中。七天七夜的高强度仪式对她造成了不小的负担,吞噬巴姆之子的灵魂恐怕也远非她口述的那么轻巧。

尤利尔俯身牵起地毯的一角,随手盖住她大面积裸露的胴体,以免待会儿有什么无辜的家伙一眼不慎丢了小命。

跟莱芙拉最大的不同是,迪恩尔没兴趣向人类展示她的容姿,相反,她会对胆敢直视自己的凡人毫不留情。

今天要不是奈乌莉在场,修美尔极有可能因为那大不敬的目光而丧命。

他走到床头柜边的落地镜前,随意整理了下衣襟和略显凌乱的短发,将胸前的淡灰色纱巾取下,规整重扎一遍,处理好袖口的纽扣,抚平褶皱,然后抄起搭在床头柜前的手杖,转身出屋。

离开了侯爵府邸,路过灯火阑珊的廊道时,他还能隐约听见修美尔在楼上的某个房间中与人争执,言语激烈。

往来侯爵府邸的人和车辆络绎不绝,但清一色都是戎装加身的军人,骑着一匹枣红大马通过大门的猎人绝对醒目。他注意到卫兵们大多以厌恶中夹杂着恐惧的异样眼光避而远之,没有阻拦,没有盘问,他就这样畅通无阻地离开了重兵镇守的侯爵府。

他没有理会身后窃窃私语的声音,骑着马径直穿过大门,踢嗒踢嗒的蹄声在凄凉街头渐行渐远。

他驱马跨过一座石桥,抵达了河对岸的城区,此处正有大量的士卒忙着挨家挨户地搜刮物资,一些藏匿在地下室或酒窖中的匪军余孽被揪了出来,拉上街头,女人留下,男人则排着队就地处决,脑袋落地前还有专人负责陈述他们的罪状,嗓门洪亮,以证明他们的下场俱是咎由自取。

尤利尔的目的地是那座由妻子指定乔迁新居的巴洛克宫殿,其宏大的规模和占地面积使它犹如地标,在四周的低矮屋舍中显得鹤立鸡群。

骑着马从三十英尺高的巨大白色石拱门下走过,宫殿的“玄关”不是一条狭长的甬道,而是一片开阔辉宏的广场,喷水池昼夜不息,衬着荧蓝色磷光的骑兵雕像栩栩如生,四道交织的水柱就从高举向天的剑尖上跃过。

宫殿有东南西三个方向的入口,三座大门,猎人驱马停在正对广场的东门,把马拴在拱廊下的石柱上,提着手杖大步流星地走入宫殿。

宫殿内部的布局十分复杂,看似一条路走到底的长廊,推开侧门,进入长厅,继而长厅中又三面开门,一扇门后往往还有数十扇门,一个房间接着一个房间,四通八达,走在其中极其容易迷失方向。有时你在紧促狭窄的长廊下漫步,途径下一扇门时却毫无防备地闯进一间雕梁画栋的辉煌会客厅。

他在二楼的拐角遇见了在一幅人物肖像画下驻足观赏的奈乌莉。

她仰着头,心无旁骛地注视那幅装框精美的肖像画,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新来的观光旅伴。

猎人很有礼貌地保持安静,与她并肩站立,共同观赏画像。

“历史上的伊利安三世二十七岁就谢顶了,年过半百反而逆生长重获茂密须发?”奈乌莉仔细端详着画中穿着华贵、姿态雍容的男人,平淡口吻中有些鄙夷的意味。